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讼师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要说这个老头儿罢官的细节,我也不十分清楚。当时我还在令祖的任上,倒是听令祖零零星星他说起过一个大概。这个老头儿,当年是两榜出身,殿试第三名的探花。中了进士以后,钦点礼部主事。礼部是个清水衙门,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小小一个六品部曹①,攒不下什么钱,倒也不算他没能耐。后来,迁任澳门同知,又跟洋人学会了说洋话,算得上是个学贯中西精通洋务的人了。不久又跟哪位办理外务的钦差大臣出使过外国,飘洋过海,走过不少地方。回国以后,就升了吏部侍郎。吏部可是个热火衙门,专管各省各府州县的官员升迁引见,就是把大门儿关得紧紧的,一年中单是从后门里塞进来的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得了这样的肥缺,不趁机抓上一把,还等什么时候?我在衙门内外混了一生,悟出天下之大,只有‘财色’两个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宝贝。一个男人,手里得有钱;一个女人,脸蛋儿得好看。男人手里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女人模样儿好看,也就什么都齐了。说一千道一万,别的都是假的,只有财色这两宗,才是货真价实半点儿也虚假不得。这两宗宝贝,还是一对儿分不开拆不散的孪生兄妹:男人有了钱,花朵儿似的的女人有的是,随你抓一把过来挑挑选选;女人有了模样儿,有钱的男人也就求上门来了。有一分儿模样儿,嫁有一分儿家当的男人,模样儿越好,男人的家当也就越富。这就叫一分钱买一份货,门当户对嘛!反过来说,娘们长得像个夜叉,却真趁银子;或者爷们穷得穿不起裤子,却有一张潘安似的小白脸儿,也都还能凑合。独怕又穷又丑,这事儿就叫和尚没媳妇儿──难说啦!我的话也许说得过于露骨了些,却句句都是大实话。其实,银钱的妙用,古人早就已经深研细究过了,不过得之于心者存之与心,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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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部曹──六部各司属官如郎中、主事、员外郎等的通称。
小讼师听老讼师说了许多,插进话来,更加明白地说:
“当然啰,像你我两家,是三代通家的情谊,应该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要知道至圣如孔老夫子者,也洞察钱能通神的魔力,说过‘富贵,人之所欲也’这样的话。西晋有个叫鲁褒的,则更引而伸之,看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①把银钱的神通说得十分透辟,简直是入木三分。可是偏偏咱们这位新任的吏部侍郎大人读书读多了,痰迷心窍,越读书越糊涂,不知道朝廷也是见他办事巴结,宦囊空虚,才给他补了这个肥缺,借此让他充实充实的意思。谁知道这个书呆子连报效浩荡的皇恩都不会,不趁此时机多捞它一票,倒去管起那管不着的事情来。你说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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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一段话,见鲁褒的《钱神论》。这本来是一篇讽刺文章。
老讼师接着话茬儿往下说:
“大烟这玩艺儿,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有离开一天就活不了的,也有闻一闻就头疼的。谁不喜欢,谁别吃不就完了吗?干吗非得愣叫别人也不吃?我吃我的鸦片,卖田卖地我自己乐意,倾家荡产我自己盯着,关你吏部侍郎的鸟(diǎo )事儿?满朝文武,连皇上都算上,谁不惦着从运鸦片的洋船上得点儿好处?偏他的眼晴亮,看出那么多的破绽来,什么白银外流啦,兵无斗志啦,数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啦!危言耸听地今天一道奏折,明天一份儿说帖,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有人点首,有人摇头。这位书呆子跟湖广总督林则徐本来就是宣南诗社②里的诗友,这一次发起禁烟,两人又挂上了钩儿,搭上了档,从此一个在朝里,一个在朝外,一呼一应,一唱一和。老头子在朝里接二连三地上奏折,林则徐就在任上雷厉风行地大弄起来,派人四处收缴烟膏烟枪,还自己拿出钱来配置戒烟散断瘾丸。戏唱得越来越热闹,拥护他们这一派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就这样上下配合,内外夹攻,你上一本,我上一本,终于把个道光皇帝的心眼儿也说活动了。道光十八年戊戌,圣上恩旨特诏林则徐晋京陛见。八天之内,一连见了八次圣驾,最终连皇上也下了决心了,放了林则徐的钦差大臣。那时候,这李老儿才五十多岁,见他们这一派说动了皇上,占了上风,真是扬眉吐气,趾高气扬,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啦!他也不想想举国上下有多少吃鸦片的官绅和多少靠贩卖鸦片发了财的商贾在背后骂他们哪!他们得势的时候,大家都窝着这口气儿,碍着圣意,敢怒而不敢言;一旦禁烟禁出漏子来了,洋兵洋将手使洋枪抬着洋炮坐着洋船攻下定海,兵犯天津,这一来,原先反对禁烟的那一派人还能饶了他们吗?这一派人,谁也不是八品九品的末流佐杂,这里面有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直隶总督耆英、两江总督伊里布这些人。哪位不是一跺脚四壁乱颤的爵位儿?这几位大臣出马来弹劾林则徐他们‘措置不当,贪功启衅’,还不是一参一个准儿?劾章一上,果然是龙颜大怒,下旨把林则徐革职查办,另派琦善去广州议抚。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这位侍郎大人尚且神志不清,还连连上本为林钦差辩解,力主抗战到底,决一死战哪!当然,我主圣明,不会再去听他的一派妖言蛊惑人心了。林则徐是昔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终于罪衣罪裙,发配新疆;这位侍郎呢,还算是有点儿眼力劲儿,不等皇上怪罪下来,自己就上了一本儿,托病乞骸骨退归林下,未老先告老了。有人说:他要是不还乡,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呢!只是回得家来,两手空空,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带着老婆孩子和一个老苍头,一家四口人住在亲戚家里过日子。后来看见这个雪洞,土山半坡儿上奇岩突起,天然生成石室一间,也算得是山川秀气所钟,正是他这样的人所欣赏的地方,这才靠亲友们凑了百十两银子,就在这洞前买了几亩地,盖了几间房,在这里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做起田舍翁来。说来说去,无非是不识事务,才落得今天这样凄惨的下场,除了说他是自作自受之外,又能说他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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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宣南诗社──清嘉年间成立的一个诗社,是清代维新运动先驱者的组织。林则徐曾短期参加过该社的活动。
林炳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十分佩服老讼师的这一番见解。可不是么,现放着大红顶子不要,现搁着大把银子不捞,却偏偏爱管那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儿,这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又是什么呢?自己刚中举人,还没有出仕,在这个财字上,还沾不上边儿;就是有朝一日当上了官儿了,这个官儿怎么个当法,也还大有讲究大有学问。自己学武以来,严守师训,在色字上头,视为畏途,绝不涉猎,那是假话;偶尔高兴,逢场作戏,间或有之。为的是怕掏空了身子,废了武业,所以倒还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百事之首。成亲几个月来,对瑞春的人品相貌,也还满意,更不曾在家室之外有过非份之想。只是今天看了那宗宝货,开了眼界,才知道男女之间,闺房之中,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乐趣。可见自己活了二十四岁,也算有了妻小,却依旧不解那罗那里,连夫妇一章都还没有深知个中三昧,岂不是也跟这位吏隐山隐吏一样的食古不化,不通人事?
看起来,这位衙门里出身的老讼师,在大地方走动过的,见多识广,毕竟比在林村小地方教两句诗云子曰就消磨了一生光阴的老学究要高明干练得多。别的先甭说,头一样人家就不像老塾师那样假道学,动不动就把孔圣人请出来教训人。这几年来,自己也跟村子里那些胸无点墨的乡巴佬一样,总拿老学究当作是跟圣人一样圣明的圣人,什么事情都去请教他。如今回想起来,岂不是问道于盲吗?打今天起始,有什么大小事情,宁可多跑几十里路也要到县里来找老讼师请教,却再也不去找那个满身酸气的穷塾师了。想到这里,再一次离座向老讼师连连作揖称谢说:
“听世伯适才一番高论,真比读十年书还要收益多多。看起来,这个吏隐山的什么隐吏,竟是个上不应天时,中不得人和,下不合地利的那么一个倔老头子。这种人生在天地之间,不单上抗朝廷,下害生民,还害了自己,害了子孙。像他这样的人,书读得不少了,官运也还算亨通,如能多少随和一些,进则博一个步步高升,有当朝一品之望;退则落一个家财万贯,为子孙后代挣一份儿万世不败的基业,比什么不好,何至于弄到回家来靠亲友接济靠自己种田才能吃上饭?这样的人,也确实值得我们后生小辈们作为前车之鉴引以为警惕的了。只是这样的怪人,应当嗤之以鼻,不去理睬他才是,老世伯却怎么还这样敬重他,把他写的字挂在厅堂正中央呢?”
老讼师听林炳问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芜尔一笑,手捻着下巴底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拖长了尾音故弄玄虚地说:
“文章的妙处,就在这里。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一番话,为的你我两家是三代的世交,通家之谊,不分彼此,说的当然都是肺腑之言,不带半句冠冕堂皇虚情假意装潢门面的漂亮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