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嘿嘿一笑,在二哥身边站好,心里竟是有种没有根据的把握:老杨林来了,吃亏的绝不会是我和二哥。
楼梯一阵闷响,老杨林没让人引路,自己当先就上来了,看着这一片乱糟糟的场景,脸阴得跟墨缸似的,黑漆漆的透着寒碜,“怎——么——回——事——?”他的语调拉得很长,每一个字吐出都好像要在人心里晃上两三晃,就是原本镇定的也要被他这样晃晕了,更何况,那角落里缩着的一伙人,本来就在发抖。
老杨林一句话问出来,破天荒地竟没人回答。大太保和二太保连上前一步都不敢,身子越弯越低,再差几分,就该伏到地上去了。二哥垂头站着,分明也无意答话。
我最是性急的,见了这个样子,当下自己捋了捋袖子:好好,你们都不说,那么我来吧!踏上一步,朝老杨林躬了躬身,开口道:“父王,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取笑二哥当日认响马的事,二哥气不过,才打起来的!”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原来咱做起那恶人先告状的勾当,也是脸不红气儿不喘的。
我这话一出,那边角落里顿时有了悉悉索索的战栗声,大太保咬牙强抵着没有说话,二太保终是定力弱些,当下喊了起来:“父王!不是那么回事儿!”
老杨林两眼一瞪,硬生生地把二太保的话拦了半截,收回目光,只看着二哥,问道:“王儿,可是这么回事?”
我听老杨林这一问,禁不住有些担心,从小到大,二哥都最是耿直,从不肯说一句假话的,我就怕二哥要迁就我方才的谎话为难。不料,二哥一开口,竟是半点都没有假话,只听二哥回答老杨林道:“父王,是秦琼的错,秦琼不该动手的。请父王责罚秦琼!”
我拿指甲使劲地抠掌心,面上才勉强有了痛苦之色,把一个险些就要忍不住的笑压了下去。呀呀!我家二哥真是好本事!这一回先认了错,既没有说谎,又显得大度!可实则呢,这话很是加强了方才我那些话的可信度,教老杨林觉得,便是因为大太保和二太保出言挑衅,二哥气不过,就动手了。
老杨林面上怒气更盛了,目光扫过大太保和二太保,鼻中已是一个三尺冰冻似的“哼”,待目光转回二哥,又缓和了下来,对二哥道:“王儿,你的伤还没有全好,身上不要紧吧?”
二哥忙答道:“无碍的,父王切勿担心。”
老杨林和二哥这一对答,我已是提前肯定了,这一回,我和二哥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那边二太保显然也是和我有了同样的想法,到了这一刻,已是什么都不顾了,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前来,对着老杨林一躬到地,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父……父王!不是……不是……儿和哥哥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老杨林一声怒喝,二太保吓得身子都软了,“你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丢了王杠,你们的脑袋就是寄下的!还敢闹事!”
老杨林这一句话甚重,几乎已是生死攸关了。大太保终于忍不住了,从后头扑了上来,他比二太保能说些,一张口终是说了那“响马”的缘故:“父王!儿确实说了响马,可那是因为儿瞧见十三弟身边有一个人,长得极像那日的响马陈达、尤金,这才说了的!”
老杨林拧紧了眉头,狠狠地瞪着大太保:“哦——?那么那个人呢?”
“走……走了……”大太保也开始结巴了……
“走了?!”老杨林的声调上扬,连我都开始同情那兄弟俩了,“你二人又是信口浑说!当日王儿到时,你二人不也是把他认作响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老夫不要再看见你们!”
老杨林这一番话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按理说,大太保既说了那事儿,老杨林就该派人去查察,若是当真查到了小程是响马,那二哥也有不问青红皂白,放跑响马的罪责。可如今,老杨林问都不问,直接就斥了大太保和二太保,话语中偏袒二哥的意思已是再分明不过了。
那边二太保还待要说,大太保却拉了他一下,止了他的话,想是他也知道,今天的事,他们两人是无论如何没有胜算了。
见大太保和二太保不再吭声了,老杨林虽仍是怒着,但也不再说什么了,让人备了轿子,连马都不让二哥骑,强令二哥乘轿回府。至于那大太保和二太保,本来高高兴兴地聚了朋友出来喝茶,如今闹得这样,一伙人伤得伤走得走,还挨了老杨林一顿骂,面上已再是无光,灰溜溜地跟着老杨林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老杨林黯别义子 小秦瑶喜得宝驹
经过了回风塘那档子事,不仅大太保和二太保,就连其他十家太保都明里暗里地把二哥当作眼中钉了。本来他们跟着老杨林,享不尽的尊荣,老杨林也没有对他们中的哪一个格外偏爱,基本算是一视同仁,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可如今来了个二哥,老杨林对二哥的宠爱已是如此明显,那十二家太保嫉恨之下,不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矛头直指二哥。
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哥便向老杨林要求回历城去,也没说其他,只说王杠的案子仍然悬着,这许多日子了,放心不下,要回去和衙门的兄弟继续查。
王杠的事,这些日子老杨林虽不说,但这一直是他心上的一块心病,始终不会忘记的。他不说,我想多半是因着舍不得二哥就回去,想留二哥在登州多待一阵。如今二哥自己说了,老杨林也只得点头应了。他给山东各州府县传了令箭,王杠的事可以暂缓。又独给二哥下了批文,这一下,再不会有人敢追究二哥“查案不力”的罪责了。
二哥要走了,我却被老杨林留下了。我帮二哥收拾行装的时候,他来差人找了我去,跟我说了许久的话,虽然他说来说去都是诸如他答应我的那匹马就快找到啦,或者他已经向长安请了旨意啦等等,并没有提回山东的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劝我继续留在登州。我只是默着不说话,说实在的,我是不愿伤老杨林的心,可是我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是非之地,况且,娘的生辰也快到了,我知道,王伯当是一定会来拜寿的……
见我一直不说话,老杨林有些发急了,说话赶了些,不留神吸了几口冷气。毕竟是年老了,身体各样器官机能都退化了,这一下,老杨林直是呛咳不止。我本来就心下有愧,见他这样,也是心酸。赶紧跑过去,在他的背后替他拍着。老杨林好不容易咳得好了些,我又奔到桌边,替他倒了茶来,端到他的手边。不想他分明咳得难受,却不急着接茶,反倒侧脸冲我淡淡一笑,自己伸出掌来,在胸口平平顺了几顺,吐了口气,微阖双目,竟又是一笑,轻轻道:“到底还是女儿好,老夫那些太保,没一个能像瑶儿这么贴心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竟止不住地手上一抖,满杯的茶泼出了好些,滚烫的水溅在老杨林的身上,他禁不住身子一缩,又咳了一下。我心下着慌,忙要替他拭衣上的茶水,不想老杨林一把捏住了我的手。他使的劲儿太猛,我没忍住,轻哼了一声,他的手立时松了,再不敢握紧,只是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我目光一转,正触着老杨林面上那一番毫不掩饰的宠爱,心里一抽,眼泪就不自禁地下来了。老杨林见我流泪,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手忙脚乱地探手替我拭泪。多年行军打仗,他的手上满是茧子,在我的脸上滑过,有一种酥酥的麻痒。我情不自禁地依着他的手臂,手上自然地就去扯他的胡子。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躲在爹爹的怀里拽他的胡子……
“父王,瑶儿不走了,瑶儿留在这里陪父王……”
我几乎是悄没声息地在他的耳边说出了这句话,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面上定是惊喜一片了,因为他揽着我的手分明在颤抖……
二哥回去的那天,我送二哥出城,走了很远,那些跑来巴结送行的官员都已经回去了,路上只剩了我们兄妹俩,二哥越行越缓,到最后索性住了马,只是默默地看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得低着头不做声,心里有些害怕二哥会怪我,毕竟老杨林是我们的杀父仇人,我竟对他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我暗自叹了口气,若是爹爹知道了,怕是会怪我吧……
“小丫,”二哥终是开口了,他就要回家和娘、大哥、嫂子团聚了,分明是件好事,可二哥说出话来,却是这样沉重,“你一个人在这儿,一切都要小心,不要仗着靠山王宠你,就什么都不怕。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小人行事,实在防不胜防的……”二哥说一句,我便点一下头。二哥没有责我,句句都是担心,我心里感动,只是说不出话来。二哥忽地又叹了一声,接道,“其实,我也不用嘱咐你什么,这些,小丫都懂吧……”二哥住了话,到底拢了马缰,扬鞭准备走了。
我终是不舍,忍不住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回身冲我点点头,说了最后一句:“小丫,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你一定要回来!”说罢,手起鞭落,黄骠马飞也似地去了。
我一个人落在后头看着,心上是一阵又一阵的翻涌,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是酸?是苦?又或,只是难舍难分呢……
二哥走了,靠山王府的那座小院,只剩了我一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实在有些闷。老杨林最近不知因着什么事儿,像是特别忙些,虽然每日都会来,但总是坐坐就走了,也不得陪我多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