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丝瓜筋过滤煤灰》的文章一在《华国纺织》上见刊,司晏秋就拿给大家看,是以汉城毛麻厂的名义发出来的。
今天的聚会在国营饭店里,司晏秋笑道:“我们厂这回还给我发了一笔奖金,为了感谢大家,这一餐饭是万不能少的。”
卓凡笑道:“希望我们大家再接再厉,啥时候也给我们厂弄一篇文章出来。”
林亚伦接话道:“我们工业局里可没啥技术难题,我的目标,就是跟着大家多蹭几顿饭了。”
司晏秋转身从帆布包里拿出来三张布票,“我们厂里还给我发了三张布票,每张有三尺三呢,做个上衣正好,你们谁需要就拿去。”
林亚伦拿了一张,“刚好送给我姐,她前些天还和我说想做件短袖衬衫。”
曾一鸣也拿了一张,“下回我们机械厂有啥票,我也拿来大家分分。”
还有一张,司晏秋塞给了爱立,“你拿着,回去也做一身衣服,你可是我们这里唯一有对象的同志。”
卓凡笑道:“爱立一个有对象的,还每周末和我们混一起。”
爱立叹道:“我这谈不谈,区别不是很大,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见一面呢,不要忙了两年,鸡飞蛋打才好。”倒是想着,这一张布票,可以给妈妈买一块布,做一件衬衫,她最近穿的两件衣服,洗得都快发白了。
司晏秋白了爱立一眼,“可不许说这丧气话,早点结婚给我们发喜糖才是正紧。回头也让我们沾沾喜气。哎,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这么早就找到了对象,我比你还大两岁呢!”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问爱立道:“那个张柏年和他对象怎么样了啊?”
这一问,爱立倒有点懵,“我最近没听说,应该还好吧!”她最近忙的事情有点多,还真没注意到,想着回头问下钟琪或者序瑜,她俩向来对厂里这些小道消息,门儿清。
这时候菜开始上了,几人一边吃一边聊,曾一鸣道:“一会下午,大家要不再去二厂捣鼓捣鼓梳棉机吧,上次那个预梳辊不是不行,咱们再想想,能不能搞点别的。”
卓凡道:“我正巧也要说这个事呢,这事得趁热打铁,等搞出点新点子,又是一篇文章,回头还能上顿馆子。”
几人都笑起来,司晏秋道:“搞得咱们就为了这一段饭一样,”说完,自己又叹气道:“这么说来,这一顿饭可真不容易呢!又要做实验,又要写稿子。”
他们的座位在右手进门第三个,沈爱立这个位子刚好能看见门口进来的人,不妨一抬头就看到小李和朱自健、小张几个进来,像都是保卫部的人。
几人选了大门左边第一桌,一坐下,小李就给朱自健点烟,朱自健还轻轻瞥了一眼小李,说了一句什么,小李脸上立马配合地露出笑来,拿着烟灰缸殷勤地去接朱自健的烟灰。
沈爱立注意到,朱自健像是故意把烟头烫了一下小李,小李却半点没吱声,面上还是笑着。
俨然是马仔的做派。
爱立不由微微皱了眉,心里有点堵得慌。朱自健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果然到哪个部门,都是个祸害,这就祸害到小李了。
她忽然就真正明白了,小李和序瑜的差距,远不是读了几本书、一个学历、几百块钱的问题,而是学历代表的晋升空间和家世背后隐藏着的阶层!
沈爱立有些替小李难过,埋头吃起饭来,却不妨邻座的司晏秋忽然稍微倾了点身过来,和她道:“爱立,对面那一桌是不是认识你啊?一直朝你看着。”
沈爱立抬头,就见朱自健朝自己举杯,沈爱立没有理他,自己拿杯子喝了一口水。余光瞥见小李正舀好了一碗汤,恭敬地放到朱自健跟前。
放下杯子,沈爱立就忍不住深深地呼了一口浊气。
曾一鸣问道:“怎么了?那桌和你不对付?”
沈爱立叹道:“差不多,中间那个,以前是我们车间的副主任,因为和工长一起排挤我,损害了厂里的集体利益,被调到保卫部去了。”
曾一鸣皱眉道:“这种情况,不是该辞退吗?怎么只是调任而已?”
“因为他姐夫是副厂长,我们厂的总工程师,大事化小了。”
卓凡给她倒了一杯茶,笑道:“这种事也是常见,想开点,我看他身边的人,也像都是一些一丘之貉,对他毕恭毕敬的,特别那个个高的,溜须拍马还真是有一套,又是给盛汤的,又是给剥虾的,刚看得我都呆了,这孝子伺候老娘,也不过如此吧?”
沈爱立知道,这说的就是小李了,默然了一会,道:“那位是我朋友。”
这一句,让大家一时都沉默起来,忽然明白她的情绪怎么低落起来,卓凡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位男同志互相望了一眼,都一起看向司晏秋。
司晏秋领会大家的意思,劝道:“都是为了糊口,不容易。填饱肚子才是实在的,你看咱们,又是实验,又是发文章,还不是为了多下几顿馆子,殊途同归嘛。”
沈爱立笑道:“你们不用劝我,我就是为他觉得惋惜。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二厂?”
卓凡刚懊恼自己嘴瓢说错了话,忙道:“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等几人出了饭店,小李透过窗户,朝外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继续给朱自健倒酒,听朱自健道:“这沈爱立,最近在厂里可是真出风头,老子倒要看看,有没有她走霉运的时候。”
保卫部的小张,看了眼李柏瑞,附和道:“是,一个女同志骨头那么硬,连朱哥的面子都不给,迟早被收拾。”
小李也接话道:“对,朱哥说得对。”
朱自健吐了一口烟,摇摇头道:“我是没胆子动手,我姐夫对我叮嘱的紧,再有下回,我可就要滚蛋了。”
小张道:“到底是姐夫,吓唬吓唬朱哥而已。来,朱哥,再走一个。”
一群人又哄闹起来。
周一早上,沈爱立和序瑜说了毛麻厂的文章已经见刊的事,序瑜立即笑道:“那我现在就去一趟《汉城晚报》报社,争取让她们早些将文章发出来。”
沈爱立忍不住问道:“序瑜,你最近……最近和小李联系没?”
序瑜微微笑道:“没有,大概率以后也不会联系,你们处你们的,不用管我。行吧,我先去了。”
“好,路上慢点,这两天正热着呢!别太急了搞中暑。”沈爱立忙叮嘱道,心里却道,小李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和她做朋友了,今天这事,她总感觉,像是她无意间撕下了小李好看的面具,露出窘迫、落魄的一面来。
“知道,知道,你放心吧!”说着,序瑜就跑自己办公室拿稿子去了。
沈爱立也起身朝车间去,刚好舒四琴发现有一台A006B型自动混棉机发生了故障,郑卫国找了陈舜过来修理。
见沈爱立过来,郑卫国道:“这台机器的水平帘子下部落白花,陈舜刚刚检修了下,是漏底前段铁板与皮子损坏,正在更换铁板和皮子!”
陈舜笑道:“这个问题,之前沈主任的笔记里有系统地提过,更换新的就没有问题了。”
等更换好,陈舜又道:“最近两期兴趣小组的学习,都是关于工艺科的,下一期是制造科这边的梁同志,大家都很期待。”
沈爱立笑道:“是,梁娅是工厂里的老同志了,对很多机器更熟悉一点,大家好好加油。”
陈舜点头,“沈主任,我和孙有良、金宜福几个想请您周末一起吃个饭。”
沈爱立知道他们都住在宿舍,肯定是去饭店吃,几人的工资都不高,难免给人带来不小的经济压力,忙道:“那去我家吧,离得近,刚好我那里还有一些竹筒,咱们吃竹筒饭,上回钟琪她们都说好吃呢!”
见陈舜还要再说,又补充道:“大家心意到了就行,不必拘谨谁请。”又朝郑卫国道:“卫国,你也一起过来,你那天要是有空的话。”
话说到这里,陈舜也没有再坚持。回头和孙有良、金宜福俩个一说,金宜福叹道:“以前是愁着怎么给师傅少送一点,现在这个师傅,却得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让人家收。”
孙有良道:“你也不要心理负担太大,咱们毕竟还年轻,日子还长远着呢,以后沈同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咱们多尽点心就是。”
金宜福立即道:“那肯定!没有沈工,我还不知道在万有泉手里当多少年孙子,受多少磋磨。”说到这里,人高马大的金宜福,不由又红了眼。
孙有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一阵沉默,他们学徒工,谁不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故此,才会对沈爱立这么感激。
***
周四一早,沈爱立刚到办公室没一会儿,就见序瑜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把一张报纸“啪”地一下放到她桌子上,“你快看!”
沈爱立拿起来,一眼就看到了“汉城国棉一厂宣传科”为作者的《关于丝瓜过滤煤灰背后的故事》,占了三版半个版面,隐隐心里也有点激动,和序瑜道:“姐妹,你可真能干,你这速度可真快,这么快就出来了。”
序瑜挺了挺胸,有些骄傲地道:“那可不,我这可是为小姐妹服务,那还不得有点积极性,”又道:“这张是送报员早上送来的,你先留着,给你们办公室的人看看,回头中午,我俩再去买个十几份。”
爱立好笑道:“要买那么多吗?”
序瑜掰着手指头给她算,“樊铎匀、樊多美、谢林森、叶骁华、你妈和哥哥那边,这都得六份了,买个十五份是最少的。”
爱立见她这样认真,也被带动起来,望了眼报纸上“我们采访了沈爱立同志”那一段,有些兴奋地和她道:“我这还是头一回上报纸,我妈我哥看到了肯定很高兴。”
两人正聊着,保卫部的小张过来给她送了一封信,沈爱立接过来一看,和序瑜笑道:“刚还提起多美姐姐,这就收到了她的信。”
序瑜笑道:“是特地来信谢谢你上次寄的东西吧?你快看看。”
沈爱立打开一看,最高指示下面写着,“爱立妹妹,你好,已经收到了你寄过来的包裹,我和以恒都非常感谢你的心意,特别是汉城的鱼干和腌菜,我可太想念这一口了,可恨当初来的时候,没有多多带些。你这一次寄来的包裹,可算解了我的馋。”
看到这里,和序瑜笑道:“我妈这次可帮了大忙,多美姐姐还很喜欢鱼干和腌菜,嗯?多美姐姐说有件事问我。”
就见信上写着:“此次来信,还有一事想询问你,最近我们军区的家属院来了一位女同志,以前在汉城食品厂做工的,离你家还挺近的。她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我担心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特地来信,问询于你,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她的名字叫杨冬青。如果爱立妹妹认识这位女同志,还烦请来信告知相关情况,若是不认识,就请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祝好!”
沈爱立看到“汉城食品厂”就不由蹙了眉,想着不会是杨冬青吧,没想到还真是杨冬青。
一时和序瑜叹道:“世界真小,杨冬青二婚的对象,竟然和多美姐姐在一个军区,俩人还碰上了!多美姐姐向我打听认不认识这个人。”
说着,把信递给序瑜看。
序瑜扫了一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也太不巧了,竟然能和樊多美撞上,杨冬青指不定怕樊多美将她以前的事抖搂出来,她在那边抬不起头来!”
又和爱立道:“你就如实告诉樊多美,怎么做,就是她的选择了。”
沈爱立点头,“看这意思,杨冬青怕是还知道了我和樊铎匀的关系,不然不至于在多美姐姐跟前露了行迹出来,怕是她都开始提防人家起来了。行,我现在就写信,中午就寄出去。”她想着,这种小人,还是要告诉告诉樊多美,免得不小心着了杨冬青的道。
一周以来,樊多美就收到了沈爱立的信,信封里还附着一张报纸。心里不由有些奇怪,忙打开信来看,见上面写着:
“多美姐姐,你好,来信已收到,对于你问询的问题,感到非常震惊,我想你看完这封信以后,估计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
杨冬青同志是我的前嫂子,两个月前刚和我哥哥离婚。离婚前夕,我哥在矿上出了事故,医生一开始就说,以后可能会瘸。我哥尚没有出院,俩人就在街道办开了离婚证明,当时我听她母亲的话音,大概是想回村相看一位回来探亲的军人。
你可能不认识她,她却是知道你的,你刚准备去西北的时候,她问我你家的房子出不出租,也知道我和铎匀是同学。
以上,是关于杨冬青同志的简略情况。另外还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和你分享下,我上了《汉城晚报》的报纸,特寄一份给姐姐,关于丝瓜筋的那篇。祝好!”
樊多美看完信,整个人都呆了,让她想破脑袋,她也想不出杨冬青和她是这么一层关系来。
她准弟媳的前嫂子!
缓了好一会儿,想起来爱立说她上报了,忙把那张报纸打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了《关于丝瓜筋过滤煤灰的背后故事》,渐渐有味地看起来。
林以恒从食堂打完饭回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媳妇看着一张报纸傻笑,凑近来一看标题,好笑道:“我还当什幺小说,你看得这么高兴,这不是一篇讲研究故事的吗?”
樊多美抬头,哼道:“不是,这是一篇关于我弟媳的报道。”
林以恒好奇起来,忙放下饭盒,接过来一看,等看完笑道:“小沈同志真厉害,周末还参与这机器维修七人小组,到处修机器不说,还专挑疑难杂症来搞。”
樊多美有些骄傲地道:“这以后,我再和人介绍起爱立来,就把这报纸递过去,可比我说得还齐全。”
林以恒已然习惯自家媳妇,提起这位准弟媳,就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幸好你只有一个弟弟,不然多几位弟媳,我都不知道靠哪个犄角旮旯里站。”
樊多美也不理他这飞醋,想起来,将爱立的信递给他看,“保准你吃一大惊。”
林以恒挑眉,“难不成,小沈同志要和铎匀结婚了?不然还能有什么让我吃惊的?”
樊多美冷笑一声,“你看看就知道了。”
等看完信,林以恒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和妻子道:“杨冬青前头那个,竟然是小沈的哥哥!”
樊多美点头,“怪不得那晚吃饭,她一见到我,就像被吓得丢了魂一样,你记得吧,我问她认不认识南华医院的人,她吓得筷子都掉了!我还奇怪,她怎么对我像又戒备又警惕的样子,我还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原来是我准弟媳的前嫂子,还是因为这种原因离婚的,她可不得心虚。”
叮嘱丈夫道:“以前不知道这事就算了,知道了这事,你和安少原怎么处,我不管,她杨冬青,是再不准进我家门一步的。”
林以恒却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事要不要告诉安少原?”
樊多美心里泛起一阵冷笑,“怎么说?他是信你,还是信他新婚的妻子?老话都说,劝赌不劝嫖,人家正好的蜜里调油的时候,否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都招人恨!”
半晌又道:“她俩一个村的,安少原家里不知道这事?他母亲都没劝得住,你能劝得住?况且,这都结婚了。”
林以恒长叹了一声,“就是可惜了少原。”
却听妻子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不上谁可惜不可惜的,没有安少原,她杨冬青也未必这么果断地离婚!要知道,当时爱立的哥哥,还没出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