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房间里,我给你说财色二字是天下两宗至宝,这是妙法真传,只能秘而授之。在外人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中,却只能宣扬不贪财的才是耿介之士,不爱色的才是人中豪杰。不单要说自己不贪财不爱色,还要在一切场合大声疾呼地痛骂那贪财的人是祸国殃民的蠹贼,骂那爱色的人是无耻下流的淫棍。反过来,对那些真正不贪财不爱色的傻瓜,却只能在心里悄悄儿地骂他,嘴巴上还只能恭而维之,礼而敬之,口口声声要拿他做榜样,要普天下的人都来学他。用一句圣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和而不同’,也就是外和而内不同的意思。既然如此,县里现放着这样一位四海闻名的忠介之士,哪怕在心里骂他个狗血喷头呢,口头上也还得奉承他几句。因为他是个不爱财出了名儿的人物,你要是跟他有些来往,不就显得你也是这一派中人,也是个不爱财的高士了吗?”
老讼师说到这里,小讼师再次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天下有两种人是不怕别人说他爱财的:一种是商家,一种是娼家。商家贱进贵出,娼家迎新送旧,为的都是一个钱字。官场中的人呢,却又最怕别人说他爱财。干我们这一行的,骨子里明明是要钱,嘴巴上却要说是维护国法,伸张正义。碰上那好办的案子,明摆着非赢不可的官司,苦主又实在穷得当当响连裤子都穿不起,我就不收他一文钱,白给他写呈子,还帮他走门路,说人情,待到官司一完,他就会到处宣扬,什么为民请命啊,不为银钱哪,什么好听的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做他个三五回,我的名声不是就扬出去了么?”
老讼师频频点头,终于回到了本题上来:
“说起这幅中堂,你是不知道,为了请他写这两个字,费的力气和口舌可是真不少呢!这个老头儿,为的他有这么一段叫人肚里骂嘴里夸的故事,又写得一手好字,近年来岁数大了点儿,写字的时候手发抖,写出来的字,哆里哆嗦的,反倒显得更其苍劲有力了。脾气呢,还是那么倔。人都爱他的字不是,他倒偏拿糖①:高兴的时候,看得上的人家,一个钱不给他也写;赶上他心里别扭,或是他瞧着人家别扭,就是把一座金山搬来放在他面前,他也懒得动笔。你是知道的:我们缙云李氏,本是李阳冰公的后代,翻开宗谱,一代一代地倒上去,这个老头儿不单跟我同宗,还是我的族兄呢。阳冰公本是陇西成纪②人,生四子,伯讳拣,世居成纪,仲讳援,阳冰公吏隐③本县时留居缙云,不过这一房无出,没有后人传下;叔讳拯,世居台州李村,今天缙云的一支,就是从李村迁过来的;季讳操,阳冰公迁当涂令时留居当涂青山,后分徙安徽繁昌。三百年前,他祖上讳键④的和敝祖上讳鋕①的,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又是先后登科同朝为官的两榜进士。只是沧海桑田,几经变迁,传到我和他这一辈儿,已经是家道中落,彼此都式微了。小时候,我们俩在一个学塾里读过书,我家食指繁多,入不敷出,考了两场,也没能进得了学,看来仕途无望,不如趁早另谋生路,就弃文学吏,承人荐到令祖任上,多蒙提携,倒也衣食无缺,日子还算混得下去。这个老头儿呢,头一场县府院试,就一连考了三个案首,少年得志,自以为自己是个旷古奇才,必有大用,也就更加醉心科举,当尽卖绝,也要博一个正途出身。总算是老天爷没有亏待他有心之人,我在令祖任上听说他殿试中了一甲第三名进士,也着实替他高兴过一阵子。谁想到他做了官了,少年时候那种颠狂、不随和的秉性不单没见丝毫收敛,反倒脾气越来越颠狂,办事越办越出格呢!令祖告老还乡,我也不愿在公门中惹是生非,就跟令祖一起离任回到本地来混一碗清闲饭吃。第二年,这个老头子也从京师里奔回来了。照我想,宦海浮沉二十多年,又当了那么大的官儿,总该有几十万银子带回来的吧?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更何况吏部是六部之首,是个最红火的衙门呢!真不会想到他混了这二十多年,竟不如我,像个花子似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族人们一者为他多少有些名气,二者也不忍心看他流落街头,纷纷解囊,替他筹款买地造屋。那时候,我李某人看在好歹是族兄的份儿上,尽管我自己也是刚支起锅台来,可是在他的事儿上,既没有少出钱,也没有少出力。不过这种人天生成的倔脾气,到死也改不了:刚有一碗饭吃有一块瓦盖,就六亲不认了。我几次三番在家里备了酒饭,又亲自登门去敦情他驾临寒舍来小酌,想等他酒足饭饱之后大笔一挥,让我也借他一点儿名气。谁知道这个老小子不识抬举,不是说胃口不好吃不得酒肉,就是说腿脚不便出不得家门,到了儿还是连我家的门槛儿都没有迈过一次。我呢,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凡是我惦着要办的事情,不办成了,我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这老儿又是个好歹不懂的古怪家伙,手长在他身上,他愣不肯写,我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当年他回乡来暂且栖身的那家亲戚头上。这家亲戚,也是我们的叔伯兄弟辈,当年为这老儿敛钱盖房置地,就是由他发起,由他经手,我出的一份儿钱,正是交给他手上的。如今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情去求他,总不好意思驳回吧?我给他送了一桌酒饭的银子去,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把这位老先生请到家里去为他自己写一块坟面石,顺便再替我写张中堂。果然这个老头儿拂不开当年承人照应的情面,酒足饭饱之后,另一张桌子上早已经纸墨停当,老头儿蘸得笔饱,一挥而就,不费吹灰之力。再拿出两张宣纸来,求写一轴中堂,老头儿也慨然答应,提笔拂纸,正要挥洒,我那位亲戚这才说出是我转求的意思来,要他上款落我的名字。后来听说老头儿当时一脸的尴尬相,写是真不愿意,不写又难拂情面。迟疑再三,这才写了‘旦白’这样两个大字,任怎么说,死活就是不肯落上款。反正中堂挂在我家里,落不落上款还不是一码子事儿吗?字都写了,连这么个顺水人情都不会送,这个老头子,也实在是太不懂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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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拿糖──明明能干而不肯干,故意慎着以求某种代价。
② 成纪──汉置县,宋改置秦州,即今甘肃天水。
③ 吏隐──是“隐于吏”的意思。封建时代的士大夫自以为怀才不遇,当不上大官,只能混上个小官吏,就以“吏隐”自居,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
④ 李键──字廷守,明代缙云县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官四川参政,著有《五经正义》、《性理明解》、《二十一史汇纂》、《赐养堂集》等。
① 李鋕──字廷新,明代缙云县人,万历二年甲戌科进士,官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赠太子太保,著有《三朝奏稿》、《三游诗稿》、《乐泌堂文集》等。
说到这里,客厅里的大座钟又“当当”地响了起来,告诉大家说,天色已经是戌正了。刚才只顾听老讼师说那吏隐山隐吏的乖张行径听入了神,不觉着吃完饭又已经半个时辰过去。算起来,小讼师媳妇儿进衙门去也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怎么这早晚了还不回来呢?是礼送炸了,还是讨价还价讲不定准码子?要不然,是留在衙门里过夜了,她可是知道家里有人坐等着听她的回话呀!
心里正在狐疑,那钟声打到第八下,也就住了,随着这最后一声钟响,白布门帘儿一掀,像微风荡漾中的一朵儿荷花似的,步履轻盈地飘进一个人来,婷婷娉娉,扭动着腰肢,晃荡着耳坠,连脖子带下巴颏儿都是一步一扭的,笑眯眯地飘到了林炳跟前,两手在胸前一拢,娇滴滴地说了一声:
“有劳叔叔久等了。”
进来的正是小讼师媳妇儿,身上却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裹圆斗篷,衬着她那红润白嫩的脸蛋儿,丰满婀娜的身段儿,显得越发的标致,越发的动人了。在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小丫头子,手里还捧着那条印花包袱包的一个匣子,好像比送去的那盒鼻烟略为小些。“是不是收下了鼻烟,却把鼻烟壶给退回来了?”林炳心里纳闷儿,赶紧站起身来,正想发话,跟脚从门外又进来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厮,穿一身黑衣服,戴着大帽子,一人提一盏带提竿儿的大号金丝灯笼,一面是“缙云县”,另一面是“正堂”共五个朱红扁宋大字。两个内衙小听差走进门儿来,略屈了屈左腿弯了弯腰,请了一个安,打头的一个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说:
“敝上和太太问老先生和大先生好。太太苦留李大嫂子不住,黑灯瞎火的,只怕路上有闪失,放心不下,特意打发小的两个送了回来。太太还带话来说:请大嫂子一两天得空了就抽身进衙去斗叶子玩儿,只怕大先生不放,又特地叫小的替李大嫂子在大先生面前预先告个假,到时候请大先生一定要照准放行的。”
小讼师一边嘿嘿笑着,顺手从钱板上数出二百钱来一人一百赏过了,一边说:
“有劳你们两位辛苦这一趟了。回去替我多多拜上老爷太太,多谢太太疼爱,想得周到。再替我回太太的话,就说太太哪天高兴了,想着要我们翠花儿去斗斗叶子解解闷儿,打发个人来招呼一声,马上就过去伺候。是大大请的客,我就是长一千个胆子一万个脑袋,也不敢挡驾呀!”
翠花儿顺手把身上披的一裹圆斗篷脱下来叠周正了交给小听差的,叫他们带回去交到太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