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乘坐着马车前往长平战场,正好从秦军驻守的百里石长城经过。
王龁亲自当了一回诱饵,退守百里石长城。在完成合围之后,秦军连成一片,他自然也能和其他人轮番驻守了。
最近正好轮到司马靳和王龁换防,王龁去了谷口,司马靳在百里石长城候着赵军援军到来,好“围城打援”。赵国的援军没等到,司马靳等来了朱襄提前派来报信的人。
朱襄担心自己还没靠近秦军阵地,就被秦军的箭雨欢迎,派人提前通知秦军放行。
他本来打算让廉颇的家丁去报信,相和的徒弟自告奋勇,说自己会秦话,自愿当信使。
七国语言不同,周有雅言,相当于官话,出使的士子只需要学会雅言,基本就能和对方官吏沟通。
不过要通过秦国军营报信,会秦话的信使更容易传达消息。
虽然当信使有危险,现在同行的人谁没有危险?朱襄没有矫情,给了相和徒弟自己的身份证明,又塞给他一些碎小的金银铜块,好让秦军兵卒行个方便。
相和本想说秦军军中律令严厉,秦兵不敢收。但他想了想,先示意弟子收下朱襄给的钱财,然后将钜子令交给弟子:“以给钱财的借口,将这个呈上去。”
当墨家弟子要离开前,许明将一块青铜牌交给了他:“我和武安君有过几面之缘。不过我的弟子不如你能说会道,此牌交予你。”
墨家弟子立刻作揖,双手恭敬捧着青铜牌道:“必不负所托。”
墨家代表着小手工业者的利益,农家代表着农人的利益。他们有各自的政治需求,但也都知道这政治需求实现的希望非常渺茫。
除了最高的理想,墨家和农家还有最基本的理想——让在乱世中最难生存的小手工业者和农人能够活下去。
秦国治国理念虽离墨家和农家相去甚远,但秦国是如今最可能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的国家,也是七国中唯一有平民升迁途径的国家,所以墨家和农家都早早的入了秦。
秦国的牛耕铁犁使用范围比其他六国更广,这其中就有农家的功劳。
白起每打下一块地方,需要有人来恢复被战争打烂的城池的秩序。耕作是重中之重,农家就扛着农具出场了。许明在入赵前曾经与白起共事过。
两人话不投机,理想和地位都差距甚远,彼此间没有什么交情。只是白起知道农家对秦国的重要性,或许能给许明几分脸面。
墨家弟子对着司马靳诉说朱襄的功德后,就将金银、钜子令、青铜牌都交给了司马靳。
他认识司马靳,知道司马靳是白起的副将。
司马靳将布包一股脑地都呈了上来,冒充白起幕僚的秦王探头一看,捋着胡须惊讶道:“将军,这是钜子令和农家许明的牌子!”
白起差点被君上这一声“将军”喊得表情破功。还好他在副将和手下老卒的荼毒下,面瘫功力深厚。
“墨家和农家怎么和朱襄混在了一起?”白起皱眉,半晌,眉头舒展,“墨家和农家消息灵通,朱襄在平民间名声极好,他们得到消息后亲往探查,倒也正常。”
秦王做足了幕僚的姿态:“墨家和农家送来这两块牌子,恐怕是想为朱襄说情。将军何不先封锁赵军已经投降的消息,让人领着朱襄等人过来,再单独听听相和和许明的说法?”
你是君上,你说了算。白起腹诽后,面无表情颔首:“先生说得极有道理,按照先生所说的做。”
司马靳和王龁:“……”
你们怎么还演起来了?那我们以后叫君上什么?也叫先生?那多不好意思……
白起看向几位献头的赵国兵卒被安顿的方向。
他们得知朱襄到来后痛苦不已,白起让人领他们先离开了大帐,才询问司马靳之后的事。
他又默默看向君上。
所以君上,没有外人,你为何突然演了起来。
秦王给了他一个“你瞅啥”的眼神。
白起将想说的话咽下,道:“君上,你为何不以秦王的身份召见朱襄?”
秦王笑道:“寡人想看看,他面对你这个凶名远扬的武安君,会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武安君,你可不要暴露了寡人的身份。”
白起再次腹诽,论名声,我这个武安君比起君上差远了。
白起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他经常在外打仗,没和君上长久相处过。现在他更佩服范相国了。范相国是如何能与君上相处自若?范相国的胆识机警果然都异于常人。
“遵令。”白起无奈答应。
墨家弟子回禀了秦兵已经放行的消息后,朱襄才继续沿着太行山麓出发。
山路崎岖,马车的车轮是木头,几乎没有减震措施。即使山麓被军队修建了一条能让马车行驶的车道,朱襄在马车中颠簸得头都晕了。每隔一阵子,他就会出来骑马透透气。
赵武灵王改革“胡服骑射”,不仅改了衣服,还从战车兵中挑选出一支骑兵。
如今没有马镫,但有缰绳和马鞍。赵国骑兵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各国都开始培养骑兵,其中以与西戎混居的秦国培养骑兵的速度最快。
赵武灵王培养骑兵之后,民间有条件的人也会在外出的时候穿胡服,骑马代步。朱襄成为蔺相如门客之后,就被蔺相如教会了骑马射箭。
朱襄射箭的准头和他舞剑的技术一样,让之后接手朱襄教育工作的荀况看一次就暴躁一次,但骑术勉勉强强还过得去。不过坐车虽颠簸,比骑马节省许多体力,所以朱襄还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颠啊颠。
出来骑马时,朱襄将这一路景色尽收眼底。
太行山麓从战国初年起,就被魏、韩、赵争夺,战乱不休。秦国出兵上党已近三年,这里连续遭遇了三年的战乱,附近村庄更是残破不堪,荒草横生。
经过的车队惊得一只肥美的野兔从草丛中窜出,草叶摇晃,露出隐藏在荒草中的残破白骨。
一只不知是野狐还是野狗的动物从骨堆里钻出来,往车队探头探脑,如果不看它嘴里叼着的人骨,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显得憨态十足。
几只鸦鸟在空中盘旋,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
邯郸附近的平民已经在愁每日的一顿饭又该煮些什么好,这里却四处可见能果腹的野物。
朱襄还眼尖的发现,一处已经垮了一半的房屋旁生长的野草,是未经采摘的菽苗。
在菽苗从中,有一具还带着残破布片的尸骨。尸骨已经被动物糟蹋地七零八落,唯有一只抓着残破簸箕的手骨十分醒目。
朱襄收回视线,让骏马自己慢悠悠地顺着队伍前行,自己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空中阴云密布,恐怕是要下一场秋雨了。
秋雨之后,泥水覆过尸骸,杂草蔓过坟头,或许这荒野看上去就没有这么可怖了。
“朱襄公,要下雨了,请回马车。”许明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劝说道,“为了面见武安君,可不能生病。”
“好。”朱襄从善如流。
待他回到车厢后不到一刻钟,雨滴就大颗大颗地砸在了车厢顶部。风声呼啸如怒吼悲泣,雨声响亮如兵戈相交。
朱襄闭上双眼。
他已经踏上了长平之战的战场了。
到了百里石长城,秦军分出一队人帮赵人护送粮草。
朱襄原本担心赵人会和秦军起冲突。他绕着运粮队转了一圈,发现赵人对秦军居然没有多少愤怒憎恨表情,而是一脸的麻木。
同样,秦军对赵人也没有仇恨,没有轻视,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
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情绪,只是板着脸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秦国赵国刚打过仗,这一片战场上还裸露着不少秦人和赵人的尸骨。但秦兵和赵人都仿佛只当对方是陌生人,漠不关心的陌生人,连愤怒和悲伤未曾有。
朱襄有些不解。
他想了许久,待可以看到主帐的时候,才终于想明白了。
秦人和赵人在并非秦国也并非赵国的地方为国君打仗,赢也没有喜悦,输也生不出仇恨。
不,秦人恐怕还是有喜悦的。他们是主动进攻,有军功立,有田地分。
赵人莫名其妙插入了秦国和韩国的战争,莫名其妙就与秦军拼死,最后还被赵王放弃,要朱襄一个平民靠着贿赂赵王宠臣才能出使。他们或许比起仇恨,心中更多的是茫然麻木。
封建时代的兵卒哪有那么多荣誉感,他们都是被驱赶到战场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斗兽”。
朱襄在最后一段路上都是骑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主帐。
主帐门大开着,一个将领在门口等候着。
相和凑在朱襄耳边小声道:“那是白起副将司马靳。”
朱襄眼眸微动。
相和为何能认出秦军的将军?
他将疑惑埋在心底,在大帐前立定,对司马靳拱手:“庶民朱襄拜见司马将军。”
司马靳指着自己的鼻子憨笑:“你认识我?看来我也挺有名啊!”
朱襄:“?”
朱襄对司马靳如此奇特的回应十分疑惑。他怎么觉得,这个司马将军有点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人不可貌相,白起的副将肯定不是蠢人。朱襄保持着恭敬道:“庶民曾听沿路秦军提起过将军。”
司马靳看了一眼朱襄身后的秦兵。
秦兵们疯狂摇头。
我不是,我没有,将军你别听他胡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和赵人私自说话!
司马靳又看向朱襄身旁仿佛是侍从的人。
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眼皮子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失踪了几年的秦墨钜子吗?怎么跑到赵人那里去了!不止钜子令在朱襄那,连钜子本人也在吗?!
相和看着司马靳这副表情,知道司马靳认出了自己。
他抬头瞥了司马靳一眼,又把头低下,继续保持着卑恭的模样。
司马靳见相和这小动作,猜到朱襄可能还不知道相和的身份。他道:“将军已经在内等着你。只有你一人能进去,怕吗?”
司马靳侧身让开一条道。
朱襄老老实实回答:“怕。”
说完,他将自己佩剑解下,递给了身后的相和。
司马靳听到朱襄的回答,愣了一会儿,等朱襄与他擦肩而过后才回过神。
他扫了赵国这群没有一个士子打扮的使臣们一眼,心里嘀咕“赵王是在侮辱我们吗”。然后他带着这群人去旁边的帐篷居住,顺便以告诉赵人秦国军营规矩的借口,把相和叫了出来。
相和出去的时候,许明也一同出去。
他们俩已经表明自己墨家和农家的身份,在这个没有任何士子的赵国使臣队伍中,他们一人就相当于朱襄的副手。对于他们一人同时与秦军将领见面,赵人没有怀疑。
待到了无人处后,司马靳才拍了一下相和的肩膀,道:“你这个墨家钜子怎么跑到赵国去了?”
相和板着脸道:“听闻朱襄公活人无数,我去看看。”
司马靳表情古怪:“一看就看了几年?你怎么不告知我们?我亲自带兵偷偷把他抢回来!”
许明忍不住了:“司马将军,这是你的言论,还秦王的意思?”
司马靳看了许明很久,才从脑海里挖出个名字:“农家许明,你也跑赵国……好吧,是跑朱襄家去了。朱襄真的这么厉害?”
许明淡然道:“我农家上下会以命保护朱襄公。”
“别紧张,我将军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朱襄不挥剑去砍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就不会伤他。”司马靳开了个玩笑,“本来将军想先召见你们询问情况后,再与朱襄见面。不过赵人得知朱襄到来后情绪十分激动,将军不好将朱襄晾到一边,只好让我来问你们打探情况了。”
许明和相和震惊道:“赵人得知朱襄公到来?赵人怎么会得知……难道是要扰乱赵人军心?”
司马靳笑道:“不,赵人已经降了。”
……
朱襄走进大帐,白起依靠在坐具上跪坐着,他身前一侧跪坐着一位似乎是幕僚的老者。
白起已经给朱襄准备好了坐具。
朱襄向白起行礼后,坦然跪坐下,与白起相对。
朱襄直视着这位名震天下的武安君的眼睛,问道:“赵军已经降了。”
白起正想着朱襄会说什么来阻止他斩杀赵军。朱襄话一说出口,他惊愕地看着朱襄,不住打量这个年轻人。
见白起没说话,朱襄继续道:“听闻赵军被围。以长平附近地形和秦、赵两方兵力,若秦军要包围赵军,只能在丹水北方的河谷地带。现在秦军的主帐却在百里石长城下,这说明赵军已经降了。从这里再往南去,就是已经投降的赵军军营。”
白起直起身体,不住打量朱襄。
他故意急匆匆把主帐搬到这里来,就是不想让朱襄路过能看到赵军的地方,隐瞒赵军已经投降的事。
如果朱襄知道赵军投降,那他在这场谈判中就会进入劣势,这不利于君上看出朱襄的真实才华。
“你知兵?”白起问道。
朱襄摇头:“我只能在舆图上谈兵,不算知兵,更不能掌兵。”
白起道:“你能一眼根据长平地势推测出战况,已经比赵括强。”
朱襄再次摇头:“赵括掌兵恐怕比我强。慈不掌兵,我就算知道该如何取得胜利,也不一定有那个坚韧的心智,命令手下的将士兵卒去送死。”
白起表情不变,秦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朱襄是在骂白起残忍,为了胜利让王龁当诱饵呢?不过朱襄就算能推测出赵军已经投降,也不应该知道战场的细节。
白起问道:“你能否猜出我如何引赵军入山谷?”
朱襄想了想,道:“虽说赵括没有实际掌兵的经验,但熟知兵法,不会不知道河谷容易遭遇伏兵。他若出兵,定是有不可放弃的诱饵。或许武安君是让原本的秦军主将王龁,领着接近至少三四成的秦军,再用树枝或者锣鼓造出巨大声势,让赵括以为进入河谷的是秦军主将王龁率领的秦军主力。”
秦王放在腿上的手抓了一下下袍的布料。
他在心里质问子楚,这就是你说的朱襄只擅长种田?!
哦,孙儿说的不是朱襄只擅长种田,是除了种田,做其他事都会倒在因别人嫉妒而起的阴谋诡计上。
白起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看到秦军主帅亲自拔营,难道不会去追击?”
朱襄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武安君虽不在战场,又不是不在人世了。即使没有打探到武安君来到战场的消息,但秦军主将亲自去了一个容易被包围的地方,我肯定会想到,除了武安君,谁还能让他当诱饵。”
白起道:“有可能不是诱饵,而是秦军无法攻破赵军阵地,兵行险招从北方绕行到赵军营地后方。”
这下轮到朱襄沉默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难道我猜对了?王将军率兵进入河谷,赵括觉得秦军是傻子故意送菜,于是命令全军追击?”
白起慢悠悠道:“我命秦军且战且败且退,赵军一路高歌猛进。”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愚不可及!”
赵括论兵时头头是道,怎么上了战场,就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水准比起他论兵的时候差远了啊!他怎么就能以为有过许多战绩的秦国宿将王龁,居然能愚蠢到自己钻进死地?!
白起同意:“确实愚不可及。不过他居然全军出击,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朱襄表情古怪:“围住了吃不下,只能等援兵?”
白起叹气:“你确实知兵。掌兵可以练,你可以尝试一下。”
朱襄:“……”被武安君夸奖了,我是不是该插一会儿腰?
朱襄收起心中的怪话,问道:“以我的推断,赵军应该还能支撑,赵括不会投降。而且他若投降,他留在邯郸的族人肯定全部会被处死。赵军怎么会降了?”
白起道:“你再猜?”
朱襄:“?”
如果不是看白起的表情十分严肃正经,他都以为白起在逗自己玩了!
朱襄道:“猜不出来。”
白起点头:“还是有你猜不到的事。你要来换战俘,准备了何种说辞?”
朱襄从怀里掏出一叠折好的纸,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呈上:“我想说的都在纸上。”
白起毫不畏惧朱襄会刺杀他,坦然接过纸,一边展开一边道:“何为纸?”
朱襄道:“用草木制作而成,能书写文字的东西。武安君看了就知道了。”
白起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道:“原来如此。纸比竹简木简更易书写和储藏。”
秦王的手摊开又抓紧,桌子下的下袍都抓皱了。
什么纸?寡人怎么没听子楚说过!
白起看完内容之后,将纸递给已经快坐不住的秦王:“先生,你是文人,比我更懂这些。”
秦王赶紧接过纸,把纸正面反面反复摩挲了一下,抬头道:“这纸是否难制作?”
朱襄道:“难也不难。我已经将造纸术交予墨家的相和,公可向他询问。”
秦王激动道:“你知道这造纸术有多重要吗?你就这样把它交给秦国?!”
朱襄点头:“造纸术也是我请求秦国不要阬杀赵国降卒的条件之一。算是定金?”
秦王干咳了一声,装出平静的模样:“赵人已降,我秦国怎么会阬杀降卒?”
朱襄道:“秦军自己都要断粮了。秦国也因为连年征战误了农事。秦国不杀赵人,是将赵人当奴隶送回秦国,饿死秦人供养赵人?还是将赵人送回赵国,等赵国再用这支老兵组织军队?”
秦王有些无语:“朱襄,你究竟是来请求秦国放过赵军降卒,还是让秦国杀了他们?”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所说的是秦国目前面临的困难,是实际存在的事,所以我不会报侥幸心理,以为秦国会留赵军降卒一命。在武安君眼中,秦国和秦人才是第一位,什么名声,都是次要。”
秦王看了白起一眼,道:“武安君确实如此。没错,武安君就是要杀降卒,你凭着这一张纸,就能说服武安君?”
武安君白起:“?”
我们刚才不还说不杀了吗?行,你是君上,你说了算。你说我要杀,那就是我要杀。
白起颔首,认了这口锅。
朱襄道:“公请看看纸上写的字。”
他疑惑,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得白起如此敬重,还尊称为先生?难道是秦军的监军?
秦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看朱襄写了什么,赶紧低头看字。
朱襄所写的内容,和他出使前与蔺相如、廉颇、荀况等长辈所说的内容差不多。
赵军砍了赵括的脑袋主动投降,秦王本就很难再不要脸地杀掉这群降卒。朱襄这张纸上写的内容,给了秦王一个宽广的台阶,可以舒舒服服拾级而下。
秦王表情缓和:“你真的能在三月之内种出能供秦军和赵军都能吃饱的军粮?是你那个土豆?”
朱襄不意外秦人已经知道土豆,道:“是。”
秦王感慨:“如果在各地都种上土豆,岂不是世上不会有饥饿的人了?”
朱襄摇头:“土豆极费地力,且有劣化风险,以如今种植技术,无法久种,只能用于救荒。”
他将土豆优劣一一道来,并详细解说了如何种植土豆。
秦王和白起皆听得十分认真。
大帐外,守卫的秦军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把耳朵竖了起来。
当朱襄简略说完时,白起站起身,亲自为朱襄倒了一盏水,道:“朱襄,你名不虚传。”
朱襄喝了一点水润喉咙,这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我拿得出手的本事,就只有种田了。”朱襄道,“除了土豆,我还带了一些小麦的良种,以及我种田的心得,都献给秦国。”
白起这么冷漠的人,眼底都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无奈。
公子子楚曾说,朱襄有王佐之才,没有王佐之智,真是了解朱襄。
哪有这样的使臣,把自己这一方的底牌一一掀开,直接对敌人开诚布公?
朱襄比白起想象中的还傻。他又拿出一卷兽皮,道:“这是赵王要先给秦国的城池。不过武安君别抱希望,赵王就是嘴里随便说说,之后肯定会反悔。”
白起看向秦王。
秦王看向白起。
君臣一人表情夹杂着无语无奈和……些许慈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傻孩子,他当什么使臣啊,他就是出去买东西都会被奸商坑吧?!
朱襄看着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心里说自己傻。
朱襄正色道:“武安君是否认为我很傻,什么都说出来?”
白起和秦王:“……”你难道不傻?
朱襄道:“这些只是我的诚意,是希求秦国放弃阬杀赵国降卒的定金。若没有这些定金,我一介庶民,如何让武安君相信我?”
白起道:“只是定金?”
朱襄点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他看了白起和这位老先生的眼神交流,猜到了一件事,一件让他很高兴的事。
他跪着转向,朝着老先生叩拜:“庶民朱襄拜见秦王。”
秦王:“……?!”
白起:“……他不是君上。”
秦王给了白起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发现了,白起真的很不会骗人。
秦王整了整衣襟,道:“请起。你如何猜到寡人的身份?”
朱襄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
他直起身体道:“秦国国内已经没有能支援武安君的将领,也不应该有富余的老卒。能率领新兵迅速支援武安君,这样的威望,只有秦王能有了。所以我猜测,秦王亲自来到了战场。我又看武安君和秦王的相处,能让武安君如此尊重的老者,除了秦王,就只剩下范相国了。”
秦王笑道:“那为何不是范相国?”
朱襄道:“范相国对武安侯不满,与武安侯不会如此亲昵。”
白起眉头微蹙。
秦王表情略有些惊讶:“先生对白起不满?怎会?难道你是要挑拨离间?”
朱襄见两人这表情,心中胜率又高了一层。
他道:“不是挑拨离间。”
他接下来的话,却不是继续说范相国和白起,而是问道:“秦王,你有一统天下的心,让明月所照耀的皆是秦人窗台吗?”
秦王严肃道:“当然!”
朱襄道:“秦王有让天下国土尽为秦土的雄心,那有让天下黎民皆为秦民的雄心吗?”
秦王深深看了朱襄一眼,道:“这有何不同?”
朱襄道:“当然不同!如果天下黎民皆为秦国子民,那么秦王就要思考,如何在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让其他国家的黎民逐渐向往秦国,安心成为秦国的黎民,不被六国旧贵族煽动反叛!秦王做好了准备吗?不,秦王没有,秦国上下都没有。”
“统一天下不只是攻城略地,更是要统一思想。如今秦国高层外来客卿比关东的人多许多,秦王有想过,他们会助秦国攻城略地,但真的愿意让秦国攻灭他国吗?!”
秦王大怒:“你是想说范先生不是真心辅佐寡人?!”
朱襄摇头:“范相国自然是真心。但他经历过背叛,对秦王十分看重。这看重不仅仅是权力的看重,更是希望自己在秦王心中的地位永远是第一。武安君立下滔天功劳,即便他与范相国一内一外,本不应该有冲突。但其他六国会不会派人对范相国进谗言,身为秦人的白起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在秦王心中的地位迟早会比你这个魏人高?”
白起:“……”他总觉得这挑拨离间的话有点奇怪。
秦王没觉得哪里奇怪,他皱眉沉思:“先生还会担心这个?”
朱襄道:“范相国曾经经历的磨难,秦王比谁都了解得更清楚。所以秦王也应该明白,在范相国心中,身为伯乐的秦王你的分量有多大。”
秦王叹气:“这倒是。”
白起:“……”等等,君上,你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了?!
朱襄虽然奇怪秦王居然如此好说话,和蔺公口中飞扬跋扈的秦王完全不一样,仍旧继续道:“我以范相国为例子,只是告诉秦王,秦国还没有做好统一六国的准备。这准备不是兵锋,而是人心,是秦国朝堂上的人心。他们虽然身在秦国的土地上,但并没有成为秦人,没有将秦国的利益放在首位。”
朱襄问道:“我想,武安君肯定想趁着长平大胜,兵锋直指邯郸,再次重现让楚国迁都的战果?”
白起承认:“没错。”
朱襄道:“现在赵国上下一片混乱,确实是秦军攻打邯郸的好时机。错过这个时机,赵国不仅能休养生息,以长平之战激起国内兵卒仇恨,让赵军士气高涨。赵国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请求其他五国救援。”
朱襄看向秦王,道:“秦王,如果没有范相国的计谋,稳住了赵国前来求和的使臣,让其他五国以为秦国已经和赵国讲和。其他五国趁机出兵,秦军还能赢吗?”
秦王捋须道:“先生的功劳自然很大。”
朱襄道:“所以如果秦军如果给赵国向其他五国求援的机会,秦军还能打下邯郸吗?唇亡齿寒,其他五国不会全是蠢人。”
秦王疑惑:“你不是赵人吗?怎么开始怂恿寡人打邯郸了?”
朱襄摇头:“我并非让秦王打邯郸。我只是想告诉秦王,现在是打邯郸的好机会,但不仅秦王打不了,武安君还会因为此事召来杀身之祸。”
他冷酷道:“武安君已经用七万奇兵打得楚国迁都,难道还真想灭了赵国?各国客卿皆是要靠着七国战争来寻求富贵,武安君是想断他们的富贵不成?”
白起皱眉:“就因为这个理由,他们就要阻止秦国打邯郸,并置我于死地?君上不会相信他们。”
朱襄道:“我们打个赌,现在就把武安君要打邯郸的事传回咸阳,看有多少人会向秦王进言劝阻?我想就是范相国,也会阻止武安君打邯郸。他虽然不在乎赵国,但他很在乎武安君在秦王心中的地位超过他。”
白起问道:“你赌了又如何?”
朱襄道:“如果他们竭力反对,就算武安君想要打邯郸,也会受到阻挠。现在秦军疲惫,军粮武器不足,打邯郸就是走在山崖间的绳索上,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如果没有秦国其他贵族的支持,武安君你真的能拿下邯郸吗?”
白起皱眉。
朱襄对着和秦王再次磕头道:“秦王一定比武安君更清楚秦国朝堂局势。我说得可对?秦军千里迢迢攻打邯郸,后勤出一点差错,可能都会导致武安君不能速战速决,继而给其他五国出兵的机会。”
秦王没有回答朱襄的问题,他问道:“但这和你要赎回赵军降卒有什么关系?”
朱襄笑道:“有关系。秦国必定打不了邯郸。但休养生息几年,就算杀了赵军降卒,赵国仍旧能在其他五国的帮助下存活。我有一计,能确保秦王回咸阳整顿好大臣,与范相国消弭误会后,仍旧能够轻松战胜赵国,甚至比长平之战更容易。”
朱襄指着自己的脖子,道:“我现在已经在赵国民间颇具名声,我给的定金,足以证明我名声和才华不虚。如果我能在赵王都放弃的情况下带回赵国降卒,我的名声肯定在赵国如日中天。”
“如果赵王在我回赵国之后将我杀了,赵国上下还会为了他拼命?”
“当年秦国乃是春秋的霸主之一,为何秦国会突然衰弱许多年?”
朱襄念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秦王和白起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