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赵老太爷当众出丑之后,下不来台,老羞成怒,不但不从宽发落,反而动了杀机,加她一个诬告之罪,要用最惨酷的火刑来处置她了。她在失望之余,加上恐惧,趴在地上,一面朝王泽民和众绅衿们连连磕头,一面滔滔不绝连哭带说地细叙赵小三儿如何在半年之前带着团丁借查夜为名奸宿她的经过。赵老太爷听了,忙叫人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把她的嘴堵住,带到赵氏宗祠前面去了。
赵老太爷处置完了赵徐氏,只等着一会儿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火执行了,于是族法又让位给国法,继续由县太爷来审问“附逆”的叛民们。
王泽民一边听着赵老太爷审淫妇,一边早已经把跪在地上的几名“通匪犯”都琢磨审视了一番。这八个人当中,年龄不一,最小的是本良,不过十四五岁光景,倒退三年,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难道也是个通匪犯么?王泽民对这件事情发生了兴趣,就吩咐本良往前跪半步,先审问他的案子。
本良在石板桥面上跪了半天,两个波罗盖儿疼得钻心,往前挪半步,疼得更加厉害。要按照他这个时候的心气儿,真想就此站起身来冲上去一脚把公案踢翻,然后像太平军哥哥那样去壮烈就义。但是想到爷爷再三交代他的话,又不敢任性胡来,只得强噎下一口气儿去,按照事先串好的口供,招认说:前年自己跟随爷爷在县里看守栈桥,太平军强迫爷爷带路,他也只好跟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本良的口供,不能不又叫出他祖父来一起审问。吴绍周倒是不含糊,一口承认自己确实给太平军带过路,不过也特别申明当时受到胁迫,事出无奈;又想到从县城到壶镇,山高水恶,一路上险要关隘不下十几处之多,要是把太平军往埋伏圈里带,正可以借此机会把太平军一网打尽,因此才冒死带路,以图为朝廷尽忠。怎奈几次把太平军带进绝地,偏偏各处险隘不是无人把守,就是守兵极少,无济于事。只有路过龙珠山的时候,才受到了伏兵狙击,太平军伤亡不轻。到了壶镇以后,侍王长金怀疑带路人有鬼,把祖孙二人全都关了起来,还是自己想方设法逃出来的。如果县太爷判定为太平军带路有罪,该当何罪,甘愿领受,只求把还不懂事的孙子开释。
县前大桥的兴建,王泽民身为县令,当然不会不参与此事。破土奠基那天,他亲自去拈过香,酹过酒,还挖过三锄头。对于指挥整个工地各项工程精明强干的老师傅,至今犹留有良好的印象。一来是吴绍周所说情由颇为合理,二来想到他日大桥复工,还要用他,于是一转眼间,一个两全之计在王泽民的脑袋里油然而生。只见他先是一声干笑,然后转过脸去,对吕慎之说:
“老先生,以学生看来,这个老石匠,倒算得上是大清朝的一位忠介良民呢!回想前年粤匪来袭之时,商民百姓,逃之唯恐不及,独有这个石匠,不避刀兵,留在桥头,守护建桥材料,学生是亲眼见到的。只此一项,即堪嘉奖。至于被迫带路,原想把太平军领入险境,可惜老先生未及设防,有负他的一片忠心,不然,如能趁机将来犯逆贼一鼓荡平,倒是他的第一功呢!”
吕慎之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这才说:
“老父台责怪治下布防不周,不佞愿引咎自责。不过老父台总也知道,壶镇团防局属下,仅此二百团勇,主要防守壶镇一镇的安全;而从县城到壶镇一线,险要关隘不下十余处之多,鞭长莫及,些许人马只能布于最紧要处。龙珠山一役,能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即倚仗集中兵力,以逸待劳,据险而守之功。不是在下夸口,若有精兵三千,即可以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贼势再猖狂,也难入我东乡一步。不过这都是纸上谈兵,且又事过境迁,无需再去提它了。说到这个石匠,此人久居东乡,这座大桥,即为其亲手所建,平日言语谨慎,工于心计,个性梗直,敢作敢为,若非其自愿之事,虽刀剑水火,亦万难夺其志,可见‘强迫’一说,显系遁词,老大人切莫受其愚弄。关于此人生平,舍亲堂内弟林国栋知之颇详。大人如若不信,不妨一问,便知究竟。”
林国栋一听吕慎之把自己牵扯上了,登时慌了手脚。他是个生平没出过本县的土财主,见了官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要他证实吴绍周的为人,手抓头皮,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了。按说他跟吕慎之既是内亲,只要跟着别人家定的调子唯唯诺诺地照描一遍,也就是了。不过林国栋的为人,有他与众不同之处:他是既要银子,又要面子,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逢人笑脸相迎,当着面儿绝不说别人的坏话,鬼点子尽在背地里使,真是被他宰了还夸他刀子快,被他吃了还夸他是善菩萨。因此,当地吃过他的亏、深知他底细的人,才会送他一个“笑面虎”这样的美名。他想到吴石宕与林村近在咫尺,吴石宕的工匠们又是出名的良善忠厚,要是顺着吕慎之的话茬儿说,杀了吴绍周,不单对自己一无好处,只怕还会因此给自己招来冤家对头。想来想去,觉得不如送一个顺水人情,要是只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够救下吴绍周的一条性命,既不费自己一个铜钱,又可以使吴石宕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主意打定,又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离座抱拳,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说:
“老父台要问这个吴绍周的底细,治下可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祖籍永康,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他父亲吴家宝老师傅来壶镇修建这座大桥,就在北山脚下安家落户,离舍下只有三里之遥。四十多年来,一直是我家石宕的租户。要说他的为人,这方圆十里八里之内,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忠厚耿直的良民。反叛朝廷、依附粤匪的情事,照治下看来,是绝不会有的。再说,县前大桥一旦复工,少不了还得他去营建修造。老父台如能念其被迫带路,出于无奈,留他一条活命,令他在修建大桥中将功赎罪,岂不是功在朝廷,利在百姓,两全其美么?”
王泽民听了,正中下怀,手摸下颔,频频点首,反复思忖着如何发落这个老石匠。半晌,这才传话叫带吴绍周亲属。
其实,吴绍周的兄弟子侄们,早就挤在大桥南头,等候多时了。只为有团丁拦阻,不得上前。这一伙儿吴石宕人,自从吴绍周被吕慎之抓走以后,就在商议对策,一面写下申辩状纸,打算在县太爷面前申诉,一面也做下了拼一个鱼死网破的最后准备。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吕慎之居然会把杀人屠场安排在大桥上,两头一堵,闲杂人等,一个也近前不得。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太平军战俘一个个惨遭屠杀,却又毫无办法。战俘杀完,县太爷开审“叛民”,头一宗案子,就审本良、绍周,但是大桥南北两头,相隔五六十丈,只见县太爷摇头晃脑,指手划脚,却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判的是何刑。正无可奈何间,忽然两名衙役来传吴绍周亲属上堂回话,大家心中忐忑不安,又不能全数上堂,只好让吴绍周的两个弟弟绍兴、绍林和吴绍周的两个儿子立志、立本随着公差上堂去见县太爷。
亲属们上堂来,一字儿挨肩跪下。王泽民先说了说给太平军带路按律应当问斩的话头,然后送一个面子给林国栋,说是有地方绅董出面讲情,看在胁迫无奈的份儿上,从轻发落,死罪可以改为活罪;此外,战乱结束,缙云县前大桥复工在即,吴绍周如能在建桥工程中戴罪立功,罪刑还可以酌情减免;要是吴石宕全体石匠肯于在建桥工程中出徭役,一俟大桥建成,吴绍周即可免罪开释。他要吴石宕人商议一番,当堂具结。
绍兴、绍林和立志、立本四人一合计,明知道县太爷是趁机敲诈,可是为了绍周的活命,不得不委屈求全,只好横下一条心来,当堂写了一份愿意以徭役赎罪的甘结,带了本良,退下堂去。
吴绍周的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剩下几个“通匪”的“叛民”,王泽民又草草地问了几句,就吩咐跟吴绍周一起带回县里复审,以便叠成案卷,按律查办。
其实,王泽民见今天吕慎之一口气儿杀了几十个人,自己就是把这几个“叛民”全数杀掉,也占不到上风了。因此存心一个不杀,统统带回县里去查办。这样,不单落下一个县太爷秉性仁慈的美名儿,人犯到了县里,一根弦儿老是扽着他们,就不怕他们家里不变着法儿把银子送进衙门里面来,真是一举而两得。这比起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只知道杀人的吕慎之来,实在高明多了。
王泽民审完了案子,吕慎之宣布“祭忠”典礼完成,除赵老太爷要赶回祠堂去处置赵徐氏之外,其余太爷、守备及众绅衿们全都缓步走下桥去,到吕氏宗祠饮酒欢庆。
官绅耆宿们退席,团勇们整队回营,大桥南头的老百姓们嗡地涌上了大桥,有的忙着去解无头尸体身上的麻绳,据说用这种绳子拴牛,牛就永远不会受惊奔跑;有的用事先准备好的馒头去蘸那尸体脖子上汩汩而流的鲜血,据说这是治疗肺痨病最好的良药;而更多的人,则是来凭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所遗留下来真实场景。
当天黄昏以前,有那行善的人家,出钱雇了十几个汉子,把桥上的尸体全都抬到义冢上去掩埋了。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称量是非好歹的戥子,他们把没有抽签的那七十四人埋在一起,把抽了签的八人单埋在一边。至于那些砍了手脚、剜了眼睛的“刑余之人”,则由当地的花子头儿收留到悲田院①里去,那里专收这种残废人,先用土法替他们治伤,等伤好了,也就加入到“伸手大将军”的行列中去,当上了叫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