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不在,我也懒得出门,只好在院里从东晃到西,从南晃到北,把每棵树有几跟树枝几个花骨朵都搞清楚了,又开始往小湖里扔石子儿,计算着要几天才能把这小湖填满。
忽然有一天,我正闷得发慌,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小院,还来不及实成地喘上口气,要紧先跟我回话:“殿下!王爷有请!”
我有些奇怪,我和二哥到了这王府,老杨林要看我们,基本都是自个儿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派人来请我出去。我心下疑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当下就跟着那小太监往院外头走去。
小太监领着我,径直到了王府侧边的内教场。我四下扫了一眼,教场上已有了好些人,看衣饰甚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应该是中东那地方来的。
老杨林正站在队伍前头,亲自看着人把一辆四面都有板壁围起的马车卸下来。一看见我,立即扬手叫我。我便跑过去,问道:“父王,您叫瑶儿来是什么事啊?”
老杨林笑呵呵地摆摆手,道:“瑶儿先莫问,略等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也禁不住笑,老杨林这些天像是越来越有童心了,还要卖个关子。
我点点头,便在一边站好,瞧着那些人一边吆喝一边七手八脚地去板壁。众人齐心,不多久,一侧的板壁已卸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车子动了动,一声马嘶从里头传出,龙吟般清越高亢。
我被这一声马嘶吸引,禁不住朝那辆车走了一步。这时,马车的板壁已尽数去除,我看清了车子里面的情景。
一匹白马!
我张大嘴巴,又惊又羡地看着它。它好美啊!浑身上下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那一身鬃毛在阳光下呈现出银一般的光泽,一双眼睛却是鲜红的,四下转动之时,好像能通人性。
“瑶儿,可还喜欢这马?”老杨林哈哈地笑着,大声问我。
“父王!这马是给瑶儿的吗?”我心头狂喜,虽然明知再不会有其他,但还是禁不住要问一遍确认。
“当然是给你的!”老杨林笑得那双三角眼都快没到皱纹里去了,显然,他的喜悦一点都不比我少,“这是波斯商人远道送来的,还喜欢吧?”
我只是没命地点头。一旁奇装异服的波斯商人走了上来,为首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马叫踏雪玉兔驹,踏雪,是因为,它的蹄轻,踩在雪地上也不留痕。玉兔……”
波斯商人还要往下说,我已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我知道!玉兔是因着它的鬃毛和眼睛!”我一边说,一边朝那匹马跑去。
我刚跑出几步,那波斯商人竟在我身后大喊了起来:“小姐!慢!这马认主!”
我一愣,好马欺生、认主,这些我是知道的,经他这一说,不觉心下有些惴惴。再一看前头,已有人把踏雪玉兔驹带下了车,但没有人敢近它的身,早早地躲开了,只是遥遥牵着缰绳。这么一来,我成了离它最近的人,我在看它,它也在看我。凝视着那双红眼睛,我渐渐地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它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也只有它,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不知不觉地朝它走去,它没有动,依旧看着我。终于,我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收了步子,就近地看它,我可以听到它的喘息声,它的鼻息温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朝它伸出手,它低头看了看,低低地“呜”了一声,上下晃着头,终于朝我探出头,我感觉到它冰凉的鼻心贴在我的手上,我对着它笑,朝它走出了最后一步,把脸靠上它的脖子,双手捧住它的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红眼睛微微眯起,鼻息也轻缓了不少。我踮起脚,吻了一下它的额头。它倏地睁开眼睛看我,我便知道,我可以骑它了。
我走到它的身边,它的背上还没有鞍辔,可我不在乎。伸手一撑它的背,身子已凌空翻了上去,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低头往下看,老杨林笑着连声说好,那几个波斯商人面上都有了惊异之色。我冲他们一笑,双腿夹紧马背,手拉过它身上唯一的一根简易缰绳,喊了一声“驾!”踏雪玉兔驹应声而走,教场颇大,它绕教场一周,竟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我控着它回到老杨林面前站好,“噌”地跳下马背,心里高兴,情不自禁地上前挽住老杨林的手臂,甜甜道了一声:“瑶儿谢谢父王!”
老杨林高兴得哈哈大笑,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低头看我,轻声道:“为父的一直想送你匹马,虽没问你的喜好,但想着瑶儿大约是喜欢白马的。”
我有些惊讶,在他的怀里仰起头,问道:“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老杨林捋着长须,笑得颇有几分得意,回答我道:“瑶儿往日喜穿的衣服多是白色或是浅色,喜用的首饰也多是银饰、珍珠,很少见你用金饰,所以老夫想,白马一定是瑶儿心头所喜。”
听了老杨林这一番缓缓道来,我的心头满是感动,像老杨林那样的大男人,竟会注意我这些琐事,只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我倚在他的怀里,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悄悄蔓上我的心头,然而,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了起来,越来越重的不安,几乎消褪了那份幸福感,让我全然不知所措。
自从有了踏雪玉兔驹,老杨林常带着我跑马练武,我不由得想,前阵子他那般忙,莫不是因着要找这匹马的缘故,如今马儿到了,他又能得闲了。
我很喜欢跟着老杨林外出,骑着马比谁跑得更快。老杨林那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两骑马常常齐头并进。到后来,就算真的能胜他一步半步的,我也情愿略收缰绳要和他并行。我喜欢骑在马上一路飞驰,偶尔扭头看他,听他笑责我调皮。
除了骑马,便是练武了,老杨林这辈子精了两样兵器,上半辈子的枪,和下半辈子的囚龙棍。囚龙棍与我的双锏多有相似之处,老杨林一路一路地教我,还和我一起揣摩怎样把囚龙棍的招数化入锏法中。
闲下来时,我有时会唱那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虽然我仍是走调,可老杨林却极喜欢听,无论我唱几遍,他都能听得摇头晃脑的,捋着长须笑个不住。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是九月了。娘的寿诞在即,我也须得回去了。可我想了几回,每日起床都想,今日要跟老杨林说,晚上睡觉又想,明日要说。说来说去,九月十三了,我还是没能开出这口。最近,老杨林不知因着什么事,来看我时总是喜孜孜的,我瞧着他眯缝起眼睛冲我笑,那回家的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过了两日,十五了,老杨林一下殿就过来了,特意要带我出城看月亮。我们骑了马,两个长随挑着酒菜跟着,一路出城,去了郊外的水野亭。
下了马,长随布好了酒菜,我和老杨林便对面坐下,边吃酒菜边看月亮,虽不是中秋,但因是十五,月亮也颇圆,玉盘似地挂在夜幕中。水野亭依林傍水,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个长随又早躲得远远的,亭中只留了我和老杨林,那一段融融的温情,直笼了整个水野亭。
老杨林笑呵呵地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我是不喜喝酒的,但也浅浅斟了一杯作陪。老杨林喝得很快,一杯喝完,便又自己再斟上一杯,吃两口菜,端起杯来,又是一饮而尽。到得夜半,月色越发地好了起来,老杨林的面上也有了醺然醉意。
很晚了,我有些困,没忍住一个哈欠,赶紧用手掩住嘴。老杨林虽喝了酒,眼神却照旧犀利,一眼瞧见了,呵呵地取笑起我来:“瑶儿还年轻,精神头儿怎么还不及老夫。”
我也笑了,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捧着酒盏替他斟满了酒,端起送到他手里,笑道:“瑶儿怎能及得父王!父王这一生戎马,大战小仗无数,多少人景仰!”我说的这话是真心的,功也罢过也罢,靠山王这一生的丰功伟绩,任谁都不能抹煞。
老杨林仰天长笑了起来,回转头来,只是瞧着我,道:“老夫这一辈子,这样的话听过不下千百遍,独是今天,听瑶儿说来,最是开怀!”说罢,一仰脖子,把我刚斟的酒一口饮尽,伸手轻抚我的肩头,眯着眼笑道,“还是女儿好。”
我听他说得高兴,心头却猛然抖颤了一下,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盏发呆。明明是毫不掩饰的宠溺,却教我不敢面对,心下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一时竟起了个念头,想要避开老杨林带笑的目光。这个念头乍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偏生却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迫切,逼得我未及多想,张口道:“父王,瑶儿有一事相求。”
老杨林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有什么事,瑶儿但说无妨。”
我的头垂得越发低了,不敢去触碰对面那双殷切的眼睛,只怕甫一对上,我打定的主意又要变卦了:“父王,瑶儿想回家一趟……”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刚说了这一句,又紧着往下接,“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瑶儿答应过二哥要回去的……”
我深埋着头,看不见老杨林的脸色,只瞧见他握杯的手忽地顿了,就在半空中停了好半晌。我的心也像是和他的手一样,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半中间儿,虽是分外难受,可我还是不肯抬头。若说出那句话之前我心中的害怕还是隐隐约约的不甚分明,那到了此刻,那一份强烈的忧惧已让我无法忽视。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胆小鬼,可现在看来,怕是要重新审视了……
老杨林终是叹了口气,手一软,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探手从我的掌中接过酒盏,自己斟了一杯,又是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