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离环视满谷的坟墓,一座比一座豪华、一座比一座堂皇;怒气如燎原野火,瞬间布满他全身。
「你们瞧这满谷的墓,可瞧出什么共通点?」
「共通点?」楚庸和刘彪将周遭的墓各瞧了一眼。「都建得很大、很漂亮。」
商别离默不吭声。因嗓音刺耳之故,他本就不爱说话,与三十六寨的弟兄们相处时已属多言;可心里不痛快时,他依旧不喜开口。
没听到回答,楚庸和刘彪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当下更仔细地将身旁各墓观察了一遍。
「啊!」楚庸用力一击掌。「我知道了,这里的墓碑上都刻有七彩祥云。」
「是。」商别离颔首。
「我也发现了,这里的墓都朝东方而建。」刘彪笑道。
商别离再点头。「还有一样。」
「还有?」楚庸和刘彪各自散开看墓去了。
半晌,楚庸先回来。「这里埋的非达官贵人、便是富商钜贾。」
「还有武林世家、王爷公卿。」刘彪续道。
商别离摇头,领着他们到那才挖好地基的坟墓前观看。「仔细瞧瞧,主墓室旁另有三座小墓室,这并非为了豪华而建,而是另有目的。」
楚庸和刘彪绕著那墓来回走了两趟,还是想不出来商别离的暗示为何意。
蓦地,楚庸眼角接收到商别离唇畔那抹笑,比冰冷、比雪寒,凄凉、怨恨、仇怒、不甘,活脱脱是来自地狱最底层的鬼笑。
一股阴气儿猛然窜过楚庸背脊,他想到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
「把头儿,那……难不成是陪……陪陪……陪葬……」
就在两年前的某一天,三十六寨的弟兄们又结伙出草做买卖了。以往,商别离总要大家抢钱就好,莫滥杀无辜,但那次,他们挡住一名富商的车马,在一只大木箱里发现了两名遭迷晕捆绑的幼童,听说是富商买来陪葬用的。
当下,商别离脸色大变,硬生生将那富商碎尸万段,连同馀下随从、家丁,除了那两名准备陪葬用的孩童外,无一幸免,尽成了他剑下亡魂。
那一回,三十六寨的弟兄们头一次发现为何江湖人称商别离为「玉面修罗」;他明明对待兄弟有情有义,抢得的银两还会拨出十分之一去济贫呢!
可当他杀人时,却绝对冷酷得连眼都不眨一下,而且死在他剑下的人皆无全尸;所以他不是人,他是「修罗」,来自地狱的「玉面修罗」。
商别离异常地痛恨陪葬之事,也只有在提到「陪葬」二字时,他一张原本俊俏儒雅的脸才会在瞬间变得比夜叉更加可怕。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商别离的声音幽幽忽忽宛若幽冥鬼哭。「想得到杨家村的风水佳穴蔽荫、顺利富贵万代者,埋葬时,墓碑必得刻上七彩祥云、墓室朝东而建,而且……必须遴选童男童女陪葬;达官贵人者,买上十几、二十名童男童女陪葬是小意思,即便是一般富商,最少也有两名陪葬,而这里……」
楚庸和刘彪同时倒抽口气,环顾杨家村谷地,满山遍野的坟墓近三百座;那麽在利欲薰心下被当成牺牲品而冤死于此的童男童女又有多少?
他们的手在颤抖,怒火在心头烧,苍天不仁啊!竟让如此恶习在此地流传十馀年不止;明明朝廷律法就严令禁止陪葬,可就因为这些权贵富豪者贪心,想得享富贵万代的荣华,便目无法纪地行此卑劣事。这样一个鬼地方要不毁灭,世上还有公理吗?
倘若正途律法惩治不了人之贪欲,那便让他们这些从不将律法放在眼里的绿林好汉来接手吧!
「毁了杨家村、毁了杨家村、毁了杨家村……」楚庸和刘彪同时在心底狂吼。
只是——
商别离为何对这桩机密知晓得如此清楚?与他痛恨陪葬的事有关吗?
楚庸和刘彪虽心存疑惑,却不敢问,因为商别离在提到「陪葬」一词时的表情太恐怖,那浑身的鬼气已然脱离人性好远好远,叫他两人也不觉打心底发寒。
毕竟是兄弟多年,不必他们开口问,商别离也知他俩心里在想些汗么。
可真要回忆起那桩往事……他一双铁拳握得死紧,指甲掐入掌肉间,点点血丝自指缝间渗了出来,每回想起那场噩梦总叫他心如油煎、生不如死。
粗嘎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难辨了,商别离颤著声,缓缓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事情就发生在十五年前——
商别离并非中原人,他来自天山上一处名为「迷宫」的地方。
三百年前,商家祖先为避暴政,一族数十人流浪过大江南北,终于在天山上寻得一桃源谷地,创建「迷宫」,过起避世的生活。
但他们虽隐居,却不离世,也不阻止族人外移;因此常有族人离开天山到外头见见世面。
十五年前,当商别离十二岁时,便与身为「迷宫」主事者的爹娘及青梅竹马的小未婚妻曲蝶儿一起上京城游玩。
说起这商父、商母本是一对欢喜冤家,无一日不吵;那天,他们一家四口游至九宫山脚,商父、商母又吵了起来,最后甚至还大打出手、并且越打越远,留下一双稚儿在山脚下枯等失职的爹娘。
对于爹娘间的耍花枪,商别离打小看惯了,也不讶异,直接拉着曲蝶儿便在山道旁玩了起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九宫山竟是一处土匪窝,盗贼们见到两名衣着华美的幼童,又岂有不动心之理?
商别离和曲蝶儿虽习过几年武,但毕竟年纪尚小,又哪是十数名凶猛盗贼的对手,一下子就被绑架上山。
盗贼们本欲擒拿他们以换取赎金,谁知竟找不着他们的家人,在不堪损失之下,遂愤而卖掉商别离与曲蝶儿。
买下他两人的是一个官宦人家,起先言明是为奴为婢,可不料那家人个个心性残暴,从不拿下人当人看,商别离和曲蝶儿在经过几番折磨后,暗想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冒死逃了出来。
他们虽想回家,无奈天山路途遥远,再加上商家先祖创建「迷宫」时,为免遭恶徒侵扰,曾在「迷宫」入口处布置下五行八卦阵,入阵口诀唯有通过考验、获准下山者方可得知。
那考验并不难,几乎人人皆可通过,但因商别离和曲蝶儿年纪尚小,谁会要一个小孩子去参加考验?
没有考验、没有口诀,他俩即使回到天山,也无法进入「迷宫」。
商别离和曲蝶儿唯有先一路行乞回天山,并暗暗求神保佑那对不负责任的爹娘能尽快寻得两人,好带领他俩返回「迷宫」。
流浪的日子持续了半月。一日,他们在市集上遇见一位慈祥和蔼老人,在听了他们的遭遇后,大感不平,遂发下豪语要送他两人回家。
商别离和曲蝶儿以为自己终于碰著善心人有救了,焉知老人根本是头披了羊皮的狼,甜言蜜语将他俩拐回家后,便将他们关了起来。
地牢阴暗无岁月,也不晓得被关了多久,待商别离和曲蝶儿再见天日,已身处萧王府中。
听说他们是连同其馀十八名孩童一起被买来服侍小王爷的;可吃过数次暗亏的商别离已学会小心谨慎。
他暗暗留意王府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终于让他发现这里头的人也非好东西;原来他们买孩子的目的根本不是服侍小王爷,而是陪葬用的。
商别离大惊,忙将此事告诉其他孩子,欲集众人之力以求脱身之计。
可他忘了,小孩子口风不紧,逃亡大计在执行前便巳泄漏出去;萧王府的人为免他再煽动孩童逃亡,遂逼他吞炭毁声,夺去了他说话的能力。
自此,商别离不敢再轻举妄动,乖巧地任人摆布二月馀;直到萧王府里的人准备妥当,将萧家先祖的灵柩与二十名陪葬用的童男童女一起运到杨家村为止。
下葬当日,众人一片忙乱,商别离见机不可失,忙带著曲蝶儿趁乱逃走。
可无奈王府卫兵紧追不舍,他两人逃至」断崖处,终于还是被追上;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商别离和曲蝶儿只得跳崖,祈求上天怜悯赐他俩一条生路。
当时商别离先跳,曲蝶儿在后;他在跳崖后侥幸未死,但却昏迷了三日,直到他清醒,发现蝶儿已不在身边,而寻遍谷底亦不见尸首。
他不信蝶儿会无缘无故失踪,于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趁著入夜潜回杨家村,却发现墓已完葬,偶然听见村人闲聊,才知道蝶儿根本来不及跳崖就被捉回去了,当日就给活活埋入那不见天日的墓地里,她……就这样死了。
那年曲蝶儿六岁。
商别离恨极泯灭良知的萧王府中人,但他更气那些眼看着悲剧发生却袖手旁观的杨家村村民。
那块谷地根本不是什么风水佳穴,它是万恶的渊薮,他发誓非要毁灭杨家村以报大仇不可。
为此,商别离走遍天下四处拜师学艺;可却想不到这又是另一场现实与严苛的考验。
自十二岁到二十岁这八年间,他至少拜过三十名师父,但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教他武功的,名门正派嫌弃他身分不明、不愿费心传艺;而邪魔歪道则欺他年幼无依、只想利用他跑腿办事。
时光匆匆、晃眼即过,而他依然一事无成;焦急忧心累积到最高点,最后他只好选择最危险的方法偷师,来达成他复仇的目标。
他开始找人挑战,以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搏杀来偷学别人的武功,在过招间,他受伤、流血,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可是他活下来了,而他的身体也记住了那些精妙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