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是一个俊朗挺拔的年轻人,眉目深邃,服饰华贵且与众不同,大开的交衽外袍,看得见胸前直竖的一条合襟,与里面那件衣服同质的线盘出布扣子,大串黄红青墨五色驳杂的珠子挂在身上,令我一下子想起北部来朝的使节。又看了看年轻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热切直望大叔,脸上一派单纯好感,正是那种豪放汉子的招牌表情。
这是大叔的塞外好友么?
年轻人大步走近,响动弄得一路的人侧目,大叔支肘拎着小小的白色酒杯停在半空,看着年轻人大马金刀坐到对面,眼里是清晰的笑意,但又与那时对着我的不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隔的虽不远,但周围人声太高,我只能看见那两个人在那里谈笑,张嘴或者是抬手,没有声音传过来,都是贵气遍身,周围圈半圈高壮护卫,叫喧闹的人不由避开远远的,好像一副完美的画布。
我要不要再过去呢?
大叔为年轻人哪里的动作歪头笑,眼光飘过我这边,有一下的挑眉。年轻人全神贯注与大叔套交情,自然也看过来,这一下连着那半圈的护卫眼神齐刷刷刺向我,场内大多数客人立下被带动,大部分脑袋都面向我。
这下我算是万众瞩目了。
叹气,要不要这样显眼的啊。
坐到大叔旁边,好歹是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收回去了,这个年轻人却一直好奇的盯着我,还谨慎的问到,“秦大哥,这……位是?”话语端正的有些生硬,不过认真的劲头很可爱。
“小儿阿香。”大叔灌下手里的酒,哈哈笑着,来拍我的后脑勺。
我不知道要不要给那年轻人行礼什么的,只有干瞪着他。
他好像也没想到那里去的样子,看了我半天,又对大叔道,“秦大哥,你的儿子,看起来,身体不好……”
大叔听了他这句,放下手里的酒杯,挑眉道,“噢?干达兄弟何出此言?”
我正想这两人说话不关我事,埋头拣小菜在吃,一听大叔说话立刻就喷了,咳咳,咳咳,好容易舒服一点,抬头又看见那两人都看着我,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呛着了。”
又看见大叔一脸慈祥地倾过来,还摸摸我的头,我僵在座位上受了他这一下,忍不住在心里抖了抖。
那边年轻人等我们俩分开,又说,“他太白,又小,不够壮,你要来看我们,那里的男孩,个个壮,才好。”
“原来如此。”大叔笑道,“那改日秦某定携小儿前往,到时干达兄弟可要好生迎接我们才是。”
年轻人热烈应到,“好!到我们那,就说,我的名字!一定,欢迎你!”
说着俩人又开始喝酒。我看着桌子上的菜,都被我喷过了,还是换掉吧。遂扯着大叔的袍子,要小二过来。
一番忙碌过后,我趴在一边吃东西,那边两个就在那里不停的喝酒说话。看那年轻人亮晶晶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大叔也像狐狸了。
连日车马劳顿,终于可以睡在房子里的床上,我却又睡不着了。又软又干净的床,这还是我第一次睡到,在达叔那里的时候可是享受不到的,不光是没条件,也没那好习惯。记得进到达叔那里的头一天,我们就在院子里晒被子褥子床单床帐什么的,原因无他,只是达叔太懒,弄得褥子居然发霉了,要不是我一时兴起把床翻了一下,还不知道呢。为此我又逼着达叔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不过大多数还是靠着阿秀才弄清楚。那天达叔被我和阿武鄙视了老半天,说他又不会做事,提的水还比阿秀少,要不是会医术,就是个吃白食的了。还好有阿秀帮着他说话,要不然达叔往后在我们面前就没地位了。
想着我又笑起来,又想到达叔那个易容,既然他不是老头子,那他那天就是故意提不动水的了吧,真是谨慎。不过顾了这头就顾不得那头,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会被两个小孩嘲笑呢?
还有阿昭,他在那么乱糟糟的院子里也美的令人惊心,阿秀拍出来的飞絮叫我们个个狼狈不堪,却变成了衬托他清冽气质的背景,我几次目光掠过他站的地方,都要心头一震,那种程度的美貌几乎要变成实质的距离,其他人是碌碌飞舞的营蚊,而独他一只新生碧蜻蜓,遍体通透,细须轻点水面,波纹叠起。
闭了闭眼睛,我还是睡不着,一想到他们,就又兴奋起来,这种在强烈的疲倦之下还冒头出来的精神劲儿真是折腾死我了。我又没力气翻翻身来消耗能量,身体在我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就开始发疼,而意识则独立在外扑腾,对自己的倒霉现状没有一点办法。
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啊?灵肉分离么?我试着深呼吸,但是没有效果,沉下心再试,反复试,慢慢的就想发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香。”
谁!
我正在跟自己较劲,猛然间听到门外有人叫我,惊觉弹起,接着磕在床沿,又掉到地上去。
唔……咳咳,咳咳,怎么会这么倒霉,身体压到地的那片就像戳到一把针一样,不知道该说是痛还是麻。我一闭眼,手撑地爬起来,立刻安抚着吹手掌,我现在可以确定那是麻了。
先调节下呼吸,还没有所缓解,我又觉察到一件事——我的下半身不太有感觉了。
该死!就只疼了一下,怎么向瘫痪发展了,站在原地不动还要发懵,杵着的这两根更像是石头而不是腿。我也不敢弯腰去捏,只有干站着等它自己好。
“等一下,先生。“
外面的沈大夫安静的等着,我就多缓了一会儿,给他开门的时候他也不是很惊讶,还主动伸手把我抱回床上。我看着他转身去点灯,下意识地背身过去,又反应过来这里点灯用的不是原来那样的劣质油,连忙坐好。
“阿香。”
我听得他淡然出声,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又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哦,是他的气场,不像平时那样随时准备逗弄我的感觉,是很正经,嗯……跟白天见那个卢公子时候差不多,不,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哎呀,说不明白……
沈大夫扶着烛台站定,停了一下才走过来,我直直的看着这个好看的一塌糊涂的家伙,现在浸在柔和的灯光里,无端不真实了几分,又是那样静默的表情,简直是神仙下凡来了。他过来之后垂下头,把灯放在床边的小几那,慢慢往外掏出一卷布和一个小瓶子。我勾着脖子看他微微低头的样子,由于高度的缘故,我费了半天劲也只看到半幅温玉似的脸。
“含着,不要吞下去了。”沈大夫对于我勾头勾脑的举动视若罔闻,自顾从瓶子里倒出几粒药丸,拈了一粒给我。
我安静照做,又看了他几眼,觉得这时候的沈大夫倒有些像达叔了,不过达叔可没眼前的人这样的脸……哎,不是啊,好像达叔也很年轻的样子,我那天只瞟了一下,也没多注意,只知道他不是外貌那样老,现在想起来,那也该是很帅的啊。
“阿香,现在觉得好些了么?”沈大夫端详我一会儿,轻声询问。
啊……我有点茫然,看了他半天也不明白。我是难受,不过也没有到要他过来给我治病的程度吧,只是关节滞塞,血流不畅而已……应该是吧,我想了想,又看他一眼。
沈大夫见我只是不断瞅他,又不答话,眉头就皱起来了,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只重重的叹了口气,又把头转到外侧,身影竟显得有些焦躁。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可不就是达叔的模样么,每次达叔这样的时候,我都会挨训,搞得我几乎要形成条件反射了。
我们俩这么僵了一会儿,沈大夫先回转过来,他似乎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一双眼睛放的软软的看着我,又问一遍,“阿香,你还疼吗?或者是麻?”
我哪里招架的住他这样,当下就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嘴里还在找话说,“哎……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正要收回目光的沈大夫微微一滞,旋即随意地转开脸,去解他那一卷布,随着他的动作,一排银针慢慢显露出来,那一条一条幽幽的清色是烛光挡也挡不住的凉。
我的心也慢慢凉下去,一旦清醒,就能发现什么都早已摆在眼前。其实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到那里去而已,那个玩意儿在我生活里也就是个故事题材,是从来就没什么真实性的,所以也不能怪我白痴,对吧,都要怪社会把那玩意儿宣传的太遥远了,嗯。
而且,这只是一个梦。
等我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至于现在,我还是装傻吧。并且对方似乎也是觉得能避则避,又转身凑到烛火那里去了。
基于平时好奇的性格,我见了沈大夫在案旁点香,是一定要问到“这是干什么啊?”这种的,如今我只要再稍稍无辜一点,就能避开这个尴尬的时刻。
我吞一口唾沫,试图在人家回身之前调节好情绪,我还是想维持这个夜晚表面上的温馨,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对方显然不这么想。
沈大夫再转头过来的时候,脸上混合着一堆表情,尽管混乱,不过有一个意思是明确表达出来了,它直接且强烈,令人猝不及防。我瞬间呆掉,然后垂下眼帘,苦味从心里溢上嘴角。
他说,“阿香,我自然知道……是我,给你吃的药丸,加了,醉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