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无处可逃,急忙脱光了全身衣服,钻上床去。那女人在床上一摸他的身子冰凉,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用热身子焐着他。这时候门外好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在大声吆喝:“开门!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没有,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跟长毛来往。”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说着,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七八个人蜂拥而入,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男人,拿火把一照,这才看清这个野男人留的是太平军的长头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把把钢刀不是指着他的心窝儿就是架在他脖子上。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天祥就是有十双手,也招架不住;那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了。其结果,当然是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全都抓进团防局去听吕慎之发落。临行之前,那寡妇给小女儿穿上衣服,睡得逃迷糊糊的小丫头睁开眼睛,根本闹不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据此,吕慎之判断:男女双方的供词全都有假,赵徐氏与那太平军,一定是早就有了私情的奸夫淫妇。夜不闭户,并非疏忽,而是故意为情郎留的方便之门;所以那长毛突围出来,不随败军往永康方向逃窜,而是直奔赵徐氏家而来。因此,这不是一件强奸未遂的案子,而是一件窝藏叛匪的案子。
听完了供词、证词和判词,办案多年颇富经验的王太爷手捋着胡子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摇头摆脑地说出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
“以学生①看来,此案不过是一出阴差阳惜、乱点鸳鸯谱的活剧而已。试想兵荒马乱之时,孀妇独宿,焉能夜不闭户?吕团总认为疏忽是假,留门是真,诚为真知灼见。唯所等之人,则绝非粤匪。试想逆贼趁雨夜突围,孀妇焉能事前知晓?事先既然不知,则又留门何为?待到有人排闼(t à踏 )而入,赵徐氏只以为是奸夫应约而至,立即呼之唤之,脱衣上床,温之亲之,百般体贴,搂之抱之,千种柔情,一齐发作;待到火把一明,照清面目,方知阴差阳错,怀抱者并非情郎,实乃陌路也。此妇人既非有意窝藏叛匪,自当不应以附逆论处。何况羁押已近一年,罪刑早该两抵。以学生愚见,此等桑间濮上之事,不若免于究处,放她母女们一条生路,诸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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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学生──明清时代,地方官对绅衿同僚等称“老先生”,而自己谦称“学生”。
县太爷的明判,颇能言之成理,何况又是出于太爷之口,谁不同声附和,借此恭维捧场呢?于是合座绅衿中,颂扬之声此落彼起。王泽民更是眉飞色舞,踌躇满志,怡然自得,俨然是包拯重生,海瑞再世,以青天大老爷自居起来。吕慎之犯不着为了无足轻重的一介细民跟太爷抬杠,也就点头答应了。当即带上赵徐氏来,严词训斥一通之后,下令开释回家。
赵徐氏得到开脱,欢喜不尽,也顾不得辩白奸情的有无了,正要叩头谢恩,忽然有她本族的族长赵老太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吕慎之拱了拱手,发话说:
“且慢!赵徐氏通匪之嫌,既出无意,其罪似属可恕,然则下余奸情一节,不知老团总将何以处置?”
吕慎之莞尔一笑:
“自古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如今一无本告,二无奸夫,这样的无头公案,也不在团防局职责之内,恕在下不愿多管了。”
赵老太爷摆出一副卫道者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
“寡妇偷汉子,明明是欺负亡夫于九泉之下,罪不容诛。如此欺天大罪,团总若不正之以国法,在下可要绳之以族法了!”
吕慎之见这个多事的老头子说话盛气凌人,心里老大一个不高兴。话既然已经僵到了这个份儿上,干脆就拱手相让说:
“既然如此,请老先生按族法处置就是。”
赵老太爷仗着自己是族中的元老耆(q í其 )宿,儿子大小也是个官儿,平时在族中讲话一向说一不二,于是就当仁者不让,再变公堂为祠堂,粉墨登场,以族法为绳,审问起奸情来。
赵老太爷摆出族长的架子,挥舞着族长的权杖,傲然居中高坐,把赵徐氏带上堂来,声色俱厉地逼问她奸夫究竟是谁。赵徐氏先是矢口否认,力白其无;禁不住赵老太爷得理不让人,逐条批驳,若不承认另有奸夫,就得承认与太平军私通,罪名更大。赵徐氏想来想去,无法推托,将心一横,就把奸夫的名字说了出来。赵老太爷一听,顿时就傻在那里,瞪直了眼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正是赵太爷庶出①的第三个儿子赵小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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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庶出──指妾生的子女,以区别于正妻所生的“嫡出”。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臭钱,三十五六岁了,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让他勾搭上手的也不止三个五个了奇*书$网收集整理。儿子的这些所作所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舍不得管得太严。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有丈夫的媳妇儿偷汉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只要亲夫不管,别人也管不着。至于大姑娘养汉子,只要做父母的不出面,也不过作为一件丑闻给街谈巷议增加一些谈笑资料而已。唯独对于死了男人的寡妇,却另眼相看: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就会群起而攻之,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则开祠堂由族长们按照族法处置。那时候,奸夫淫妇不是背上磨扇沉潭,就是裹上油棉“点天灯”,多半儿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要如此严办的理由,就因为这是“未亡人欺负亡夫”,因此活着的族人们必须为死者主持公道,不能让死者含冤负屈于九泉之下云云。
这种风俗和族法,赵老太爷身为族长,当然是一清二楚,最明白不过的。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更是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如有发现,立即从严处置,绝不宽容。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他爱妾所生的宝贝疙瘩呢?
遇上这么挠头的案子,要是换上别人,就会无计可施了;不过赵老太爷主管族务多年,是个十分干练的能员,错愕之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脸色一变,眼睛一瞪,指着赵徐氏破口大骂:
“大胆的无耻淫妇,竟敢血口喷人,诬告乡绅!你只当攀扯上我家儿子,就可以从宽发落,饶你一死么?实话告诉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家子林,自打粤匪侵占壶镇以来,宵衣旰(g ān 甘)食,带领团丁,日夜巡守,哪得风雨之夜,上你泼妇家中奸宿之理?可见一派胡言,不攻自破。你若是老老实实,供出与何人通奸,念你孤儿寡母,日食艰难,出于无奈,倒还可以怜悯一二,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竟敢胡攀乱扯,含血喷人,实为天理所不容,人情所不许。像你这种不长人心的淫妇,若不从严惩处,岂不是姑息养奸,为合族招无耻之骂名,为一方树靡乱之淫风么?既然你不肯说出奸夫的真名实姓,执意以死相庇,我也不来苦苦追问,你们两个的罪名,就由你一个人承担了去吧!”回头吩咐管祠堂的:“到街上去拎一桶桐油来,就记在赵大常①的账上,再传我的话,通知地保鸣锣聚众,把赵姓族人都聚到祠堂前面去,即刻把这个欺负亡夫的无耻淫妇押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天灯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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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赵大常──缙云旧俗:某姓何族公有的财产,称为某姓大常。
赵老太爷的匆匆判决,第一分明是袒护儿子,第二也因为刚才吕慎之出足了风头,赵老太爷也想在这样的场合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和权力而已。在座诸公,谁不明白其中奥妙?
吕慎之听他吹了半天大气,奸夫倒是果真审出来了,却因为是他儿子,打了个马虎眼儿,倒要把这个可怜的孀妇处死以图灭口,心里很不以为然,只为大家都是场面上人,鼻子里虽也哼哼连声,却不便多加干预。王泽民身为地方官,却无权管人家族中的事务,只能斜着眼睛,看着赵老太爷如何行事。
赵徐氏今天之所以供出了赵小三儿来,一方面固然因为赵老太爷钉问得太紧,无法转圜;另一方面,料想供出他儿子来,总可以落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