两国主将各自到位,长平之战的最后阶段拉开了序幕。
秦军开出了山谷,在丹水西岸安营扎寨,做出一副要和赵军拼命的架势。
紧接着,王龁率领大股秦军,朝着丹水北面河谷行去。
丹水北面河谷是一个标准的口袋型,谷口狭小,三面环山。其南面是崇山峻岭,其北面是百里石长城,其西面是高高的韩王山(这时韩王山还未命名),越过韩王山就是赵军驻扎的营地。
翻越南面崇山峻岭后,是秦军已经打下的地盘;北面百里石长城之后的隘口,是翻越太行山,前往赵国腹地的旱路之一,原本廉颇在此设了关卡;西面韩王山上原本也有赵军的堡垒。
赵括接替廉颇成为赵军主将之后,为了和秦军决战,将分开防守的赵军都撤了回来,按照他的理解进行操练。廉颇留下的中下层将领也被他悉数撤换。百里石长城和韩王山上赵军的阵地都被废弃。
赵括熟读兵书,自然知道为将者练兵是第一步。现在这些将领士卒都还是廉颇的兵,不是他的兵。他要对军队指挥自如,就首先要操练这些将士兵卒,让他们习惯听从自己的指挥风格。
阵前换将是大忌,阵前大规模更改军队人事变动也是大忌,会极大的影响士气。但赵王和赵括此时非常合拍,都认为自己举动非常正确。
后世记载,秦军前后投入战场六十余万,赵军前后投入战场四十余万。按照古代吹牛传统,这个数字就算是真的,也加入了保障后勤的民众的人数。
秦军长线作战,实际兵卒人数按照最苛刻的后勤配比,最多也只有三十万左右;而赵国补给线很短,又依托上党民众运输后勤,兵卒人数大约也是二十多万接近三十万。
廉颇依托坚固的堡垒一边打一边退,退到丹水东岸避战不出后秦军猛攻多次,秦军已经损失较为惨重。
谁都知道,一个占据了有利地形的坚固堡垒能以一敌众。秦军正是因为伤亡惨重又不得寸进,才必须换掉廉颇。根据后世推测,秦军接近二十万的伤亡,至少有一半都死在了强攻廉颇的堡垒中。
赵括粗略估计了双方现在兵力,推测秦军精锐士兵人数可能已经比赵军略少。他刚带了一批人上战场,而秦军的精锐士兵身上肯定都带着伤,所以战力上也是己方更强。
上党郡守主动献城,赵国才是正义的一方,民心在我;
两军人数相当,我有一半士卒刚上战场,而秦军已经疲战久矣,我军以逸待劳,战力占优;
赵国粮草充足,而秦国不仅补给线过长,还已经打了三年战争,肯定粮草已经不足,所以后勤优势也在我军一方。
赵括推断,在己方有大优势的前提下,秦国拖不下去又无法强攻,肯定会想办法绕开坚固防线,从侧面迂回攻打赵国阵地。
当赵括完成军队重新整编之时,探子来报,秦军主将王龁率领大批秦军北上。
赵括摊开地图,心中十分激动。
他刚猜测久攻不下士气低落的秦军会孤注一掷,从侧面迂回攻打赵军营地,秦军果然如此做了!
赵括的副将却不太同意主将的推断。
他指着河谷地图道:“秦军进入丹水北方河谷,就如同进入了一个口袋中。虽然他们可以从百里石堡垒绕行我军阵地背后,但他们行军途中遭遇了袭击,很容易被我军堵在口袋里出不来。王龁乃是宿将,怎么会犯如此错误?”
赵括一拍桌面,恼怒道:“他不是犯错误,他是瞧不起我!”
副将哑然。
赵括激动道:“如果赵军主将还是廉颇上卿,他断不敢孤军深入!他定是以为我第一次领军,只敢死守,不敢出阵与他对战!”
副将:“……”他有点被说服了。
确实,如果是寻常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将领,肯定会对秦军宿将有畏惧之心,哪怕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也会加固阵地死守,不敢轻易出兵吞下这股秦兵。
即使秦军绕行北面,要攻下赵军阵地也不容易。只要固守,纵然无功,也很难出错。所以一般而言,年轻将领都会选择少错的决策。
赵括深呼吸,将心中被轻视的愤怒压下,道:“带兵者乃秦军主将,只要斩杀秦军主将,秦军本已经是疲兵,肯定不攻自破!”
赵括的论兵向来很有道理。副将被说服,领命退下,点兵点将准备出发。
秦军主阵地,白起坐在主帐中,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地图上有几颗小石子,代表着秦军和赵军的兵力。
赵军的小石子全挤在丹水东岸的营地中,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等待屠宰的猪羊。
秦军分兵一半前往百里石长城,但在这之前,百里石长城上就已经有了少许秦兵偷偷潜入,修复壁垒、搬运粮草。
在赵括收缩兵力,练兵准备一举进攻秦军的时候,秦军已经摸到了赵军放弃的壁垒,往里面偷偷囤积粮草了。
这些粮草,足够王龁大军吃十日。这十日,秦军定能完成合围。
“武安君,赵军已经出发!根据探子回报,是主将赵括亲自领兵!”有下属进帐篷报告。
“嗯。”白起应了一声,将代表赵军的石子扫向丹水北方河谷。
原本就在丹水北方河谷的秦军石子和代表赵军的石子混在了一起。
“轻骑兵出发。”白起拿起几颗代表秦军的石子,放在了丹水北方河谷和赵军原本主阵地之间的韩王山上。
下属领命退下。
五千左右轻骑兵出发,登上韩王山,依托韩王山赵军原本的阵地,就地垒土砍树修补壁垒。
赵括率领赵军主力出击,但也留了部分人在原本的主阵地守着后勤辎重。白起猜测,赵括可能留了一半的人,以应对突发情况。
五千机动性拉满的轻骑兵此次战略目的,是在赵括发现不对,准备翻越韩王山回到丹水东岸阵地时,坚守阻挡赵括,等待白起继续往韩王山上增兵。
“将军,轮到我出发了吧!”与白起同来长平战场的副将司马靳兴冲冲进来。
白起不满地扫了他一眼。
司马靳立刻换了一副严肃表情,站直身体等待命令。
“去封住口袋。”白起一边说,一边抓起几颗较大的石子,放在了丹水北方河谷的“袋口”上。
这一支不到三万人的秦兵,是白起选出的最精锐的老兵。他们拿着最优良的铁制兵器,集中了秦军几乎所有的弓|弩,将会把河谷“袋口”牢牢封住,绝不会让赵军从原路返回。
司马靳连领命都忘记说,兴冲冲跑走。
白起眉头跳了跳,训斥的话咽了下去。
他已经训斥司马靳许多次了,一点用都没有。
不仅司马靳。所有跟随他久了的副将都差不多。
白起在秦国之外声名狼藉,小儿止啼。但在秦军内部,跟随白起久了的老兵都会对着白起傻笑,知道白起不会生气。
白起的封号是武安君。历代武安君受封原因各不相同,白起受封的原因史书中记载得很清楚,“言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
他除了战无不胜,还能抚兵抚民,对待普通兵卒和秦国的民众极好。所以他被秦王冤杀之后,秦国民间都偷偷为他建祠。
现在的白起已经开始忧虑自己百战百胜,如果再被兵卒和民众喜爱,恐怕会引起许多人忌惮。
但他可以用法令严惩兵卒民众,让他无故嚣张跋扈一些,他连装都装不出来。
有一次白起试图假装无故生气,结果一溜的副将对他傻笑,问他要不要喝点酒换换心情。
白起十分无语,转身丢下那一群傻笑的副将,径直离开,不想理睬他们。
现在他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孤僻,脸上表情越来越稀少,除了战场上,不和任何同僚下属有私交。新兵终于会怕他了,但那一群老下属仍旧屡教不改。
白起想起此事,就很是无奈。
他继续低头看地图,思索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把这无聊的烦恼抛到一边。
“此战唯一的变故在于赵括及时发现王龁是诱饵,翻越韩王山突围。”
白起自言自语。
他说出声的推断,就是一场战役中最困难的部分。
“如果五千骑兵在增援到来之前就落败,赵军回到壁垒……”
白起沉思了一会儿,手指间夹着一颗石子,轻轻敲打着地图。
一下,两下,三下……
“虚张声势,让赵括以为主阵地已经失手。”
“再放走他求援的兵卒,传播赵王将派廉颇支援他的假消息。”
“若这些都不能成功,那就不能速胜了。”
“若不能速胜……”白起沉吟道,“就该向君上进言和谈了。”
如果得不到足够的战果,就该见好便收,以和谈的形势谋夺更大的利益。
白起从不认为自己真的是战无不胜,而是战前便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打损耗了秦国的兵和粮,却得不到足够利益的仗。
不过白起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认为会到这一步。
他看不起赵括。
赵括年龄比赵王稍大几岁,刚过而立之年。
白起十五从军,在赵括这个年龄,已经从军十五年,立下不少功绩;赵括身为赵国大将赵奢的儿子,却只有论兵的名声,从未去过兵营。
以赵括的身份地位,哪怕赵王没让赵奢继续带兵当主将,赵括想进入兵营当个副将轻而易举。赵王不喜欢老将,但对年轻将领还是颇为照顾。
赵括有名声、有地位、有人脉,他为何从未有过任何战绩?当然是因为他要效仿自己的父亲赵奢,首次出征,必为主将。
白起得知赵括经历,立刻与应侯范雎商议,此次长平之战赵国的主将,非赵括莫属。
赵奢确实是一战成名。但赵奢在当主将之前,曾亡命入燕,在燕国当过地方官。
这一段经历让赵奢有了坚韧的精神,且在战国当地方官都会兼任将领,他已经有了军伍经验。
之后赵奢回到赵国,被平原君赵胜举荐掌管赵国税收,以双脚走遍整个赵国,不仅熟知地理,也对民生较为了解。
这一段经历让赵奢能掌握地利,并对民众和兵卒都较为宽和,懂得如何聚集民心士气。
赵括和赵奢不一样,他的经历就是在书屋之内、士子之间夸夸而谈,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没有吃过任何苦,也没有机会和地位比他低很多的人的相处。
这样的人,只要稍稍遭遇一点挫折,小小的吓唬一下,就会自暴自弃龟缩不出,然后等到快被困死的时候再狗急跳墙似的慌乱突围,完全乱了分寸。
不过,白起再瞧不起赵括,狩猎时面对弱小的野兔尚需要拉满弓弦射箭,他也会思考出所有可能,做出尽可能周全的应对。
……
赵括为了追击秦军主将王龁,率领赵军全兵出击,只留了小部分兵力看护辎重。
秦军且战且退,似是败退,阵型却没有丝毫溃乱。
军中老将立刻发现了不对劲,请求赵括退兵。
赵括犹豫。
他熟读兵书,看到这种情况,当然知道秦军可能是故意诱敌深入。只是秦军主将王龁就在面前,秦军已经节节败退,只要自己斩首王龁,就算有埋伏也是己方获胜。
赵括思来想去,终究无法放弃“秦军主将王龁”这一块肥美的诱饵。
他下令:“秦军主将就在前面,其他秦军不足为惧!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擒杀秦军主将,埋伏自解!”
“狭路相逢勇者胜”是赵奢对赵惠文王问他阏与之战能不能打的回答。赵奢正是在阏与之战一战成名。
赵括用自己父亲的话来激励将领,将士果然信服,不再犹豫不决,跟随赵括继续攻打王龁。
秦军不断出现伤亡,退后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退到了百里石长城附近,进入了早就修筑好的堡垒中。
王龁摘下头盔,擦了擦脸上的血,松了一口气。
他清点了一下兵力。此次他带出做诱饵的秦军,折损已经过半。但剩余的秦军脸上并没有惧色,甚至有些人还有些喜气洋洋。
“我们成功退到了堡垒里,没给武安君拖后腿,此战我们已经赢了!”王龁身边的将领乐呵呵道。
王龁感叹:“是啊。”
跟随白将军打仗,心情就是好。只要拼尽全力完成白将军交给的任务,就只需要等待胜利的时刻。
“唉,将军,这个是土豆吗?”有人在打扫堡垒的时候,从角落里找出一堆没吃过但见过的食物,“赵军还把粮草留到了这?”
王龁仔细瞧了几眼:“没错,是土豆。听探子说,土豆发芽或者发青时有毒,赵括到达长平后,禁止赵兵吃有毒的草根,以免在战场上出事。所以搬运物资的时候,就把土豆丢弃了吧。”
兵卒道:“将军,这土豆没发芽也没发青,我们是不是……”
王龁道:“烤熟之后先给马吃,马吃了没事,就给我尝尝。廉颇那老匹夫坐在高墙上吃着烤土豆骂我,我早就想尝尝他吃的是什么了!”
兵卒立刻道:“将军,没吃过的食物还是我们吃吧,如果真的有毒怎么办?”
王龁拒绝了下属的好意。他就想尝尝廉颇那老匹夫吃得很开心的土豆是什么味道。只要少吃一点,就算有毒也不会有事。王龁行军途中吃过的有微毒的动植物多了去了。
伤亡过半的诱饵秦军乐呵呵地烤起了赵军丢弃不要的土豆。堡垒下赵军仰望着坚固的石墙,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看到如此被修缮的赵军曾经的堡垒,就算是普通老兵也能从自己行军的经验中窥到目前情况的不对劲。
赵括的表情有些茫然。
秦军主将居然龟缩到了堡垒中,而这堡垒看上去是刚修缮,很明显秦军主将的目的地可能就是这里。
总不能秦军主将把自己当做诱饵吧?
赵括的智商没问题,只是经验不足。这么诡异的情况,让他意识终于察觉了真相。
秦军不可能让主将当诱饵。主将当诱饵,谁来组织进攻?
王龁真的就在前方,有在战场上和王龁打过照面的将领认出了他。那么就是王龁已经不是秦军的主将了?
王龁不是主将,那秦军的主将是谁?
是谁?!
赵括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名字,一个光是想一想就让他手脚发麻,脑门上只冒冷汗的名字。
“将军!将军!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副将焦急道。
赵括回过神:“对、对,要离开这里,原路返回!”
副将道:“原路肯定有秦军等着,我们应该从东边山上翻回营地。我们的辎重都在营地里!那个人如果来了,要守就只能回营地!”
显然,不仅赵括,所有有脑子的人都已经猜到,原本的秦军主将王龁都能当诱饵了,那秦军的主将就只可能是那个人了。
他们虽然猜到了,却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敢说。光是在心中浮现出那个名字,他们就两股战战。
赵括慌张道:“对,从山上翻过去!赶紧走!”
赵括心存侥幸。他们的行军的速度很快,山又那么高,秦军肯定还没来得及在山上布围!
赵军慌慌张张朝着东边山上跑,在山顶上,遭遇了秦军的滚木投石攻击。跑到最前面的赵军还未看到秦军的旗帜,就被滚木巨石碾进了泥中。
“秦军已经在山上了?怎么这么快?!”副将惊讶。
赵括看和滚木和巨石不断落下,心生胆怯。
他看不到山上有多少人,心中也判断不出山上有多少人。他只看到滚木和巨石铺天盖地地从山顶上落下,兵卒没能有任何抵抗就变成了肉泥,好像这不是两军交战,而是在面对什么天地间的威力。
从山脚下往上顶上攻打,光是仰望着高高的山顶,就会有这种挫败感。
赵军经历多了,已经习惯这种恐惧,仍旧一波又一波地往山上冲锋。
赵括却第一次经历这种恐怖,第一次看到数不清的人在自己面前没有任何挣扎,就变成了一团看不出人形的血肉。他心中不由浮现出浓烈的绝望。
不能再往山上打了!打不过!
他的恐惧这样告诉他,于是他鸣金收兵,让赵军停止往山上冲锋。
“回去!从河谷入口原路返回!”赵括嘶吼,“河谷地势平缓,我们人多势众,一定能冲散他们的包围!”
副将们不同意赵括的判断。
山上的秦军即使和他们同时出发,一个平路一个山路,赶路时间也一定会比自己长许多。
他们猜测,对方肯定用了骑兵这种高机动性部队,而且人数不会太多,在山上整备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赵军哪怕用人命,十换一的去堆,也能把对方阵地堆下来。
但赵括听不进去副将的意见。
他令赵军全军出击落入秦军圈套,已经证明是错误决策。比起面对秦军和死亡的恐惧,自己刚上战场就犯下了极大错误这件事,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现在副将们纷纷反对他的决策,让他颇有些恼羞成怒。
于是赵括一意孤行,命令赵军后军变成前锋,从原路突围。
因赵括刚到前线阵地时就换下了资历较老、不会听他话的中下层将领。现在的中下层将领要么是他的家丁家臣,要么是资历尚浅无法与他命令违抗之人。因此即使军中有经验的将领不同意赵括的判断,赵军仍旧从山上撤回,原路返回,从山谷口突围。
司马靳已经设置好了弩阵,好整以暇,等待赵军前来。
当看到赵军的身影之后,司马靳脸上浮现出恶趣味的笑容。
“把我们武安君的旗帜打出来。”司马靳大声笑道,“旗帜树高些,让赵人看清楚了!”
秦兵都随着将军一同笑了起来。
他们将王龁的旗帜降下,换上了武安君白起的旗帜,还高举着挥了挥。
赵军兵锋来到谷口,还未到秦兵弩|箭的射程内,就先远远看到了武安君的旗帜。
这一刻,赵军前进的动作诡异的停了下来,几乎所有将士兵卒都屏住了呼吸。
绝望慢慢攀上了他们的心脏,就像是一只大手,将他们的心脏握在手心,逐渐攥紧。
就算不识字的兵卒也能看懂旗帜的图形。因为这是他们的噩梦,他们在出发之前就偷偷看过这面旗帜,祈祷自己不会遇到这面旗帜。
“白起……”不知道谁先哑声喊出这个名字。
赵军的队形乱了。
一些第一次上战场的兵卒丢下了武器,抱着脑袋蹲了下来,情绪崩溃不敢接受这个现实。
将领骑着马徘徊,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如何重整士气。
赵括得到了消息,从中段骑马赶了过来。
他用马鞭抽着两旁崩溃的兵卒,大喊道:“白起又如何!白起已经老了!他今年都快五十了!我父是马服君赵奢!被秦王惧怕的马服君赵奢!我的兵,不准惧怕白起!”
在赵括愤怒地嘶吼声中,赵军的混乱得到遏制。
曾经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大败秦军的马服君是一个神话,在兵卒心中声望恐怕比虽然战绩更加出色,但有输有赢的廉颇更加高。
赵国兵卒的崩溃混乱情绪得到安抚,他们重新捡起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赵武灵王改革之后,赵人胡服骑射,尚武成风。赵国兵卒的单兵素质在七国都算得上上乘。
赵括给了他们的希望。
他们用希冀的目光看向赵括。
赵国这些底层兵卒相信马服君,所以相信这个让他们不必惧怕秦国武安君白起的马服子。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带着因重燃希望而重整的勇气,大声嘶吼着,朝着秦国的阵地冲去。
然后,倒在了箭雨中。
这次和秦国弩阵交锋,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赵国兵卒脸上也没有绝望的神色。
就像是他们冲击韩王山仅仅只有五千轻骑兵的阵地,一个又一个的赵国兵卒倒在了巨石滚木下时一样,他们都没有绝望。
赵人尚武,他们不惧怕秦军,不惧怕白起。
……
秦军主帐,一个又一个传令兵不断进出,带来情报,带走命令。
白起端坐桌前,眉头紧皱,表情居然有些凝重。
前线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赵括比他想象中的更废物。他先攻打山上阵地,短暂攻不下之后就调头从河谷口突围;被河谷口弩|箭阻挡之后,他再次调转兵锋,朝山上突围。
赵括游移不定的决策,给了山上和河谷口阵地充分地加固阵地和等待援军的时间,减轻了白起指挥秦军合围的压力。
后来赵括又攻打王龁。王龁也已经休整完毕,依托堡垒固守不出。
赵括久攻不下,便在山谷中安营扎寨,转攻为守。
在白起眼中,赵括每一步都指挥错误。但他万万没想到,赵括会如此愚蠢!
白起原本以为,赵括会率领一半赵军出击,另一半留守丹水东岸阵地。这样既能保住阵地和辎重,还能在赵括遇围时增援。
正常的将领在追击的时候,都不可能完全置自己后路和后勤不顾。
白起派去山上的轻骑兵是“敢死队”。他原本以为这支骑兵一定会在两面夹击下被吞噬,才能等到秦兵援军到来。
谁曾想,赵括居然把赵军主力全部带走,赵军倾巢而出,只在原本阵地留下少许后勤非战斗人员。
白起只派了两支精兵去堵住赵括的退路,剩下的兵力都用来攻打丹水东岸的赵军堡垒。
他想先攻下没有主将的赵军堡垒,歼灭部分赵军,然后再慢慢吞吃赵括被围住的军队。
现在秦军长驱直入赵军原本阵地,基本没遇到抵抗。
被白起围住的赵括军队,居然是赵军全部主力?!这么多人秦军怎么吃得下?!
秦军能依托交通要道,以极少的兵力堵住赵国几十万大军。同样,赵国也能反过来依托这几条狭窄的要道抵挡秦军的攻势。
也就是说,现在秦军和赵军进入了僵持,赵军无法突围,秦军也吃不下赵军。
赵括这愚蠢的一手,居然把白起拖住了。
白起打了几十年的仗,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儿居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白起又是郁闷又是憋屈,只好写信回咸阳,让君上想办法。
现在赵军和秦军僵持,白起一个兵都不能乱动。接下来这场战争的胜负,就看场外了——究竟是赵国的援兵先到,还是秦国的援兵先到。
赵国和秦国都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精锐兵力,两方都很难再派来援军。但赵国还有廉颇这个老将可以支援,秦国这一方连支援的将领都派不出来。
白起都被困在长平战场上了,其他将领都要分守秦国和其他几国的边境,以防其他几国趁机偷袭秦国。
他是完全想不出,秦王还能派谁来支援他。
白起送完信后,无奈叹气。
他一生辉煌战绩,不会在这么蠢的地方留下污点吧?
……
赵王比秦王先几日得到赵括全军被围困的消息。
年轻的赵王立刻脑子嗡嗡作响,六神无主,差点晕厥。
赵王其实有赵括战败的心理准备。
赵括战败,无外乎就是白起来了。虽然败了,但上党本来就不是赵国的土地,赵国没太大损失。赵括这个年轻人能和白起过几招,基本也能列入名将行列了。
为了让赵括输得不至于太惨,赵王征调了赵国除了戍边之外几乎所有的精锐兵卒。打不过就跑,只要回到赵国境内,已经快断粮的秦兵还敢追到赵国境内来不成?
但赵王怎么也没想到,赵括会全军都被围住啊!
这要是全军覆没,赵国别说兵力匮乏,明年种地的人都没了,恐怕要闹饥荒了!
赵王晕了一会儿,赶紧找平原君和平阳君进宫商议。
平原君和平阳君也无计可施,让赵王召集了能召集的所有高官商议。
蔺相如也在其列。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廉颇。
廉颇被赵王叫回邯郸之后,非常明显地表示出对赵王的不满。赵王免了廉颇所有的官职,把廉颇撸成了白身。
短短一月,廉颇家中门客几乎都离开了。《史记》记载,“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十分凄凉。
廉颇待不住门可罗雀的家,现在吃住都在朱襄家中,让好脾气的朱襄伺候他这个脾气古怪、连子女都嫌弃的老头。
蔺相如本以为此次赵括战败,赵王应该会召见廉颇。论对长平的了解,谁能比得过廉颇?若要派人去救援赵括,只能派出廉颇!
蔺相如道:“君上……”
他话未说出来,赵王就不耐烦地打断道:“若蔺卿要举荐廉颇将功赎罪,就不要说话了。若不是廉颇连王龁都打不过,赵括怎么会对上白起?听说他仍旧很有怨言,让他在家里好好反省!”
蔺相如十分激动地想要反驳,却因为激动过度连连咳嗽,说不出话来。
赵王看着蔺相如老态龙钟的模样,有些心虚:“蔺卿身体不好,先回去养病吧。”
蔺相如捂着咳嗽的嘴,佝偻着身子退下。
平原君赵胜见状,道:“我送蔺卿离开。”
赵王挥挥袖子:“去吧。”
赵胜追出去,找到依靠在树上不断咳嗽的蔺相如,担忧道:“蔺卿,你还好吗?”
蔺相如一边咳,一边道:“赵国要不好了。”
支持赵王接收上党,促成长平之战的赵胜握紧了双拳,道:“此事没有转机了吗?”
蔺相如顺了顺胸口,缓过气来:“现在秦赵两军相持,谁的援军先到,谁就能抢占胜机。临时拼凑的援兵都是乌合之众,除了廉将军,谁还能带领这支援兵?”
赵胜叹气道:“廉颇是君上独断换下,赵括是君上独断拜将。若让廉颇去救援赵括,岂不是损了君上脸面?你也别提廉颇了,换个人吧,我担心君上会迁怒你!”
蔺相如满目悲哀,声音悲怆:“赵王的脸面,比赵国更重要吗?”
赵胜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咬牙道:“你别劝,我私下去劝!我把赵豹叫上,我和他一起劝,定能劝服君上!”
蔺相如躬身作揖:“就拜托平原君了。”
赵胜扶住蔺相如:“我先送你回去。”
蔺相如摇头:“不用,我还能走,我自己回去。平原君请回,早日劝服赵王。”
赵胜点头:“你小心。”
蔺相如转身离去,脚步一深一浅,踉踉跄跄。
他想,平原君和平阳君或许真的能劝服赵王,但长平的赵军等得起吗?
……
“君上,秦国确实已经派不出兵和将了!”范雎给秦王算了一下账,擦了一下额头汗珠,“或许我们可以趁着赵军被围,接受赵国和谈!我相信他们一定比我们更急!”
已经六十多岁的老秦王沉默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半晌,他一字一顿道:“不,秦国还有能征的兵,能去的将。”
范雎和其他秦国重臣都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君上。
“先生,你辅佐安国君监国。”秦王语气没有起伏,好像说的话不是多重要,“寡人即刻启程,亲去野王。”
“寡人要加封野王民众兵爵一级!征伐十五岁以上成丁!亲自去援助武安君!”
《史记》记载,“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
河内郡汉朝首置,太史公所说的“河内”,此时就是野王,秦军前年刚打下来的野王。
秦军打下野王上党等地之后,当地民众还未有自己已经是秦国人的意识。秦国也还未在当地征兵征粮。
范雎和安国君皆从坐垫上爬到秦王面前。
“君上,阵前危险,三思啊!”
“父王,你的贵体比什么都重要!儿子虽不才,愿意替父王去野王征兵!”
老秦王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和自己不怎么满意的太子,道:“不,只能寡人去。寡人意已决,咸阳就交给你们了。”
他起身,拂袖,迈步。
黑色的衣袍在他身后翻腾,就像是滚滚黑浪。
“备马车!”
“诺!”
范雎和安国君爬着转身,抬头看向刚得到前线消息,就立刻要启程前往野王的秦王。
“君上!等等,我送你!”范雎不顾礼节,撩起衣袍爬起来,朝着秦王追去。
安国君回过神,跟着爬起来追出门。
其他重臣也赶紧起身,一同送秦王离开咸阳,亲往前线支援长平之战。
……
平原君和平阳君还在劝说赵王的时候,秦王已经来到了野王。
当赵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国的援军已经到了长平战场。
此时交通不发达,信息不通畅。赵军在长平被围,消息传送十分困难。所以赵王只知道秦国的援军到了,不知道秦国援军的带兵将领居然是秦王本人。更不知道秦国的兵,居然就是从野王上党附近所征调。
但他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他只需要知道秦国的援兵已经到了战场,而他还在犹豫是否派廉颇出兵援救,连调集哪里的兵都没想好就够了。
赵国现在能调动的兵要么防备匈奴,要么防备燕国。赵王还没考虑明白,调哪边的兵危险程度更小。
他其实没犹豫多久,连一旬的时间都没有。但秦国动作太快了,快得让人不敢置信。
赵王十分害怕,秦国能这么快就凑出援兵,莫非秦国之后还能派出兵来?
他继续打下去的心思渐渐熄灭,考虑与秦国和谈。
朝中宗室和重臣都十分无语。之前廉颇退守的时候我们想和谈,秦王都只是敷衍我们。现在秦军马上就要获胜了,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和谈?我们又有什么筹码比这三四十万的赵军更多,能让秦国和谈!
赵王茫然:“那怎么办?”
朱襄家中。
廉颇就像是一个大号熊孩子,抱着一兜石头,去砸鸡圈里的鸡,把鸡砸得羽毛乱飞。
“廉颇,你说赵国还有胜算吗?”蔺相如坐在他身后,表情颓败地问道。
廉颇一边砸鸡,一边道:“怎么胜?现在赵军就像是在一座没有城墙、粮草匮乏的城中,秦国连能围城打援的援兵都凑到了,就算我们终于凑齐援兵,也只是秦军嘴里的肉!”
“我要是白起,我就围而不打了。”廉颇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还打什么打?直接把赵军饿死多好!哈哈哈哈,还打什么打!已经输了!全输了!”
廉颇笑着笑着,把怀里的石头狠狠往前一抛,然后呜呜哭了出来。
“三四十万人啊!三四十万人啊!投降吧,赶紧投降吧,能活几个是几个!”
“蔺相如,你赶紧去找赵王,让他赶紧投降!”
“赵括该死,那三四十万人不能死!”
蔺相如用袖子替蔺相如擦拭眼泪,哽咽道:“恐怕现在还活着的已经没有三四十万了。”
朱襄依靠在鸡圈的墙上,默默地看着天空,默默思考长平的事。
史料记载,赵国从廉颇领兵起,共在战场上投入四十五万人。
据说秦国此战死了二十万。以秦国战力,就算是一换一,赵国也该死二十万。廉颇之前败退,后来赵括军中饿死的、突围而死的人,都不会少。
后来长平之战古战场考古挖掘的成果也证明,赵国此战降卒估计顶多十几万。
《史记》记载,“乃挟诈而尽阬杀之”,“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也是说这一场战争,赵国总共死了四十五万。
后世说活埋,是把“阬杀”当做了“坑杀”。“阬杀”的意思是杀害战俘和平民等无辜,尸体堆积如山的模样。白起没有时间去挖活埋的坑。
白起斩首无数,唯独对长平所阬杀降卒心生愧疚。因为他是“挟诈”。
白起本来同意给这些降卒一条生路,欺骗他们放下了武器,然后将他们全杀了。
有人说,白起这样做是因为要给秦军分功劳。
其实《商君书》和秦简出土之后,就可以看出秦朝对斩首军功的要求十分严苛。只有有爵位的敌军首级,才能升自己的爵位。
而且《商君书》言,“士有斩首、捕虏之功”;《战国策》记载去领赏的秦兵,“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这些都可以证明,虽没有明言,但战俘也算战功。
秦国后期开垦和劳役多用战俘,已经明白了劳动力的重要性,将战俘作为军功很正常。
所以只要秦国想留下战俘,兵卒就有“捕虏之功”。
朱襄很清楚,秦国此次杀俘最大的原因就是养不起。上党的土地贫瘠,养战俘得不偿失。且上党离赵国很近,赵国战俘吃不饱,就容易逃亡。
每一个学农的人,都难免熟读饥荒史。
与大众心中秦国强大,才攻打六国的印象不同。秦国其实是遇到饥荒,就立刻开战。
秦昭王二十七年地动饥荒,秦王派白起、司马错攻赵楚两国,接连几年打得楚国迁都;秦昭王三十八年上郡大饥,秦攻魏。
秦始皇灭六国时更明显。秦始皇在位时期连遇五年饥荒。于是这五年,秦始皇就急匆匆把六合扫了。
战国中期之后,有能力打仗的秦国便是逢灾必战,简直就像是草原上遭遇雪灾的游牧民族似的。
很多史学家分析,秦始皇在位的时候,秦朝就已经铺垫了灭亡的前奏,就是从这个史实出发的推测。
秦始皇统一六国转移国内饥荒矛盾,利用战争消减人口、抢夺邻国粮食。但当秦始皇统一了当时经济发达的地区,就算再打仗也没地方可抢时,国内矛盾逐渐堆积,换个不太行的皇帝立刻爆发。
朱襄从商队和流民口中打听到,这几年秦国虽然没遇上饥荒,收成也不是太好。
都江堰修建于公元前256年到公元前251年,现在是公元前260年;郑国渠修建于秦始皇时期。这两个能让秦国粮食大增产的水利工程都还没修。此时秦国的粮食产量,可能比连遇五年饥荒的秦始皇好不了太多。
啊,遇到连年饥荒于是出兵统一六国的我家政儿真是太厉害了!
朱襄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神奇念头晃掉。
他拍了拍自己靠在墙上蹭上灰的衣袍,走向蔺相如和廉颇。
“蔺翁,秦国养不起几十万战俘,又不可能把战俘送还赵国,那岂不是这一仗白打了?他们肯定会杀俘。”朱襄道,“请蔺翁推举我去见赵王,我想说服赵王献城换战俘。这几十万的赵国人,比几座城池重要多了。我愿意亲往长平,说服白起。”
说服秦王。
朱襄在心里想,秦王应该也已经到长平了。
蔺相如抓住朱襄的衣袖道:“你真的有把握说服白起?”
朱襄道:“总归要试一试。”
赵王肯定会同意。
因为自己一介平民的性命,他不会在意。所以赵王会让自己拿着城池地图去换战俘,让自己留在秦国当人质,等换到战俘后就毁约。
不过无所谓,朱襄本就不是想用城池换战俘。他只需要赵王同意他带着能维持赵军两个月的粮食前往长平,他说服秦王的成功率就很高。
当然,他说服秦王释放战俘的筹码,不只是能为秦国提供粮食而已。
他能帮秦国,比杀了这些俘虏,更加削弱赵国的国力和赵王的威信。
用自己的命。
一个已经在赵国平民间积攒了足够多好名声的自己,在救回赵国十几万人后,被赵王所杀。就算民众再愚昧,恐怕也忍不了这个赵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