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立听他们姐弟俩聊着,不觉看向了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铎匀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多美也只有十二三岁,一个坐在爷爷怀里,一个站在奶奶边上,后面是他们的父母,都穿着一身绿军装。
爱立想,如今樊家的境况与这张照片对比,说声四分五裂都不为过。
她公公婆婆当年不知道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将这张照片留在了樊家,她想,大概是对樊原还有最后一点期待的,只不过他们当时定然没有想到,在他们夫妻俩过世以后,多美会带着铎匀离开京市。
与樊原彻底不来往。
樊多美忽然看向了那张全家福,淡声道:“铎匀,你和爱立走吧,等他真走了,部队会处理后事的。”顿了一下又道:“人你也见过了,该说的也说了,就这样吧,后面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也不该我们管。”
最后一句,樊多美说得异常坚定,当年的事情,铎匀知道的少些,或许只知道樊原和段沁香勾搭上的时候,奶奶还没过世。
但是实际上,如果奶奶不是发现了俩人的首尾,或许不会那样心灰意冷,也不会不愿意再接受治疗,奶奶是抱着彻骨的寒意而去世的。
每每想到那样温婉柔和的老人家,最后受到了这样的委屈,樊多美的心肠都会瞬间冷硬起来。
和弟弟道:“他就算现在反悔有什么用?当年的事就能够一笔勾销吗?不会,永远不会,他们往别人身上施加痛苦的时候,就该做好无人送终的准备。”
樊多美说着,眼里不由泛出泪花来。
爱立怕她情绪太激动,忙安慰她道:“好,姐姐,你不要急,那边的事我们不管,我们就是再陪你两天,你后头又要去西北,我们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过两天,我们就离开这。”
樊多美点点头,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个箱子,和樊铎匀道:“爸妈的东西,你就收着,不相干的人的东西,一律扔了。”
爱立忙应了下来,让她先下去休息会。
等樊多美走了,爱立和铎匀道:“姐姐也是不容易,她其实心里又担心,又愤恨。”
樊铎匀点头,“是,以前樊原对她很好,说是视为眼珠子也不为过,不然姐姐不会十几岁就是一副很勇猛的性格。而且这些年,大概是为了我,姐姐就算再生气,也没有彻底和那边断了来往,上次我在海南出事,她要是有心瞒着樊原,她是可以做到的。”
爱立点头,“又不是先前没有感情,纯粹是陌生人,姐姐这种两难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她想,或许当初铎匀的父母也是这种心理。
缓了一会,爱立和铎匀道:“再待几天吧,就是不为医院里的那位,也得为姐姐考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姐姐嘴上说得再坚决,怕是也很难真得置之不理。我今天听秦阿姨说,姐姐这俩天的胃口要好一点,我想着这几天再给姐姐想些新菜式。”
樊铎匀应道:“行,你下去陪姐姐吧,这边我一个人收拾就行。”
爱立想着,他大概也需要一个人缓一缓,应声下楼去找姐姐了。
***
大院里的凉亭里头,何姐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会,老太太过一会就问道:“小何,还没有出来对吧?”
“没有,周姨,我盯着呢!”又劝她道:“多美最近每天都出来散步的,就是上午不出来,下午也会出来的,咱们别急。”
俩人等了好一会儿,有那认识的路过,和谢老太太寒暄几句,她都像是提不起来精神一样,人家以为是她病还没大好的原因,都劝她回去躺躺,不要太累着了。
何姐在旁边解释道:“在家里闷了一段时间,周姨是再待不住了,觉得外头的草都比家里的花瞧着好看。”
那人笑道:“是这么个理。”
等人走了,谢周氏又问何姐道:“小何,你说,我要是一会真遇到了那姑娘,我说什么合适呢?”
何姐想了一下道:“您就当不认识,和小辈正常聊几句,问问工作、家里情况之类的?”
谢周氏点点头,“好,好,我就按你说的来。”
俩个人等到了快十一点钟,也没见林家的人出来,眼看太阳越来越大,何姐有些不放心地道:“周姨,外头不能待了,您这身体才好呢,别回头热的中暑了。”
又道:“林家今天可能有什么事儿,我一会回头找秦大姐问问,咱们先回去凉快一下,等傍晚再出来?”
谢周氏也知道,上午大概是等不到人了,跟着何姐回家去了。
中午也没什么胃口,让何姐煮了点面条,俩个人简单吃了一口。
等到了下午四点,又守在了林家附近的凉亭,何姐因为家里炉子上还炖着冬瓜排骨汤,时不时要回去看下火。这时候太阳还有几分炙热,谢周氏等了一会就热的受不了,见小何人还没来,想着自己回家去拿把蒲扇来。
不成想,脚下没注意,踩到了一颗石子,差点摔了一跤,幸好被一个姑娘扶了一把,忙和那姑娘道谢,就听那姑娘笑道:“老人家,不用客气,没扭到脚吧?”
谢周氏心有余悸地道:“没有,没有,幸好你扶了我一把,不然我这孙女没等到,自己倒得去医院了。”她这把年纪,要是真摔一跤,身体可吃不消。
那姑娘笑道:“这外头还有点燥热呢,您不如回家里等孩子吧?”
谢周氏摇摇头,有些苦笑道:“在这等就挺好的,已经挺好的了。”忽然想到眼前的姑娘,先前也没见过,心里立时鼓跳如雷,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是谁家的亲戚吧?先前我在这院里没见过啊!”
“是,我是来看姐姐的。”
“你姐姐是?”
“樊多美。”
这个名字一出来,谢周氏搭在人胳膊上的手,立时就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过于紧张,还是激动,颤着音问道:“那怎么都得多待几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说是不是?”
爱立笑道:“是,是得多待几天。老人家,你家住哪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谢周氏忙道:“不,不用了,我家里的人一会就来了,刚回去看火去了,我在这等着就行。你是不是有事儿啊?要是急得话,你就先走吧,不用管我。”
爱立确实有事,也没和她客气,“哎,好,那您自己在这等着,我先走一步。”她是看现在太阳不大,出来给序瑜拍个电报的,让她帮忙多请几天的假,见老太太不用帮忙,就自己先去忙了。
一直到她出了大院门,谢周氏望着自己刚才搭人胳膊的手,都有些缓不过来神,这就是那个叫爱立的姑娘,她的另一个孙女!
何姐来的时候,就见老太太望着门口出神,头发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汗,都像是没什么感觉一样,轻轻喊了声:“周姨,天热吧?我刚出门想起来没拿蒲扇,又跑回去一趟,我先给你扇扇。”
谢周氏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何姐道:“小何,我刚看到了。”
何姐替她摇蒲扇的手微微一顿,“森哥儿妹妹吗?怎么样啊?聊上了没?”
“聊上了,比我想得还要好,一双杏眼黑亮亮的,像会说话一样,皮肤很白,嘴巴也甜,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
何姐好奇道:“比微兰还要好?”她知道老太太其实特别喜欢谢微兰,不然先前也不会知道她是冒牌的,还那么宠着。
谢周氏摇头,“和微兰不是一种姑娘,微兰看着就优雅大方、知书达理,她是活泼热情、真诚纯朴,她和你说话,就像对自家长辈一样,贴心贴意、慢声细语的,看着就对老人很有耐心。”不像是装的那种,其实细想起来,比芷兰对她还多几分耐心。
何姐听她这样说,知道是个性格好的,有些遗憾自己没看见,“您怎么没把人留住,多说几句?”
“我这不是怕太急切,露了行迹出来,看她像是还有事儿的样子,就让她去忙了。”又道:“今天不等了,咱们明天一早再出来,免得她看出来了什么。”老太太说着,就让何姐扶着她回家去,和上午比起来,精神头儿足得很。
何姐心道:这要是让上午的老太太们看见,还以为周姨吃了什么补药,好全了。
晚上六点半,谢川岚就到了老太太这边,一进门放下包,正准备问母亲这两天身体怎么样,就被母亲抓住了胳膊,语气有些急切地和她道:“川岚,我今天看到你侄女了。”
谢川岚有些好笑地道:“哦,芷兰啊?不是说在您这边住了好几天了吗?您怎么像是好几年没见一样?”都慧芳和她走动的不多,平时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连带着,她和芷兰也不甚亲近,此时听母亲说起芷兰来,并没什么感觉。
“不是,不是芷兰,是她姐姐,是爱立。”
谢川岚有些发懵,“妈,你搞糊涂了吧?芷兰哪来的姐姐,”说到这里,语气有些不屑地道:“是谢微兰吧?她改名了?又到京市来了?这回是求您什么?您可别再好脾气,她说什么您都应着,回头老三可得和您闹。”
谢周氏微微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对微兰这么大意见?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微兰现在改变了很多,和以前不一样了……”
见母子俩个往谢微兰身上扯去,正端着水果过来的何姐急道:“周姨,不是微兰,是爱立!”
谢周氏忙应道:“是,是爱立,”重新和女儿道:“是沈玉兰和老三在蓉城生的,1940年出生的。”
谢川岚不记得沈玉兰的名字,但她记得她弟在四十年代前后,在蓉城和一个女人同居了,当时闹得家里天崩地裂的,老三都被人拿枪指着脑袋,这事她想不记得都难。
迟疑了一下道:“原来还有个女儿吗?那沈玉兰当年怎么不说?咱们家还真的有一个女儿在外头?”
谢周氏微微叹道:“是,谢微兰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和老三就都知道了,微兰顶替的就是爱立的身份,她养母以前是爱立的保姆,只不过她养母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误以为爱立是老大的女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找上了门来。”
谢川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和老三都知道?你们都知道谢微兰是冒牌的,还认了下来?”谢川岚完全不理解母亲和弟弟的想法,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儿在,不赶紧去找,反而还认了个冒牌货?
谢周氏有些尴尬地道:“妈妈那时候糊涂,想岔了道,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不喜欢沈玉兰。”
谢川岚淡道:“妈,你以前都不准备认,你现在这么激动是为了什么?”
谢周氏支吾了一下,把森哥儿和老三和她说的话,大体复述了一遍,末了道:“他们都说这是个好姑娘,我心里头就觉得自己先前是不是太固执了些?前段时间微兰过来,都说她的好话,我这心里头就越发想看看。”
何姐在一旁道:“川岚,你恐怕还不知道,爱立的爱人是樊铎匀,现在夫妻俩正在咱们这大院儿呢!”
谢川岚抬了一下手,微微皱眉道:“等等,何姐,你刚才说樊铎匀娶了老三的女儿?他在汉城娶的那姑娘是老三的女儿?这事儿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樊多美知道吗?森哥儿也知道?”
何姐看了一眼老太太,点头道:“都知道的,还没结婚之前,森哥儿就知道他们在处对象,老太太是他们结婚以后才得知的。”
谢川岚这时候才回过味来,敢情这件事,家里人都知道,唯独没人和她说?
谢川岚皱眉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都没人知会我一声,我还帮着慧芳和多美提,让铎匀和程攸宁相看的事儿,你们说,这都叫什么事啊?那是我亲侄女呢,我还帮着外人挖她墙角!”
何姐心想,为的什么,还不是老太太先前不想认,也不想家里人去认这个姑娘,干脆就瞒的死死的。
谢川岚也是知道母亲心思的,稍微转了一下脑子,就猜出来母亲先前不说的用意,她不明白的是,母亲这回把她喊回来干嘛?
心里想着,就问了出来,就听老太太道:“到底是你亲侄女,又到了京市来,就在眼跟前,我想着,让你也看一眼,以后走在路上,能认个熟脸。”
谢川岚有些微讽道:“妈,咱们现在想认人家,人家愿意让咱们认吗?”
一句话,就让老太太面上发窘起来,谢川岚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觉得这事是她妈妈先做的不地道,现在也不能怪人家姑娘心里有意见。
谢川岚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问了另一件事,“芷兰最近不是住在这边吗?她知道吗?”
她话音刚落,门口的谢芷兰就推门进来,笑问道:“姑姑,你们说什么呢?什么我知不知道的?”
谢川岚望了一眼母亲,笑道:“说你有个姐姐,我问她们和你说没?”
谢芷兰不以为意地道:“我知道,我妈和我说过,不是在汉城吗?你们都知道了?”妈妈还说,她离婚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觉得爸爸给那姑娘铺了路,觉得爸爸心里还惦记着前头的人。
教她看来,她妈妈纯粹是太天真了些,都这个岁数了,还管她爸心里想着的是谁?
谢周氏见小孙女颇有些瞧不上爱立的样子,轻声道:“芷兰,先前的事儿,和爱立没什么关系,如果说有错,是我和你爸爸的错。”
谢芷兰有些好笑地道:“奶奶,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难道我还会和她见面不成?我们一个在京市,一个在汉城,井水不犯河水的,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面吧?”
不妨,她话一说完,老太太就道:“她现在在京市。”
谢芷兰脸上的笑意立即就消了下去,冷声道:“什么意思?她妈妈要和我爸复合?我不同意!”
谢周氏忙道:“不是,她妈妈早就另嫁了,不会和你爸再扯上关系,是她有事来京市,我想着……”
谢芷兰打断她道:“奶奶,你想让我们演一出姐妹相见的戏码?没有必要,我和她的关系,不可能成为姐妹。”她但凡点个头,谢芷兰都觉得,是对她妈妈的背叛。
所以,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周氏嘴里微微发苦,忽然就理解到,当初森哥儿和她说这事时候的心情,此时对上小孙女冷冷的眼神,淡声道:“你想多了,没有人会勉强你,你是你,她是她,你如果说井水不犯河水,那确实是没有见面的必要。”
谢芷兰点点头,“行,”又问何姐道:“何姨,排骨汤有吗?麻烦帮我盛一碗。”竟是径直朝厨房走去,没再理会老太太和谢川岚。
看得谢川岚都有些皱眉,觉得这就是个小祖宗,和母亲道:“妈,这事先放一放吧,把晚饭吃了再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你和我说。”
谢周氏“嗯”了一声,轻声和女儿道:“芷兰到底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要想她和森哥儿一样,是不可能的。”
谢川岚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这个侄女压根没将老太太和她看在眼里,连对长辈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就是装装样子都不愿意。
都说不看僧面还看佛面,芷兰这样子,又能对镜清有多少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