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原看到上头《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头就有些眩晕,瞥了一眼段沁香,见她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心里这才觉出,这么些年,自己真是小瞧了她。
他不过是试探着和她说了几句现在的形势,看她会不会萌生出离婚的想法,她倒好,还找专人给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他就是不看上头的条款,也能大概猜出来,她是想趁着离婚,把他这一身老皮,扒个底朝天!
段沁香见他不看内容,贴心地问道:“老樊,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啊?这东西就是走个形式,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我把笔拿给你,你签个字就行。咱们俩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有没有结婚证,都是一家人,不拘着这些个形式。”
说着,就递了一支钢笔过来,是英雄牌的金笔,就光这一支笔,就得花费百元,没有来樊家之前的段沁香,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
现在,她拿这样一支价值不菲的笔,来让他签这份离婚协议书,樊原的脑子里立即就闪过“代价”这个词。
他并没有把笔接过来,而是朝门外喊了声,“小刘!”
警卫员小刘很快就进来,樊原把协议书递给他道:“我没带老花镜,看不清楚,你帮我念念,念个大概就行。”
小刘接过来一看,就被唬了一跳,有些为难地道:“首长,这……这是……”
樊原抬抬手道:“我知道是什么东西,行了,你念吧!”
小刘看了眼一旁的段沁香,段沁香笑道:“不碍事,这是我和你们首长商议好的。”
小刘这才念道:“本人樊原因与段沁香同志感情破裂,友好协商以后,一致决定离婚,关于双方的财产问题,现做如下协商,”小刘念到这里,大体看了一下后面的“一二三四五六”,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总结道:“首长,就是您手头的存款都给段同志,然后还有两处房产,一处是城东的,一处是城南的,也都归到段女士名下。”
樊原听到这里,微微抬了下眼皮,示意小刘接着说。
小刘又道:“然后是您家里的一些家具、摆设,和段女士一人一半。最后一条是,债务方面的问题由债务人独自承担,不牵涉到对方。”
樊原见小刘不读了,这才问道:“就这些?没了?”
小刘点头,“首长,没有了。”
“行,那你先出去吧!”等小刘出去了,樊原才朝段沁香道:“家里的钱可以五五分,房产嘛,城南的那处可以给你,城东的那处本来就是铎匀奶奶的,和咱们没关系,家具那些,像缝纫机、收音机这些你买的大件,你都可以带走,不是你买的东西,你也别动。”
段沁香眼神微闪了下,“老樊,你还真和我分得这么清楚?我这不是怕你出了事儿,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吗?想着先把东西都放到我名下来,你还不信我吗?我从村里出来什么都不懂,就跟了你,那时候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年轻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歪心思,现在眼看着都人老珠黄了,难道还会在这个节骨眼,真和你分道扬镳?那我可就是连个囫囵的家都没有了啊!”
她在“家”这个字上微微咬了音,她知道老樊这两年来,越发怕孤单,怕自己会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她知道怎么说能让他放松警惕。
但她说完,却见樊原一点反应都没有,段沁香摸不清楚他的想法,接着道:“我拟这么一份协议,也就是想着后头,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咱俩不至于连生活都没着落,我们又没有孩子,晚年能指望谁?老樊,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她说得凄凄惋惋,樊原听着,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觉得段沁香聒噪,出声打断了她道:“如果想离,重新拟一份协议书过来。”
段沁香有些不高兴地道:“老樊,怎么是我想离,不是你让我离的吗?”
这话倒让樊原笑了一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道:“哦,都是我的主意?沁香,那我现在说不离了呢?”
段沁香一噎,咕哝道:“我还不是听你说,这次情况闹得比较严重,给咱们俩留条后路?老樊,你这时候不要跟着我置气,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可得留点东西傍身,不然你以后指望谁?”
又试探着说道:“多美和铎匀对你还是一肚子怨言,真到那时候,你能低下头求孩子们?哎,老樊,你要强了一辈子,就是你愿意低头,我都舍不得你热脸去贴冷屁股……”
樊原听到她臆测他的孙子孙女,有些不耐地道:“去吧,早些拿新的协议过来,另外把离婚证明也开好了,这俩天就把这事办了吧!”
段沁香见他态度不耐烦,也没敢再耍嘴皮子,怕他真后悔不离了,忙应着出了门。
樊原微微缓了会劲,就把小刘叫了进来,让他帮着打份离婚报告,小刘还想劝两句,樊原摇头道:“别费嘴皮子了,是老子的主意。”
小刘坚持道:“首长,离婚没什么,你也不能什么都给段同志啊?我刚才怕气到您,没敢都念出来,段同志罗列得可详细了,就是家里的什么花瓶、茶具都要和你分呢!首长,要是真按照这协议上的来,您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樊原心想,怪不得那协议书看着好几页,小刘片刻功夫就说完了,原来是挑着说的,和他道:“我都知道了,不会听她的,你现在就带着俩个人,去我家里,把卫国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出来,明天一早给多美那送去。”
等小刘走了,樊原躺在病床上想,他还真是低估了段沁香,心思够深,也够狠。
但她好日子过惯了,怕是已然忘记了,他樊原可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
樊家这边闹得一地鸡毛,谢家这边这俩天却是才消停下来。随着谢老太太身体明显好转起来,何姐也难得睡了一夜安稳觉,早上五点左右,就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
还没出大院儿,就被在林家做保姆的秦大姐喊住,“小何,可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老太太身体好些了吗?”
“差不多好了,不然我可抽不开身,买菜都是托隔壁的帮忙带点。”何姐说着,又顺口问道:“最近多美怎么样啊?还吐得厉害吗?”
“厉害,和前几天差不多,昨天晚上做了份醋溜白菜,她倒是多夹了两筷子,我今天就想着,再给她做个醋溜土豆丝看看。”
何姐笑道:“是吧,我早就说了,让你试试做酸的,你还不听。”
秦大姐无奈道:“哪是我不听,是维珍,她总说多美不爱吃酸的,别让她更不舒服了。”
何姐摇头,“那可不是,有些人怀了身子以后,就是和以前口味不一样。吴维珍她是就生了一个孩子,大概想不到这些,哎,她这回怎么想通了,让你做酸的?”
秦大姐笑道:“你这俩天没出门,还不知道吧?多美弟弟带着爱人来京市了,就住在我们家,听说她妈妈以前是护士长,在这方面懂得多,是她提的,让我们给多美做酸的尝尝。这姑娘看着挺好的,昨天晚上还和我商量着,给多美做酸汤鱼片看看。”
何姐刚才没注意听,等秦大姐说了一串,才反应了过来,问道:“你说的是樊铎匀和他媳妇儿过来了?”
秦大姐点头,“是啊!”
何姐心里立即一跳,森哥儿的妹子现在就在这大院儿里?老太太想着要见一面的姑娘,就在这大院里?
立即提着菜篮子就要往回走,秦大姐拉住了她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回去?不买菜了?你家现在不还住着谢老三家的姑娘?”
何姐立即清醒了过来,想到昨天晚上芷兰还说,今天想喝排骨汤呢,她还得去买点排骨回来。
何姐又问道:“秦大姐,多美弟弟在这边待多久啊?”
“不知道,四五天总要的吧?多美爷爷不是住院了吗?情况像是不怎么好,他们怎么都要多待几天吧?”
何姐听了这话,心里稍微稳了一点,跟着秦大姐一起去买了菜,等回到家,不过才六点半,老太太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锻炼,问她道:“小何,排骨买到了吗?芷兰这丫头嘴巴刁得很,说要吃排骨,这要是吃不上,又要说什么她是没人要的孩子。”
谢周氏说着就叹气。
何姐笑道:“买到了,我去炒俩个菜,就能吃饭了。”
老太太忙道:“那就好,芷兰一会估计也快起床了,她单位离咱们这还有点远,在这边住着,没她家里方便,懒觉是要少睡了。”
何姐笑笑,没有接话,想着芷兰在,暂时先不和老太太说森哥儿妹子的事。
等谢芷兰去上班了,何姐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试探着和谢周氏道:“周姨,我听说多美的爷爷最近住院了?您说,铎匀那孩子会回来一趟吗?”
谢周氏最近一向也有些缠绵病榻,好几天没出门唠嗑了,听何姐这么说,一双锐利的眼睛立即就看向了何姐,问道:“小何,你和我老实说,是不是林家那边的小秦和你说了什么?你也别想着瞒着我,我出去一打听就都知道了。”
何姐犹疑了一下道:“周姨,那您心里先有个准备?”
谢周氏刚刚不过是诈何姐的,看她这犹疑的样子,立时就明白过来了,颤着音问道:“爱立,真来了?在哪?”
何姐点头,“来了,就在咱们这大院儿里,在林家呢!”
谢周氏扶着椅子,缓缓坐了下来,好半晌才像是换了一口气一样,喃喃道:“在林家啊?昨天过来的吗?看樊原的?”
何姐应道:“是的,周姨。”
谢周氏摆摆手道:“我坐一会,你先去忙吧!”
“哎,好!”何姐默默把碗筷收好,端到厨房去洗,又把早上买的豆角摘了,茄子切成块放在水里泡着,等忙完这些活再出来,发现老太太还在客厅里坐着。
忙泡了一杯枸杞菊花茶过来,放在她跟前的桌子上。
谢周氏喊了一声:“小何?”
何姐忙应道:“哎,周姨,怎么了?”
谢周氏缓声问道:“不然我也去看下樊原?”
何姐迟疑着问道:“您去啊?那要是碰到姓段的,你还不得气坏了?”老太太一向对樊原和段沁香看不上眼,每每提到都称呼为“樊家那老不要脸的”和“姓段的小娘皮”,有一次她们在商场里碰到,老太太更是大老远就皱眉,可见厌恶程度。
谢周氏道:“人到底都到了跟前了,这要是不见一面,我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说,直接到林家去,她又怕自己做得太刻意,沈爱立那边干脆就回避不见。
何姐提议道:“周姨,那咱们就在大院里头候着,等她们经过,远远地看一眼?”
谢周氏没吱声,显然她想要的并不是远远见一面,到底是她家孙女呢!
谢周氏自己拿不定主意,干脆给儿子打了个电话,等接通以后,却意外得知,最近老三去了申城出差。谢周氏又打电话到女儿的单位,和谢川岚道:“川岚,铎匀带着媳妇儿到京里头来了,你这俩天有没有空回来一趟?”
电话那头的谢川岚有些莫名其妙,家里头到现在还没人和她说,樊铎匀的媳妇其实是她的侄女,不由问道:“妈?我回去干什么?行,明天就周末了,我回去看下你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一点?”
谢周氏急道:“你今天晚上就过来,在家里住一晚。”
谢川岚以为是母亲最近给老三家的事闹得烦心,想找人说说话,也就没推辞,答应了下班就过来。
等挂了电话,谢周氏心里还有些慌慌的,椅子也坐不住了,何姐见她这样,问道:“周姨,我陪您出去散散步吧?”
“好,小何,把我的老花镜带着。”
***
与此同时,吴维珍也接到了丈夫的电话,说樊原要和段沁香离婚,听第一遍的时候,吴维珍还有些发懵,问道:“老林,你刚说谁要离婚?”
电话那头道:“是多美爷爷,老樊!”
吴维珍忙又问道:“批了吗?”
“怎么不批?你和多美说一声吧,让她心里有个底。”
“我知道了!”一直等丈夫挂了电话,吴维珍都有些缓不过来神,心里嘀咕着,那姓段的小保姆还真没脸没皮的,这么个节骨眼,竟然还提出离婚?这是瞅着老樊不行了,及早和他划清界线呢!
樊原当初就为了这么个人,让自己的原配临到走前,心里都堵着一口气。卫国、新玉俩个都是在战场上没的,走的时候可没原谅樊原,更别说,多美一气之下带着弟弟去汉城独自过日子去了。
说樊原为了段沁香,那可真是让自己妻离子散,现在段沁香看他有些颓势,竟然就想一脚将他蹬了,饶是吴维珍,都想说一句:“天道好轮回!”
就是儿媳这边,她还要知会一声,她可知道,那樊家还有新玉和卫国的东西呢,可别趁乱让段沁香都卷跑了。
吴维珍斟酌了半上午,也没想好怎么和儿媳开口。
倒是十点左右的时候,来了俩个卫兵,搬着俩个大箱子过来,和吴维珍道:“同志,你好,我们是受樊首长的委托,把东西送过来给樊多美同志的。”
吴维珍忙喊了多美出来,多美见其中一个是小刘,问了大概,听说是从樊家收拾出来的,就留了下来,和铎匀道:“大概是爸妈的东西,你和爱立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等铎匀和爱立去房间查看东西的时候,吴维珍把樊原要和段沁香离婚的事儿,和儿媳说了一下,樊多美满不在乎地道:“离就离吧,他现在这样子,段沁香愿意继续跟着他,那才见了鬼呢!”
吴维珍安慰儿媳道:“多美,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和我们说,我们给你办妥就是,你自己心里不准存事儿。”多美这胎的怀相不好,吴维珍总是提着两分心,就怕她出了什么事儿。
樊多美点头,“妈,没事儿,这事你和铎匀他们说了没?”
“我还没说,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多美应道:“那我去说吧!”
樊多美上了二楼,就见爱立和铎匀正在擦拭着一个相框,她光看体积和颜色就知道,是他们一家人的全家福,很快移开了眼,和他们道:“一会再收拾吧,和你们俩说个事儿。”
爱立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开口道:“大姐,你说!”
樊多美就把樊原和段沁香离婚的事儿说了一遍,末了道:“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老樊这回的事情,大概率是摆不平的,不然段沁香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抽身离开。我想着,你俩也别多待了,免得给自己惹上麻烦,也早些回去吧!”
樊铎匀望了一眼姐姐,“我们要是走了,事情不都堆在你一个人身上了?我也不从军从政的,对我影响有限,姐,你不用为我们担心。你和我说一下,他这回是犯了什么事儿?”
樊多美淡道:“原则性问题也没有,就是站错队了,前面这边的大学批学术权威批得太狠了,上面有人说闹得过火要控制形势,他也跟着附和,然后就被说‘□□’,思想不坚定之类的,会议上就直接吵了起来,他气得闭过了气去,这才躲过一劫,不然现在帽子怕是都扣下来了。”
顿了一下又道:“现在大家都是夹紧尾巴做人,谁也别想着捞谁,不然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不知道栽倒多少人。”这就是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人帮忙。
樊铎匀淡道:“他在工作上,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话他说出来了,他肯定想到了有这么个结果。”
樊多美愣了一下,问弟弟道:“你的意思是,他明知前头有虎,还偏要虎山行?为的什么?”
樊铎匀微微垂了眸子,他知道为的是什么,不外乎是“名声”,他爸妈都是英烈,樊原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能为了苟且偷生,而连带着丢儿女的脸吗?
这么会儿,樊多美也想到了,淡声道:“现在倒想明白了,有什么用,眼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心里却不觉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来,难道樊原这回还抱着那样的想法吗?
轻轻喊了声:“铎匀!”
樊铎匀淡道:“不是离婚还没批下来吗?他怎么都要撑几天呢!”姐弟俩目光交汇的一瞬,彼此都明了,樊原大概是真的想到了这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