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高良久,是高升栈房的少东家,一张脸皮黄得像个黄疸病人,两只眼睛努出来,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再加上一个鹰钩鼻子,两只招风耳朵,样子并不惹人喜欢。别看他其貌不扬,当年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时候,就以善于对对子出名,经常得到老塾师的表扬;后来弃文就武,但不忘旧学,只要有机会,总想诌几句显示显示文才。他挤到桌子跟前,忙不迭地抢过话头去说:
卵生姐心灵脑子快,
又会唱来又能猜;
小子无能没本事,
出个对子讨个彩。
请听上联儿:
青梅竹马,
当年的开裆裤朋友如今又穿开裆裤;
当地风俗,新娘子上轿时穿的红绸子衬裤不缝裤裆,形似开裆裤。新房里的人,有懂得个中原由的,心中暗笑;不明白的,瞪圆了眼睛不明就里。四个伴娘都是黄花闺女,以前并没听见过这个典故,这次吕家请裁缝给瑞春赶做上轿衣,也给喜娘和她们四个一人赶做了一身,量体裁衣的时候,看见了这条不缝裤裆的衬裤,回到房里笑着动问金银大嫂,方才懂得了这里面的文章,所以听高良久这一说,意思倒是明白的,但是她们都没有上过女学,当然也就没学过对什么对子。好在翠莲从小爱听对歌,肚子里歌词倒是装了不老少,长大了又年年出场赛歌,不但善于现编歌词,脑子还来得特别快。刚才高良久出的对子,除了巧妙地运用了双关语之外,也没有什么更高明的地方,并不难对。稍为想了一想,张嘴就唱:
脑子没有你聪明,
拙嘴笨舌欠机灵;
对得不好别笑话,
从小没读《女儿经》。
请听下联儿:
凤冠花轿,
小时候过家家①夫妻眼下真的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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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过家家小孩子玩儿的娶亲游戏。
对子对得并不工整,却也应景贴题,在场的人谁不惊奇?高良久眨麻眨麻眼睛,怕别人抢走了话头,赶紧接着说:
对子对得真不错,
应景贴题妙处多;
小子无能跟你学,
请你再来对一个。
请听上联儿:
陈姥姥铺陈姥姥,
一夜间白绫子由白变赤;
当地风俗,洞房里的雕花新床,绣花锦被,在新婚夫妇入洞房前夕,女家铺房送枕衾之后,要请一对儿年高有德、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的老夫妇来先睡一宿。入洞房的当天晚上,再请这对儿老夫妇铺被窝儿放枕头,撒上几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同时把一块白绫子铺在被单上。这块白绫子,俗称“陈姥姥”;第二天一早,专人送到娘家去报喜的“喜帕”,也就是这玩艺儿。
离林村不远,有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叫做坑沿,村中人大都姓陈。村里有一对儿九十开外的老夫妇,身子骨儿还挺硬朗,走道儿不杵拐棍儿,写字儿不戴眼镜儿,膝下共有七子三十六孙,曾孙、玄孙成群,全家四百多口子五世同堂,子孙中有三个孝廉方正①,一个拔贡②放了外任,四个举人,二十八个秀才,余者全都知书识礼,虽然比不上唐朝人张公艺九世同居的厚德厚福,却也是遐迩闻名多福多寿多男子的耄耋(m ào dié冒叠)老人。左近乡村,但有婚娶,大都打发专人抬了轿子去虔诚敦请,想借他几分福气。林炳娶媳妇儿,当然也不例外,不但接来了陈公公和陈姥姥,还把他的一个小玄孙也一起接了来压花轿③。因此,“陈姥姥铺陈姥姥”乃是一语双关。小伴娘们虽然都没有出阁,但是这层意思,这种风俗,平时听也听多了,谁不明白?翠莲见高良久居然把新婚夫妻房帷中的亵(xiè泄)事搬到了台面上来,心里对这个黄脸皮少年着实有几分愤怒,就想找词儿挖苦他几句,也好让他知道知道快嘴吕翠莲的厉害,正当大伙儿哄笑间,她登地站了起来,用压过众人的尖细高音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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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孝廉方正──清代取士制度之一:由府州县保举,督抚核实后向朝廷推荐。其中“朴实拘谨无他技能”的,赏给六品顶戴;“才德兼优”可以破格录用的,送吏部考试后任用。
② 拔贡──清代取士制度之一:在一定时期内(原定六年,后改十二年),选拔所谓“文行兼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应考,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③ 压花轿──旧俗:婚娶中男方打发到女方去抬新娘子的花轿不能是空的,里面必须坐一个小男孩儿,称为压花轿。
你的对子真稀奇,
搬出姥姥来救急;
我的下联怎么对?
借用你的黄脸皮。
请听下联儿:
高良久喝高梁酒,
三杯后黄脸皮由黄转青。
大伙儿见翠莲站了起来,知道她一定是有了妙词儿了,顿时间笑声销,语声匿,鸦雀无声,一屋子人都想听一听翠莲究竟用什么样的妙文来回敬这位不讨人喜欢的黄脸将军。等到听仔细了,特别是拿高良久的脸皮变色来对白绫子的变色,简直是骂得又尖酸,又文雅,又形象,又贴题,还有几分刻毒,引得大家轰然一声,人人狂笑,个个捧腹。林焕也为翠莲的聪明大胆所倾倒,不住地拿眼睛上下打量她。回头看看高良久,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五颜六色的,恰似开了个果子铺,还没有喝上高粱酒,就已经变了颜色了。
高良久本想仗着自己会诌几句,拿几个小伴娘打趣一番,叫她们脸上发发烧的,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反而让快嘴丫头吕翠莲取笑了去,想再编几句词儿把面子抓回来,急切间却又想不起什么惊人的奇句,直臊得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左右为难的当口,一道红光,闪现出一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金银大嫂拍着手走进门来,笑着说:“天不早了,前厅后厅上酒席早已齐备,单等新娘子跟大家去坐席呢!”
大家抬头往窗外一望:可不是么,秋天日短,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花厅上耀眼的汽灯,都已经挂起来啦!
第十五回
儒师斗法,说笑话婊子王八同上阵
巫婆闹房,逗乐子夜叉罗刹齐出场
林家的花厅上,点起了耀眼的汽灯,照得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花厅正中品字形放着三张圆桌,那是专为招待头面人物和族中长辈的。桌上的杯盘碗筷,一桌是黄澄澄的金台面,两桌是白灿灿的银台面,在汽灯的照射下光芒四溅。为了避免当地请客最伤脑筋的逊让座位,林炳出了一个新点子:事先按照爵位儿和辈份儿排好座次,用大红纸条儿写出人名压在酒杯底下,由知宾引导入座。此外,两廊和两厢的八席招待一般亲友,后院儿的几席招待女眷;第二进则大都是跟林炳一辈儿的青年子弟,这些人就用不着排什么座次,只要凑满八个人一席就可以了。
到了开宴时刻,新娘子由喜娘扶着步出洞房走进花厅,新郎忙着张罗贵客入席。宾客们看见新娘子出来,反都站起来招呼,当然也是瞻仰丰采的意思。等到大家入席坐定,这才发现牙郎头子吕久湘的座位还空着。问知宾,说是一直未见,可能还没来到。
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能为他一个人再等下去。林国栋一声“开宴”,小丫头用托盘送上三壶烫热了的酒来,新郎新娘离座为媒人、长辈等执壶斟酒。这酒呈深澄色,不但异香扑鼻,沁人心脾,而且斟进酒杯里,明明满出了杯口,却不会溢出来。原来这是只有大家富户办喜事才能喝到的名酒“女儿红”。
所谓“女儿红”,就是在女儿出世或满月的那一天,把一坛坛好花雕密封后埋入地下,一直到女儿出嫁的时候才从地下起出来喝。这是浙江地区的民俗: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怀孕了,临产之前,就买来二三十坛好花雕,等待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只要成活,就在房后荫凉地儿里挖一个深坑,把酒埋进去。生儿子的叫“状元红”,生女儿的就叫“女儿红”。意思是要等儿子中了状元或女儿出嫁的时候,才把酒挖出来喝。那时候,“状元”四年全国才出一个,当然没有那么多,一般只要中了举人或进士,这酒就可以挖出来用了。一个“士子”,究竟多大年龄才能“中举”,这可是没一定的,因此“状元红”到底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可没一定,短则二十多年,多则三四十年;而“女儿红”的年份则有个极限:由于当时时尚早婚,女儿十五六岁就嫁出去的为数不少,因此“女儿红”最少是十五六年,最多也不过十八九年。像瑞春这样二十岁才出嫁的姑娘,当时并不多,陈了二十年的“女儿红”,也就相当稀罕了。据说那酒在地下埋了二十几年以后,一坛酒只剩下了半坛,不但香气扑鼻,浓度也明显增加,所以斟在酒杯里能满过杯口,却不会溢出来。
这种名贵的酒,当然只有高贵的客人才能喝到;至于贱亲戚、穷朋友,虽然也送了礼,却只能在席棚里领教八大碗,尝尝黄汤的苦味,哪有福份儿消受“女儿红”呢。
按说,“女儿红”名酒,是财主人家专为嫁女儿准备的,只能在坤方的喜宴上才能喝到,怎么今天林炳中举以后娶妻,不用“状元红”,却用了“女儿红”呢?并不是林国栋没给儿子准备下“状元红”,而是因为林炳自以为武艺超群,今年中了举人,明年还想进京赶考,所以当林国栋喜洋洋地要开挖地窖里的“状元红”的时候,林炳愣给压下了,说是一定要等到明年进京殿试得到一官半职以后再与父老乡亲们一起喝这“状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