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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白水煮豆饭 五更合一,27w、28w……

作者:木兰竹 字数:13354 书籍: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当秦国的援军出现的时候,赵王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就算现在点兵遣将去救援也晚了。

  这时赵王后悔没听虞信的进言了。如果当时他不是遣人去秦国求和,而是遣人去他国请求一同攻打秦国,何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

  不过赵王虽然后悔,也没有责怪出了馊主意的楼昌。他还赐金给楼昌,让楼昌不要担忧害怕,楼卿的主意本来很好,只是秦人太狡诈不肯讲和,才会如此。

  赵王如此厚待楼昌,是因为楼氏原本是嬴姓赵氏的一支。

  此事要追溯到春秋时“赵氏孤儿”的故事。

  赵婴齐、赵同、赵括(只是和长平带兵打仗的赵括同名,没有血缘关系)是同母兄弟。赵同和赵括与赵婴齐不睦,正好赵婴齐和寡居的侄媳妇庄姬有私情,赵同和赵括就将赵婴齐放逐到齐国。赵婴齐死在了齐国。

  庄姬深恨赵同和赵括,诬告赵同和赵括谋反。正好晋国权臣和赵家有仇怨,晋景公也想削弱赵氏,君臣一拍即合,赵家几乎被灭族。然后晋景公让外甥赵武继承赵氏宗主之位和赵氏的封地,赵武就是“赵氏孤儿”。

  赵氏人脉凋零,赵婴齐在齐国的子嗣便回到了赵国。为了向晋景公表明自己没有和赵武争夺宗主地位之心,赵婴齐一脉改为楼氏。

  三家分晋之后,楼氏自然比赵国其他贵族与赵王更亲近,算是半个宗室。赵王对楼氏一直很亲近。

  不过这亲近也分人。

  楼昌一直站在赵惠文王这一边。即使他没什么才华,赵惠文王给他机会攻打魏国几邑,功劳送到嘴里了都没吃下去,还是廉颇替下他攻下了几邑,但赵惠文王仍旧荣养着他。现在的赵王也非常信赖楼昌。

  楼昌的同族楼缓颇有才华,曾支持赵武灵王改革胡服骑射。但他是赵武灵王死忠孤臣,赵武灵王被残忍地饿死在沙丘行宫之后,出使秦国的楼缓自然就回不去了。他成了秦国的客卿和相国。

  将赵武灵王饿死的主谋之一,辅佐还年轻的赵惠文王的赵国权臣李兑非常忌惮他。秦昭襄王十一年,由孟尝君主导的齐、韩、魏三国攻秦大胜,破了秦国的函谷关,秦国割地赔金求和。李兑趁此机会派人出使秦国趁火打劫,让秦国罢免了楼缓。

  新仇旧恨加起来,楼缓更加痛恨如今的赵国。

  虽然楼缓不再是秦国的相国,但已经近七十多岁的他,仍旧活跃在收集赵国一手消息的最前线。

  战国各个国家之间并没有后世所想的那样多的隔阂,贵族和平民在各国流动十分频繁。

  七国权力法理上来源于周的分封,几百年前可能还是一家人。所以这时候的贵族出仕,就像是东汉三国一样,同一个家族的人经常分别投靠不同的国君。他们在战场兵锋相见时毫不留情,没打仗的时候却也经常通信交流感情。

  楼缓装作在秦国失意,经常和如今的楼氏宗主楼昌写信吐苦水,表明自己对赵国有多思念,偶尔向楼昌透露一点关于秦国的不痛不痒的消息,博得楼昌信任,然后向楼昌收集赵国的消息。

  楼昌也以为自己在向楼缓收集秦国的消息。楼缓透露些什么,他立刻就会告知赵王。于是赵王愈发信任楼昌。

  虽然楼昌所提议的与秦国和谈一事没成功,但赵王自己一边和谈一边增兵,也没拿出和谈的诚意。所以赵王不仅没有疏远楼昌,还对楼昌有愧疚。

  赵王对自己信任和倚重的人,性格脾气都是相当好的。

  赵王先向楼昌道歉,将没有和秦国好好和谈的过错揽了一点在自己身上,然后询问“秦国通”楼昌,自己是匆忙增兵、向他国求援,还是放弃长平和赵括。

  “秦国通”楼昌劝说道:“秦国援兵已至,就等着围城打援。我们征召兵卒需要时间,要千里迢迢去他国求援更需要时间。这个时间,秦军恐怕已经把赵将军打败了。”

  赵王叹气:“那可如何是好?”

  楼昌道:“现在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减少损失。长平之战后,各国肯定会趁虚而入。君上确实应该征召兵卒,但征召的兵卒应该用来保护邯郸。”

  楼昌虽然被楼缓耍得团团转,但他也不傻,正常的建议还是能提出来。

  秦军做出了“围城打援”之势,赵国已经落后一步,再怎么追赶也没用,不如放弃长平,收缩战线,防备之后的事。

  赵王再次叹气:“寡人也知道应该如此。但长平有马服子,还有几十万的赵兵,寡人舍不得啊。”

  楼昌犹豫了一下,道:“秦人残忍,白起更是嗜杀,或许秦人真的会阬杀几十万赵兵。”

  赵王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若秦人将战俘全部阬杀,谁为寡人种田地服徭役?”

  楼昌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他已经出了一次错,这次再出错怎么办?

  但他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黄金和从未见过的贵重香料,还有朱襄承诺的后续赠礼,还是开口了:“君上还记得朱襄吗?”

  赵王道:“记得。为何突然提起他?”

  楼昌道:“朱襄才华横溢,被蔺卿多次举荐,廉将军也视他为子侄,据说他还与马服子论兵平局。不过因为他是秦国质子的舅父,所以君上暂时不能用他。君上何不遣他去向长平求和?”

  赵王皱眉:“他如此年轻,还是庶民,能担此重任?”

  楼昌劝说道:“他与秦国宗室有亲,正好当说客。若是他失败,君上也已经尽力了,到时杀了他,全赵国都会感激君上为救回被困长平的马服子和赵军的努力。秦国质子我们不能动,秦国质子的庶民舅父还是能杀的。”

  赵王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其实他也知道现在最好什么都不做,放弃长平的赵军才是上策。但若什么都不做,赵王脸面上挂不住。

  派朱襄出使长平求和,成功最好,失败了他也有了说辞。于是赵王同意了楼昌的举荐。

  楼昌出宫的脚步轻快如飞,赶紧派人去通知朱襄这个好消息,并让朱襄准备好后续赠礼。

  他没想到,前不久才给自己写了信,如今应该远在秦国受苦的族兄楼缓,居然已经在朱襄家住了两日了。

  楼缓化名为秦国富商,借替“夏同”给朱襄送信为借口,敲响了朱襄家的门。

  公子子楚很担心长平一战会危及朱襄的性命,请求范雎帮忙想办法保护朱襄。

  范雎知道秦王已经将朱襄视作未来秦王的肱股之臣,且在听了朱襄诸多传闻之后对朱襄感观不错,便派去了他手中最能保护朱襄的下属——楼缓。

  楼缓把楼昌骗得死死的。只要楼缓出手布局,楼氏一定会劝说赵王不去找朱襄的麻烦。

  楼缓已经离开赵国多年,哪怕是蔺相如和廉颇都认不出他,没有怀疑他秦国富商的身份。

  不过蔺相如知道“夏同”就是公子子楚,所以猜测楼缓可能是秦国官吏。只是楼缓为保护朱襄和嬴小政而来,蔺相如便假装不知道此事。

  朱襄想去长平说服白起放回战俘。廉颇已经失势不能进宫,蔺相如也因为多次替廉颇说话不得赵王信任。蔺相如便去求平原君帮忙。

  平原君十分犹豫。他虽然相信朱襄有才华,但朱襄刚及冠没几年,又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他担心朱襄承担不起如此重任。

  楼缓得知朱襄的困境后,立刻拍着胸脯说自己有门路:“我在赵国经商,上到赵国宗室,下到寻常小吏,手中都拿过我的钱。我知道谁最贪婪,能向赵王举荐朱襄公!”

  楼缓对朱襄十分好奇,乐意帮助朱襄达成目的。而且他的目的是保护朱襄的安全。如果朱襄去了长平,那岂不是最为安全?

  公子子楚私下拜访楼缓,告诉楼缓如果事态紧急,只需要保护朱襄一人安全即可。若能带走两人,就把朱襄的妻雪姬也带上,政公子可以继续留在赵国当质子。

  楼缓颇为无语。

  这位公子不像安国君有几十个儿子,丢几个无所谓。你目前只有一个儿子啊!这也能丢吗?!

  楼缓在心中把朱襄的重要性又提高了不少。

  所以现在他非常放心地帮朱襄去长平。虽然朱襄去了长平,家人肯定会被赵王监视。但公子子楚说过了,范相国也暗示了,最低限度把朱襄救下来就成。

  他可以先把最低限度的任务完成,再慢慢图谋如何救朱襄的妻和政公子。

  在楼缓的帮助下,朱襄顺利和赵王宠臣楼昌牵上线。

  蔺相如和廉颇凑了一百金,朱襄将系统奖励的香料放入漂亮的礼盒,送给楼昌当“定金”。

  楼昌虽贪婪,但他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拿了别人的钱,就会真的帮别人把事办妥。

  朱襄很快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立刻再奉上五十金和新的香料礼盒,愉快地和楼昌完成了这场交易。

  廉颇和蔺相如看着这场交易完成。虽然目的达成了,但是他们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廉颇和蔺相如为战国立下不菲功劳,楼昌只是一个会拖后腿的庸才。

  但他们俩连赵王的面都见不上,楼昌拿了一百五十金和两盒香料就能将朱襄顺利推举给赵王。

  廉颇讥笑道:“蔺卿,你是不是后悔没早点去找楼昌?你若早找了楼昌,朱襄都已经当了几年官吏了!”

  蔺相如听着廉颇阴阳怪气地叫他“蔺卿”,冷哼一声,没回答。

  他心里十分气愤,什么话都不想说。

  朱襄打圆场:“楼氏曾为赵国宗室,他虽不如平原君和平阳君,但在赵王心中,自然也不是其他人可比拟。蔺翁别生气。”

  蔺相如瞥了朱襄一眼。他难道是生气赵王更亲近楼氏?他是生气赵王居然更亲近楼昌这个贪婪废物!

  有外人在,蔺相如不好当众抱怨君上。他岔开话题:“你需要什么,一定要让君上给足。即使你是政儿舅父,秦人凶残,此行也十分凶险!”

  朱襄道:“蔺翁,你放心,我最怕死,肯定做好万全准备。”

  听朱襄说自己怕死,蔺相如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轻轻揉乱了朱襄的发髻:“怕死就好。你一定要怕死。尽力而为,若事不可为也不要强求。我等你回来。”

  朱襄笑道:“好。”

  廉颇嫌弃道:“就你那身手,恐怕没到长平就被山匪劫了。我虽然被夺了兵符,强壮的家丁还有些。好好躲在我给你的护卫身后,明白吗!”

  朱襄立刻感谢道:“是。谢廉翁。”

  廉颇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使劲拍打朱襄的背:“给我活着回来!”

  朱襄承诺道:“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荀况沉默了许久,现在才说话:“赵王虽说同意你去当说客,但也会考验你。先想想如何通过考验,再想去长平的事。朱襄,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们你要如何说服秦国,现在总该说了。”

  朱襄道:“秦人杀俘,一是没有粮食养活那么多战俘,二是憎恨赵国横插一手。但秦国攻打上党和长平就是为了利益,只要给他们足够大的利益,或许就能救下赵国战俘。”

  “我会携带粮草前去长平。以我携带的粮草,和赵军营地中被秦军截断的粮草,至少能吃三四月。这三四月,我会带领赵军种植土豆,告诉他们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力,他们就能收获几倍的粮食。留下战俘,比杀掉战俘更划算。”

  “我还会劝说赵王献出上党以东原本属于赵国的几个小城。以赵国目前力量,已经无法阻止秦国将太行山麓完全吞并。就算现在不献城,等秦军稍稍休养,肯定会立刻进攻那几座城池。不如现在献出,秦国免于耗费兵力粮草,赵国也不用担心再起兵锋。”

  “动之以利后,我再晓之以理。如果赵国战俘主动投降,秦国若是阬杀降卒,以后六国谁还敢投降?他们必定会和秦国拼死。武安君是宿将,他肯定明白若秦国之后打的每一场战争对方都要拼死,秦国会赢得多艰难。”

  廉颇、蔺相如和荀况都在思索朱襄这一番说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廉颇摸了摸胡须道:“以两军交战,兵卒悍不畏死来劝说白起,有说服他的可能。”

  蔺相如叹息道:“真不想让秦国得到土豆。但为了救回几十万赵人,给他们就给他们吧。”

  荀况欣慰道:“没想到你还有纵横家的本事。”

  朱襄嘴角抽搐。荀子,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你老人家可是写了许多文章骂纵横家啊!

  三位老者都认为朱襄此次出使的成功率至少有五成。剩下五成,就要看白起本人的性格了。

  如果白起是个如传闻中那样嗜杀如命的人,朱襄就算有再多的大道理,他也听不进去。

  不过朱襄拿出了足够的利益,白起就算不接受,也不会和朱襄撕破脸。朱襄肯定会安全回来。这让三位老者松了一口气。

  他们想,正如朱襄自己所说,朱襄还是很惜命的。

  朱襄以为赵王会亲自召见他、鼓励他。

  史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没想到他呈上了写了自己想法的木简后,赵王就直接同意了,根本没有亲自接见他的打算。

  朱襄很是疑惑。赵王难道如此信任他吗?

  楼缓没有听到朱襄和蔺相如、廉颇、荀况三人的聊天,但他从楼昌那里得到了消息。

  楼缓悄悄对朱襄说:“赵王不在乎朱襄公是否能成功。若成功最好;不成功,他就要拿朱襄公的命平息赵人的愤怒。所以他才认为不需要来接见你。”

  朱襄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就算这样,他也应该接见我,做出一副对我很重视的态度啊。这赵王,还真是有意思。”

  楼缓嘲讽道:“确实有意思。”别说比他的君上赵王,比赵何那不孝竖子都差远了。

  朱襄道:“不见就不见吧。不见更好,我也懒得应付他。”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不仅是夏同派来的人,也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政儿的人吧?”

  楼缓微愣,然后叹息道:“瞒不过朱襄公。”

  朱襄道:“夏同一个落魄士子,哪有本事寻得能说动楼昌的人?他已经成为公子子楚门客了?还是应侯的门客?”

  楼缓表情不变,随口胡扯道:“夏同在为公子子楚效力。”

  自己为自己效力,没毛病。

  朱襄叹息:“他倒是找了一个好主家。我就放心了。等雪和政儿入秦,夏同作为公子子楚的下属,应该也能帮衬他们。”

  楼缓皱眉道:“朱襄公,你这话是何意?赵王昏庸,难道你还要留在赵国,继续为赵王效力?就算朱襄公想为赵王效力,赵王也不见得会用朱襄公你啊。”

  朱襄再次笑着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他儿子的人,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了。无论我这次出使成功或是失败,等我回赵国之后,赵王必定会处死我。你们正好趁此机会要回质子,接雪和政儿去秦国。雪和政儿就拜托你了。”

  朱襄对楼缓伏地作揖。

  他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很不习惯下跪和叩首。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楼缓赶紧扶起朱襄,焦急道:“朱襄公这是何意?!”

  朱襄起身后,对楼缓摇了摇头,道:“你就当我是未雨绸缪吧。”

  朱襄虽相信楼缓会保护好政儿,但不会完全相信楼缓这个人,所以他不会告诉楼缓自己的目的。

  楼缓知道朱襄不相信他,心里焦急,也无法追问。

  而且他有信心。有楼昌那个蠢货在,就算赵王想杀朱襄公,他也一定能想出把朱襄公救出赵国的办法。

  赵王虽然没有亲自召见鼓励朱襄。朱襄要的东西,赵王给的还是挺爽快,没几日粮草和地图就准备好了。

  这次粮草比廉颇和赵括出征的时候筹集得更迅速,因为这是贵族们捐献的。

  如果几十万赵军都死在了长平,别说没人给赵国种地服徭役,其他贵族也会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这个时代和中世纪的欧洲类似,国君出征的时候,大小贵族也会出将出兵随行。打了胜仗,他们就能分到战俘和战利品。

  如果赵人死得太多,贵族家也抓不到人种田了。虽然这不至于让贵族们饿肚子,但一想到粮仓里会少一小半粮食,贵族们也很心疼啊。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国防卫太过空虚,其他国家如果乘虚直入攻打邯郸,他们也会有危险。

  所以这时候赵国的贵族都展现出了自己的慷慨,光是平原君一人就提供了一百车粮草。

  朱襄带着粮草和地图出发了。

  出发之前,他和雪、嬴小政挤一块睡了一晚。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天气不算热。但已经被朱襄养出了婴儿肥的嬴小政就像是小火炉般,把他的舅父和舅母热出了一身汗。

  嬴小政最初来到朱襄家时,睡着睡着,小身体就蜷缩起来,特别没有安全感。

  现在他小短手搭在舅父胸口上,小短腿踹了舅母一脚,一个人占的空间比大人还多,十分嚣张。

  雪把嬴小政乱挥乱蹬的小短手小短腿放好,小声道:“政儿越来越乖巧了。”

  朱襄无语:“雪,你管这个叫乖巧?”

  雪失笑:“就是乖巧。”

  朱襄无语:“行,你说乖巧就乖巧。”

  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没有危险吗?”

  朱襄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轻松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况,肯定没有危险。但路途遥远,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哟,别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儿掐醒!”

  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不准说!”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这不是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吗?如果没有意外,我肯定能回来。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劳我的妻将政儿带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之人。如果政儿没了,我就没脸去见阿父阿母了。”

  雪心头一疼。她知道良人在开玩笑,但听不得这样的玩笑。

  雪无法想象,没有良人,她要怎么活下去。

  但雪是这个时代一位很普通的传统女子,她还是朱襄的父母捡回来为朱襄传宗接代的童养媳。平时朱襄总是宠溺着她,愿意听她的话。但当朱襄非常严肃地要求她做什么事的时候,雪不能拒绝。

  何况是留下唯一血脉至亲这样的事。

  雪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说“好”,但说不出口。

  在良人还在的时候她很坚强。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变得懦弱,连心里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过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轻轻抚摸着雪柔顺的秀发。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给雪制作了洗发露。所以雪的头发特别柔顺,特别香。朱襄每次抚摸雪的秀发时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样,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来。”

  朱襄:“嗯。”

  回来,是肯定能回来。只是回来后……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与他相依为命的雪一定想随他而去。

  所以他才让雪和政儿朝夕相处,让雪对政儿生出母子亲情。为了养育政儿,雪就算再难过也一定能活下去。因为他的雪就是这么坚韧的人。

  将女子与孩子绑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让雪活下去。

  他相信时间一定能冲淡悲伤。一年、两年……十年,雪或许不会忘记他,但也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去而影响生活。

  朱襄轻轻抚摸着雪的头发,和从小到大哄雪睡觉时一样。

  雪也像以前那样,虽然心里难过,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于嬴小政,他继续呼呼大睡,对身旁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时候,睡眠总是极好的,一闭眼一睁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睁开眼睛之后,翻过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闭着眼睛痛呼:“哎哟我的政儿呢,舅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有惹我生气。”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扑腾,就像是一只小胖鱼。

  朱襄睁开眼,道:“是不是舍不得舅父出远门?”

  嬴小政紧紧搂着朱襄的脖子,差点把朱襄勒断气。

  “停停停,你怎么力气这么大?”朱襄赶紧爬起来,把试图谋杀他的外甥从身上扯下来。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泪又流了出来。

  看见舅母哭了,嬴小政虽然认为舅父肯定能安全归来,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泪。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门的时候,都差点误了时辰。

  在马车旁,蔺贽扶着蔺相如,廉颇正在训斥自己的家丁,荀况和蔡泽各提着一个大盒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抱歉,政儿哭闹得厉害,出门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牵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来。

  他不担心舅父,但他还是挣脱了雪的手,扑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双腿不肯松手。

  “舅父,别去,别去了好不好!我们就留在家里!”嬴小政突然感到了惊慌。他以为自己不会惊慌,不会在舅父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时候阻拦舅父。但他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经承诺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将嬴小政交给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干眼泪,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虽然朱襄的年龄已经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标志。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职的时候,也没有戴冠。

  现在他穿上了赵国贵族最喜欢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头冠,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笔直,向众人作揖告别的姿势十分完美,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

  “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众人作揖告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夫扬起马鞭。

  “等等!”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匆匆赶来。

  朱襄知道赵王不会相送。赵王不来,其他赵国高官也会顾忌赵王,应该不会前来。他没想到,平原君和平阳君居然来了。

  赵胜捧出一柄刀华丽的宝剑。

  赵豹捧出一块如羊脂的玉玦。

  宝剑赠勇士,玉玦赠英雄。

  “无论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会尽力保下你的性命。”赵胜承诺。

  显然,他也知道赵王试图让朱襄背负自己的过错。

  赵胜虽在上党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确实是一个遵循贵族士子道义精神的人。否则那么多王公贵族都养士,他为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诺会竭力保护朱襄。

  “珍重。”赵豹道。

  赵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会像赵胜那样承诺。但他将贴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征他暗中的决心。

  朱襄嘴唇翕动。

  他想,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知道是自己主动请求出使长平了。他们二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赵王的小心思,但仍旧选择奔赴长平。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感动。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长平的几十万赵人,并不在乎赵王和赵国。如果他的计谋得逞,赵国可能不一定会更好。

  朱襄看着两位赵国公子屈尊相送,他还是接下了宝剑和玉玦。

  “定不负所托。”朱襄承诺道,再次启程。

  在朱襄与粮草的长队再次启程时,廉颇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敲击着长剑喊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廉颇唱的是《诗经·小雅·出车》。

  《出车》描写的是周宣王时期,将军南仲讨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写的是出征,后半截写的是凯旋。

  廉颇以剑为琴,为朱襄唱《出车》送别。在他心中,朱襄此次出使,和率兵打仗没有区别。他希望朱襄也能凯旋。

  蔡泽把背上的琴放下。荀况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为廉颇奏乐。

  蔡泽和蔺贽高声附和廉颇的歌声,平原君和平阳君也在低声相和。

  只有蔺相如一边咳嗽,一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送朱襄离去,眼泪都流出来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雪俯下了身子,将哭嚎的嬴小政揽入怀里,哽咽道:“政儿不哭,你舅父很快就会回来,政儿不哭……”

  旁边老农悄悄看着这一幕,问身边人:“朱襄公这是要去哪?”

  那人道:“秦人可能要杀战俘,朱襄公去长平,把战俘救回来。”

  老农不敢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人道:“当然是真的,城里都传开了……唉,你干什么?”

  老农扑通跪在地上,对着远去的马车不断磕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朱襄隐约听到了长辈和友人的歌声。他忍耐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将上半身伸出了车窗外。

  车已经行驶了很远,后面有很长的运粮队伍,朱襄没看到长辈和友人。他只看到道路两旁不知道何时聚集了许多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脏得看不出容貌的人。

  这些都是城外的平民。平民有老的有小的,没有一个青壮男性,青壮女性也很少。

  战国时人口不多,举国之力的战争很多。后世古代少见女丁服兵役,是因为对女子贞操较为重视。战国不在乎女子贞操,女丁平时不会服兵役,但男丁不足时,女丁上战场。

  《尚书》有记载,“采集果实以佐军食,且缝纫之事亦令为之”,后勤几乎都是女丁负责。若是守城战,女丁也会上战场。《墨子》中“墨守成规”这个故事就用了女兵。

  除了赵国长平之战中,征发了一些女丁。朱襄押送月余的粮草去长平,赵王短时间内找不到兵卒押送,所以押送粮草的除了廉颇和蔺相如给朱襄的几百家丁私兵,其余全是女丁和不成丁的总角少年。

  所以跪在道路两旁送行的人,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

  平民大多是不会《诗经》的。他们不像朱襄的长辈和友人,能用乐声和歌声相送。

  他们给朱襄的,只有下跪,只有磕头,只有额头上那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斑驳血迹。

  朱襄猛地将探出车窗的身体收回。他端坐在马车上,双目紧阖。

  ……

  长平。

  赵军停止突围,安营扎寨已经半月。

  赵军只带了十日的干粮。即使山谷水草丰茂,还能捕鱼抓野物,十几万张嘴,干粮再怎么省着吃,也快吃得差不多了。

  今日,赵军出现了第一次骚乱。

  有一队赵兵试图淹死自己的马,想假称马意外死亡,好吃马肉,被人揭发。

  按照军令,这个赵兵应该被处死。不过现在士气低落,赵括没有处死这个赵兵,只是鞭挞。

  但这个赵兵还是死了。他本来就饿得生病了,被打得后背血肉模糊,军中无药,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是兔死狐悲,赵兵终于开始对将领的命令动摇了。

  几个老兵卒被推举来向赵括请求,现在没有粮食,应该杀掉部分马匹。

  赵括破口大骂:“秦军每隔几日就会来骚扰我军阵地,没有马,骑兵和战车怎么出去?难道用两条腿去穿越秦兵的箭雨吗!”

  老兵卒结结巴巴道:“但是人死了,马有什么用?马还和人争粮食,我们能吃的就更少了。”

  赵括冷笑:“我军驻扎在河谷,水草丰茂。马只喝水吃草,怎么会和人争粮食!”

  听了赵括的话,老兵卒瞠目结舌,居然一时被惊得哑口无言。

  他不是无法辩驳,而是没想到将军会说这样的话!

  马只喝水吃草,我们没粮食了,也是只喝水吃草啊!无论是马吃的干草还是河谷边长的草,也是我们果腹的食物!

  老兵卒想反驳,但他还没能说出话,就被拖了出去,军法处置。

  几个老兵卒也挨了一顿鞭挞,也晚上发起了高烧,也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们去见赵括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挨这一顿会死的揍。

  因为他们真的是资历很老的赵兵了,经历了许多场战争,跟过很多将领。所以他们知道,底层兵卒确实很难和将领说上话。但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将领同意之后,他们也是能给将领进言的。

  有些将领会提前申明,不允许进言,违者军令处置,如赵奢麻痹秦军时。这时中低层将领和兵卒要进言,就要做好被杀被罚的准备。

  这是军中的潜规则。

  赵括并没有提前下令,老兵卒们也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进言。

  但赵括并不愿意遵循军中陋习。

  平民拦住贵族的车架时,无论什么原因,都会先挨一顿打——其实平民在贵族车架路过的时候没有低头或者跪下,一旦与探头看外面的贵族平视了,贵族也有权力责打平民。

  兵卒越级向将领进言,进的还是这么荒谬的言论,自然不能免罚。

  现在赵军被围,粮草将绝,人心惶惶。如果不更加严格地执行军令,军队一定会哗变。赵括故意同意这个老兵卒进言,然后责罚他,以让其他兵卒严格遵守军令。

  赵括的兵书读得不少,这一招他没有用错。在绝路时,严苛的命令和绝对的武力镇压,确实能安稳人心。

  赵军安营扎寨,秦兵围而不攻,只偶尔骚扰,赵括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又能思路清晰地思考了。

  他相信,赵王已经得到了他被围困的消息,肯定已经在征召兵卒,派人前来支援。他只需要坚守住阵地,等待援军前来,就能和援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秦军的包围。

  兵法曰,包围敌人需要有敌人十倍的兵力。秦军兵力和赵军相当,只要有援军,赵括对突围很有信心。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稳定军心,维护赵军的战力,以待救援。

  在杀鸡儆猴后,赵军中果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赵括重新调整兵营位置,重新分配粮草辎重。

  他和将领优先吃饱,鱼和野味也只能他和将领吃;亲兵能吃五分饱,并将兵营中优秀的骏马集中起来,和他的亲兵一同居住在水草最丰茂的地方,以维护战马的战斗力;剩下的粮食才由兵卒分,如果有了战功,就能得到粮食赏赐,还有可能得到赵括和将领吃剩的骨头内脏。

  赵括还杀掉了受伤和老弱的骏马,将肉都用盐腌制好,作为他和将领的食物,以及对勇士的奖赏。

  他此令一出,军队果然秩序井然,再无人喧哗,兵卒们作战也更勇猛了,每日都有很多人英勇战死。

  兵卒英勇战死后,他们的同袍会拼死将他们的尸体抢回来。

  赵括初次看到此事时,十分感动。

  他的副将忍不住了,道:“他们把尸体抢回来,不是爱护同袍,是为了吃肉!”

  赵括愕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兵者,一旦进入绝境,以人肉为军粮很常见。赵括只要自己不吃,就没觉得有问题。

  不过他特意又调整了一下军营的布置,把自己和外层普通兵卒隔得更开。他虽然知道把人肉当军粮很常见,但他心善,见不得这个。

  在赵括的严令指挥下,赵军恢复了井然有序,再不见有兵卒抱怨。

  赵括有了信心,他一定能坚守到赵国军队支援的时候。

  这时,白起放了几个赵人进赵军的营地。

  “将军,秦军的增援来了,但赵王一点动静都没有!”赵人痛哭道,“赵王已经把我们放弃了!”

  赵括惊怒无比,认为这是白起派来扰乱他军心的人。

  他斩杀了这个人,询问第二个人。

  第二个人仍旧是这样的回答。

  他接连斩杀了这几个秦军派来的人,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

  秦军大大方方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等他们收集了消息之后,又十分友好地把他们放了回去。

  斥候给了赵括同样的消息——不仅赵王没有派出援兵,秦军的援兵已经到了!

  赵括动摇了。

  为何赵王没有派援兵?因为没有兵了吗?不对,代郡还有兵,雁门还有兵,云中还有兵!赵王只要把阴山脚下代郡、雁门和云中的兵派来,长平之围不是顷刻可解吗?!

  难道赵王恼怒他的大败,真的放弃他了?

  不,不会这样,我是马服子,我父亲马服君为赵国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赵王怎么可能放弃我!

  正在赵括慌乱之时,军中出现了吵闹。

  赵括以为赵王没有援兵的事传了出去,军营哗变,连忙去镇压。

  他去了之后,却发现兵卒们手舞足蹈,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模样。

  赵括叫来一个长得较为顺眼、体格最强壮的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原本是游侠儿,识得几个字,谈吐很有条理:“回将军,我们驻扎的地方原本是廉将军的旧营寨。将军让我们放弃这一侧营地的时候没有拿走土豆。今日有人吃了毒草身体不适,我曾跟朱襄公种过土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土豆的叶子。挖掘之后,下面居然已经结出土豆了!”

  河谷有充足的水,还有充足的尸体肥地。廉颇堆了几月的土豆,居然自己长出来了。

  游侠儿因作战勇猛,立了战功,又家世比普通士卒更好,一入军队就是伍长,现在已经是能统帅一百人队伍的低级将领,他的营地在将领营地的外围。

  土豆所在的地方是普通士卒的营地。他们不是邯郸人,只听到过朱襄公和土豆的名声,没有见到过。所以他们只以为土豆是“毒草”。

  直到今日游侠儿才意外发现,兵卒们口中不能吃的毒草是土豆。

  土豆量不大,供应这死了一两万人还有十几万人的赵军当然远远不足。但赵军普通兵卒已经多日断粮,靠吃草根树皮和同袍的骨肉过活,心理压力极大。

  本应该吃粮食的人被迫吃草根树皮和同类的肉,现在出现了正常的粮食,在赵兵心中,就好像一个自己还是人的符号,让他们找到了精神寄托似的。

  所以,今日赵军难得出现了欢笑声。

  游侠儿捧着土豆道:“将军,土豆烤熟煮熟都能吃,这是烤熟的土豆,请将军尝……”

  游侠儿话没说完,赵括就一鞭子把游侠儿手中的烤土豆打落。

  游侠儿赶紧跪在地上,把打落的土豆抱进怀里:“将军,你这是何意?!”

  “此等有毒的东西,不准入口,全部烧掉!”赵括愤怒道,“不准吃这个东西!朱襄妖言惑众,荼毒民众。等本将军回去,定要取他项上人头!”

  赵括对朱襄本应该没有仇恨。

  但他在离开邯郸前,朱襄对他说的话,就像是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中,与父母轻视他的话一样,成为他的梦魇。

  连自己的父亲都认可自己论兵的本事,朱襄居然连他论兵的本事都否定了,用诡辩来侮辱他!

  赵括一心想着上战场后让这些轻视他的人哑口无言。可他失败了。

  被包围之后,赵括偶尔梦见父母、蔺相如、朱襄等人在他耳边重复那些轻视的话。

  他十分愤怒。父母和蔺上卿就罢了,那个贱民出身的朱襄凭什么轻视自己?!

  在白起第一次送赵人进军营,告诉他赵王没有派援兵的时候,赵括失眠了。

  之后他每日虽然能睡着了,却每日都梦见那些轻视的话,梦见朱襄当日对他嘲讽的嘴脸。赵括心中对朱襄的愤怒越来越深。

  今日他的斥候确认了赵王没有派援兵的消息,赵括心里本就十分动摇。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又听到了朱襄的消息。朱襄为何就是阴魂不散?!

  难道朱襄会诅咒,自己的遭此厄运是因为朱襄的诅咒?!

  赵括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愤怒。

  多日来累积的阴暗情绪,此刻就像是找到了一条裂缝喷涌而出。赵括用他能想象到的所有污言秽语辱骂朱襄,好像朱襄就是让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他心中的恐惧和愤怒在辱骂和贬低朱襄,在说要杀了朱襄中得到释放。甚至连赵王没有派救援的事,他也推到了朱襄的头上。

  是的,都是朱襄的错!

  赵括这么一想,心情突然好起来了。

  当人的压力过大时,当他不能责怪自己、不敢责怪赵王时,他只能找一个人来迁怒,来发泄自己的恶意。

  朱襄正好就撞了上来。

  为什么他确认赵王没有派援兵的消息时,正好听到“朱襄”这个名字?

  这都是朱襄的错啊!

  对了,朱襄是秦国质子的舅父,所以他一定是秦国的奸细!长平战败肯定也是因为他!他是赵国的罪人,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哐!”

  赵括正在迁怒朱襄的时候,眼前亮光一晃。他条件反射抽出青铜长剑,挡住了游侠儿手中的铁刀。

  他手一沉,手中精致的青铜长剑,居然被游侠儿手中朴实无华的铁刀砍出了一个豁口!

  “你想造反?!”赵括怒道。

  他的护卫立刻上前将他护住,抽出长剑指着游侠儿。

  “不准侮辱朱襄公。”游侠儿握着自己主动上前线时,朱襄赠送给他的铁刀。

  在游侠儿出刀时,他身后的兵卒拔出了武器,簇拥在了游侠儿身边。

  “不准侮辱朱襄公!若不是朱襄公,我们一家都饿死了!”

  “朱襄公不是秦人的奸细,你才是!朱襄公能让我们活,你只会让我们去送死!”

  “政公子是被丢弃在朱襄公门口,我们村里人都看到了,朱襄公和秦人没有关系,政公子也被秦人丢弃了。你胡言乱语!”

  “对,你才是秦人奸细!廉将军带着我们打仗的时候好好的,你一来就败了!”

  “你让我们丢掉土豆,去吃树皮,还有、还有……呜呜……明明有马肉,你让我们吃人肉。我吃了我阿父的肉,我阿父为了让我不饿死,主动找秦人送死!主动送死啊!要是没丢掉土豆,我阿父就不会死,我就不会吃阿父的肉,我是畜生,我畜生不如……”

  “对啊,都怪你,丢掉了朱襄公送来的土豆!廉将军每日都要吃土豆炖肉干,你却说土豆有毒,让我们把上好的粮食丢了,你才是秦人的奸细,你才是!”

  “你让马吃野菜,让我们吃树皮!”

  “伍长进言让马不要和人抢草吃,你把伍长活活打死了!”

  “杀了他!都是他的错!”

  “不是赵括,我们就不会被困在这里!杀了赵括!杀了他!”

  “他回去要杀朱襄公,杀了朱襄公我们家里人都会被饿死!”

  “杀了他!”

  “杀了他!!”

  纪律严明的赵军,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居然哗变了!

  赵括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辱骂了一个贱民,赵国兵卒居然哗变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朱襄会在赵国兵卒中有这么大的声望?!为什么那些宁愿吃自己亲人的肉也不敢抢他吃过的骨头的兵卒,居然会为了一个朱襄对他举起兵器?!

  “你们敢!我是赵王的大将,我是马服君的儿子!”赵括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马服君不会把战败的过错推给不在战场的人,不会不会自己吃马肉,让我们吃人肉!”游侠儿举着刀,朝着赵括冲了过去。

  ……

  “什么?!”白起手中书简砸在了腿上,惊讶抬头,“赵军哗变,把赵括杀了?!”

  王龁抱拳道:“是。领头的人名为伯夫,他提着赵括的头,率领赵军开营门投降。”

  白起呆愣了许久,才揉了揉自己被竹简砸疼的腿,皱眉道:“糟糕了。”

  “投降不好吗?为什么糟糕了?”他身旁一老者疑惑地询问。

  那老者身穿没有花纹的黑色细麻衣,端着一碗已经吃了一半的豆饭,就像是寻常人家的老人。

  白起叹气:“君上,我们养不起近二十万的赵军。我本来准备在他们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欺诈他们开营门投降,然后将他们全杀了。现在他们还有力气,不好杀;他们又杀了大将来投,有战功……”

  白起话没说完,老者把手中的豆饭放下,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道:“若我们杀了自己大将主动来投的赵军,恐怕以后遇到的所有敌人都要死战不降了。”

  白起深深叹了口气。

  白起最重视人命。正因为重视,他才打歼灭战。

  战俘养不起,难道送回去让他们下次继续和秦军打吗?消灭人,比攻占土地更能削弱他国。

  但白起虽然每次出战屠人无数,却不是没脑子胡乱杀人。如果弊大于利,他就不会动屠刀。

  白起对要不要阬杀赵国战俘之事一直在犹豫,和眼前正在吃豆饭的老者,他的君上已经讨论了许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如果不欺骗赵军,赵军就算快要饿死了,秦军想攻破赵军营寨也需要付出伤亡。白起的重视人命,是让敌人灭亡,让己方存活。秦国和自己的名声,与秦军中的将士兵卒哪个重要?白起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还没说服秦王。

  歼灭敌人和骗杀俘虏是两回事。秦王本来名声就不好,白起欺骗阬杀赵军,会让他的名声雪上加霜。秦王担心之后英才会不会因此事又不敢来秦国了。

  不过秦王是个务实的人。

  养不起又不能放回去,犹豫一下,最后肯定还是得杀。名声什么的,秦王认为自己统一六国后,应该就会好起来。

  应该。

  现在,君臣二人都面面相觑,坐蜡了。

  歼灭敌人和骗杀俘虏是两回事,骗杀俘虏和杀有功的降将降兵就更不是一回事了啊!

  秦王愁得把胡须都拽下来几根:“武安君,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白起非常果断干脆:“末将不知道。”

  秦王又扯下来几根胡须:“你都不知道,那寡人该问谁?”

  白起道:“写信问相国?”为什么不问问无所不知的范相国呢?

  秦王瞪了白起一眼,道:“书信一来一回都多少日了?这之前先把赵军养着?”

  白起扶额,头更疼了。

  秦王也头疼,所以他转移话题:“为何赵军会突然哗变?就算因缺粮哗变,居然敢斩杀主将,定有缘由。”

  王龁道:“君上,此事听说和朱襄有关。赵括辱骂朱襄,说回去就杀了朱襄,赵军兵卒就哗变了。”

  秦王低头看着自己又拽下来的胡子:“啊?!”

  白起刚捡起来的书简又砸了腿:“什么?!”

  君臣二人再次面面相觑。

  这事和朱襄能有什么关系?朱襄不是会种田吗?怎么都能让赵国兵卒为他斩杀主将了?

  秦王拍了白起的背一巴掌:“快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起默默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秦王端起碗,继续吃豆饭。

  军中缺粮,有豆饭吃就不错了,总比麦饭可口。

  白起召见了此次赵国军队哗变的“祸首”伯夫。

  伯夫是很典型的平民名字,即“家中长子”的意思。

  白起没有轻视没有姓氏的伯夫,先夸赞了一句“身手不错”,然后仔细询问此次赵军投降细节。

  伯夫就是那一位游侠儿。

  他口才很好,描述的事件细节详尽,绘声绘色。

  但白起没听懂。

  他反复询问了好几遍,还是没听懂。

  直到吃饱了豆饭的秦王跑到他身后冒充他的幕僚家臣时,他仍旧没听懂。

  为什么赵括非和土豆过不去?为什么赵括辱骂污蔑还要杀了朱襄?白起完全不明白。

  赵军兵卒会为了朱襄暴起杀主将的事,白起倒是能理解一二。

  赵括之前滥杀在军中有名望的老兵卒,虽然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也在兵卒心中留下了怨恨。

  之后赵括优先保证自己的亲兵和良马的食物,兵卒饿得以战场上的尸体为食,兵卒心中积怨已经很深。

  现在赵括莫名其妙要把好好的粮食烧了,又莫名其妙要杀在赵国平民中声望极高的朱襄,在有人带领的前提下,赵国兵卒血气上涌,就跟着反了。

  不过若此事没有人带头,恐怕赵国兵卒还是会继续忍耐下去吧。

  白起看向脸上毫无惧色的伯夫:“听你的语气,你和朱襄很熟悉?”

  伯夫道:“我家住在蔺公封地,已经承了朱襄公很多年照顾。”

  白起揉了揉太阳穴:“那朱襄……”

  他话还未说出口,司马靳跑了过来:“将军!赵国派人来说和,请求你放了被围的赵军,还带了很多粮草来!”

  白起听到“粮草”二字,心头一松,头脑一清。

  秦王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来者是谁,难道是蔺相如?”秦王还对那个敢威逼他击缶的蔺相如念念不忘。

  司马靳道:“不是,是朱襄!我听赵军一直说朱襄朱襄,没想到竟然是朱襄来当使臣?他擅长不是种地吗?!”

  司马靳一得到消息,立刻兴冲冲地跑来亲自报告。

  将军!君上!赵人口中那个特别会种地的朱襄来了!

  伯夫大惊,手中拎着的头颅落地,赵括死不瞑目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朱襄公怎么会来这里?赵王一直未给朱襄公官职,怎么会让朱襄公当使臣?!”

  “啊,提前给我们送信的赵人说,赵王放弃你们,朱襄使金贿赂赵国重臣楼昌,才得以出使。他出使的时候,赵王都没召见他。”司马靳打听得可清楚了,“赵王肯定不相信他能成功。”

  伯夫和他身后的赵国兵卒先是一愣,然后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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