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又把新娘手中的两个小红布口袋接过来,把里面装着的小红枣、染成红绿二色的花生和桂圆、瓜子儿之类,倒进桌子旁边的花生筐里上下翻搅拌匀了,取个吉利,表示“早生贵子”的意思。
新郎官一离开新房,于是小孩子们纷纷涌进来讨花生果子吃,热闹的闹房,也就从此开始──伴娘们用武的时刻到了。
这一段时间,叫做新娘子坐房,也是新房大开放的时间,不论什么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一方面可以看一看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一方面也可以随意地向新娘子讨花生果子吃。所谓“花生果子”,其实就是花生,而且是生的,为的是讨一个“生”和“花生”的吉兆。说是“讨”花生果子,事实上除了孩子之外,大人必须用隐晦曲折的语言说出自己所要的东西,于是就形成了一场猜谜游戏,渐渐地转变为小伙子跟小伴娘们耍嘴皮子逗闷子,而且成为婚庆中考验伴娘是否机灵的固定节目之一了。当地就流传着好几种手抄的专门用于闹房的谜语本子。而且从猜谜语进而发展到对对子、和诗词,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千方百计地要难倒伴娘。因此,跟着新人进新房来的贺客,有的不过是来看看热闹,有的则是早有准备,打算来与小伴娘们鏖(áo 熬)战一场的。不过,本着传统习惯,开头的几个谜语,必须从讨上轿红、下轿红、子孙满堂红开始。讨过了红鸡蛋,接着就讨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儿,再讨桌上现放着的各式果点。按规矩,凡是猜着了的谜语,谜底是什么就得给什么;猜不着或者猜着了拿不出实物或者谜底根本就不是物品的,则允许抓几把花生代替,无非是当个彩头的意思。
瑞春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笑,静听着小伙子们跟伴娘斗嘴皮子。开头那些俗套谜语,大都是眼面前的东西,虽不是尽人皆知也差不多,因此并不难对付;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出了十几个谜语,好猜难猜的,总算都猜着了。一来一往,一问一答,战了有十几个回合,翠莲还没有出过马呢。
正在这时候,林焕带了几个在一起习武的少年朋友走了进来。这几个人,大都二十不到的年纪,浅色长衫外面罩一件深色坎肩儿,脑门儿剃得青里透亮,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辫稍儿上系着两个黑丝线打的流苏坠子,压着八宝坠脚,黑鞋白袜,扎腿儿的裤子,腰带上佩着好几个彩绣荷包。用不着说,都是些不知道柴卖多少钱一挑,米卖多少钱一担,只知道坐茶楼上酒肆,闲时刺几枪踢几脚的浮浪少年。这一路人大都油嘴滑舌,正经的学问没多少,歪的邪的一大堆儿。众人见这几位魔君进来,知道准有一场激战,急忙闪出一块空地儿来让他们上场。这几位小爷都是事先捏咕好了的,不用争也不用让,当即由一位以善唱着称的刘耀先来踹头阵,上前一拱手,张嘴就唱:
卵生姐唻美美姐,
我出谜语谁来猜?
什么长,长上天?
什么长长水中间?
什么长长街上卖哟,
什么长长妹跟前哪?
翠莲一听,心里话:“行啊,要说对歌儿,我打遍壶镇,还没有遇见过敌手呢!”不等别人开口,略一思索,也张嘴就唱:
傻小子你听明白,
你出谜语我来猜:
银河长,长上天,
海带长长水中间,
面条长长街上卖哟,
丝线长长妹跟前哪。
刘耀先一听,心里话:“行,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快嘴儿。”一歪脑袋,接着又唱:
丽丽姐你猜得快,
还有一个你再猜:
什么圆,圆上天?
什么圆圆水中间?
什么圆圆街上卖哟
什么圆圆妹跟前哪?
翠莲心里话:“就这么粗浅的玩艺儿,也想来难我?”眨麻眨麻大眼睛,接口就唱:
傻小子你别奇怪,
你的谜语不难猜:
月亮圆,圆上天,
荷叶圆圆水中间,
烧饼圆圆街上卖哟,
镜子圆圆妹跟前哪。
刘耀先不得不佩服翠莲的脑子来得快,搔搔后脑勺,张嘴又唱:
啭啭姐你真不赖,
还有一个你再猜:
什么红,红上天?
什么红红水中间?
什么红红街上卖哟,
什么红红妹跟前哪?
翠莲见他来回来去的就这几句词儿,没什么新鲜的,不禁抿嘴笑了笑,接口再唱:
傻小子你现了眼,
出的谜语不新鲜:
太阳红,红上天,
鲤鱼红红水中间,
杨梅红红街上卖哟,
胭脂红红妹跟前哪。
有一个叫张士俊的,听刘耀先没什么新鲜的,心里话:“像这样长的圆的红的黑的唱下去,只怕唱到天黑也唱不完!又没什么高词妙句,难不倒人家,不是瞎耽误工夫吗?”不由分说,抢上一步,没等刘耀先开口,就把话茬儿接过去了。
“新娘子、卵生子、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请坐好,听我把谜语说周详来道分晓,猜得着来没得说,猜不着可不许恼:
长在半中腰,
有皮又有毛,
长有五六寸,
子孙里面包。”
张士俊的话音儿刚落地,一屋子人“轰”地一声全笑了个前仰后合。几个小伴娘到底是姑娘家,不由得一朵红云起自腮边。翠莲也深怪这个小伙子莽撞冒失,在大庭广众之中,又是婚娶的新房里,就算是三天之内无老少,不讲究禁忌,总也不能出这样下流的谜语呀!继而转念一想:别是自己多心,瞎胡猜了吧?抬头看看张士俊,却没有笑,正在一本正经地等待着揭谜底呢。翠莲琢磨了一会儿,不管别人笑不笑,乍着胆子问:
“属什么的?”
“能吃的。”张士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可是一屋子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有几个人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儿,挤出几滴泪水来;有几个人笑得弯下了腰,双手捧着肚子。林焕也觉得太不像话了,笑着给了张士俊一拳。张士俊鼓起眼睛急忙分辩:
“真是能吃的嘛!你不是也挺爱吃的吗?”
大伙儿又哄笑起来。张士俊等大家笑够了,这次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
“地里长的。”
翠莲灵机一动,冲口而出说:
“老玉米!”
随着这个谜底的揭晓,一屋子人又“格格格”地大笑起来。这一回不是谴责他谜语做得粗俗下流,而是夸奖他别具匠心,妙语双关,真有一通琢磨劲儿。这种谜语,在当地单有一个名称,叫做“荤谜素猜”,做谜语者的用意,本来就是招人发笑的。
笑声刚刚平息下去,张士俊一面接过小伴娘递过来的一大捧花生,一面笑嘻嘻地看了看翠莲,接着说:
“这个谜语不稀罕,
还有一个真叫难,
猜得着时你就猜,
猜不着你别胡砍:
说干一起干,
二人面对面,
底下直流水,
全身都冒汗。”
尽管张士俊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不乐不笑,可是大家听他又说出一个玍(g ǎ嘎)杂琉璃球的谜语来,比前一个更玍古,更不像话,用不着细琢磨,谁都往那上面想。一时间人们笑成了一团,挤成了一堆,倒成了一片,有互相搂在一起的,有互相捶打的,有趴在别人肩头的,有笑得喘不过气儿来的,有拿手绢儿擦眼泪的,有弯着腰直揉肚子的,真是一人一副模样,一人一副怪相。小伴娘们觉得不堪入耳,要不是在新房里,早就要“杀千刀”、“下作坯”地骂街了。这时候却喜怒无由,啼笑皆非,只能用手绢儿捂住嘴吃吃地低声笑着,心里暗骂张士俊胡闹,把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捧上台盘来。独有翠莲却只是微微一笑,有了上一个谜语的经验了,心知准又是一个妙语双关似是而非的“荤谜素猜”谜语。低头沉思了片刻,狂笑的人群刚刚缓过一口气儿来,抬头看看张士俊,依旧脸带笑容,不言不语儿,等待着谜底。翠莲想了一会儿,一时间还抓不到影子,对不上茬口,想讨个范围,瞟了张士俊一眼,轻声问:
“属什么的?”
“说得很清楚,两个人的动作嘛!”好像是不满对方的愚鲁,张士俊略带惋惜地咕噜着说。
随着他的话音儿,一屋子人又爆发出一阵新的骚动,笑声又起。林焕听着也觉得不像话,笑着又给了他一拳,外加一句:
“你说话请个把门儿的行不行?”
张士俊两手一摊,翻着大白眼珠子,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说:
“我说的是实话嘛!头两年你还脱光了衣服干得欢着哪,穿上裤子才几天,你就充起老成来了?”
一句话点了题,脑子笨的,依旧还往那边猜,翠莲心眼儿玲珑,已经恍然大悟,不由得不称赞这小子能诌会编,一面依旧微笑着,一面不慌不忙地扬起脸儿来说:
“你的谜语不算难,
难的谜语猜三年,
泵斗戽(h ù户)水面对面,
浑身较劲儿直流汗。”
第二个谜语揭破了谜底,一阵会心的哈哈大笑之后,接着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说谜语做得绝的,有说词儿编得玍的,有夸翠莲脑子灵的。林焕嘴上不说,心里也着实佩服翠莲的冷静沉着,应付自如。在众人的赞扬声中,张士俊又接过一大捧花生来,得意地咳嗽一声,打扫打扫嗓子眼儿,正准备说出第三个能叫一屋子人拍案叫绝的更玍的谜语来,不料已经晚了一步,让一个叫高良久的黄脸皮小伙子抢走了话头,争先发了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