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安少原回来,就见冬青已经换了一身淡蓝色格子碎花长裙,脚上是一双七八成新的咖色皮鞋,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城里姑娘,笑道:“冬青,你这一身真好看,我还没见你穿过。”
杨冬青低头,摸了摸裙子下摆,有些落寞地低声道:“我这情况你也知道的,在村里没敢穿太好看,怕惹人讲闲话。”
安少原最看不得,她看轻自己的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冬青,以后在这里,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用管别人的眼光。”
“谢谢你少原,是你将我从泥地上拉起来的,不然,我现在……”杨冬青说着就红了眼眶,俨然是过往的记忆对她来说,过于痛苦。
却不想,很快被拉入一个强健有力的怀抱里,“冬青,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这时候,安少原又心疼自己的妻子,又自责自己之前和母亲、姐姐一样,怀疑冬青是见利忘义,见沈俊平瘸了才离婚的。
他这两天仔细想了想,冬青要真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就算沈俊平瘸了,冬青也定然不会离婚。人家怎么也是工人,吃城市粮的,她自己还在食品厂工作,家里妈妈和妹妹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日子还是比他们杨家村好上百倍的。
定然是那沈家欺辱人太甚,冬青实在受不了那委屈,才被迫无奈离婚的,妈妈和姐姐可能是听了村里人说的那些闲话,受了蒙骗。
而自己不想着解除这中间的误会,反而跟着她们一起质疑冬青的人品,想到这里,安少原心里顿时自责不已。
他压根想不到,杨冬青之所以敢打离婚的主意,就是奔着他来的,还是奔着当团长夫人来的。人家可没想过嫁给杨家村周围,那些无论酷暑严寒都打着赤膊抡锄头的庄稼汉。
杨冬青被安少原安慰了几句,就适时地止住了泪,俏皮地吸了吸鼻子,笑道:“我收拾了一点萝卜干和晒干的紫菜苔出来,想着再搭一盒前两天买的核桃酥,也不算失礼了。”
安少原笑道:“你看着弄就好,林连长夫妻人很好的,不在乎礼轻礼重的。”
杨冬青用网兜将东西装好,转身笑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更注意些才是,总不好一直占人家的便宜。”
这话一下子就说到了安少原的心坎上去,“冬青,你真是和我一个想法,我原本想着,下回去那山下的湖里,看能不能捉几条鱼给林连长家送去,你不知道,林连长家的媳妇,就爱吃鱼。”
杨冬青随口接道:“是吗?那看来她家那边也是和我们汉城差不多,有江有湖的了?”
俩人收拾好,就往后头几排的林以恒家去。
一到林家,屋里已经来了周连长、邢排长、刘排长几个,周家嫂子也在,见到杨冬青,就热络地过来拉着人手道:“这就是少原媳妇吧?前两天就听说你过来了,今个可算见到了。”
周家嫂子忍不住往杨冬青的裙子和皮鞋上看,“这一身可真好看,怕是不便宜吧?少原对媳妇可真舍得。”
杨冬青眸子微闪,笑着喊了声:“嫂子好,”又探着身子朝厨房看了眼,问道:“林家嫂子是在厨房里吗?”
周家嫂子笑道:“是,是,他们小夫妻俩都在里头忙活着呢!要我说,林连长可比我家老周勤快多了,你看,这到了家,还知道帮媳妇干活。哎,你就坐我这。”
杨冬青含笑应下,就听周嫂子问道:“你和少原是同乡吧?都是汉城宜县下头的?”
“是,嫂子,我们是一个村的。”
周嫂子一拍大腿,“哎,那还真是巧了,林连长的媳妇,也是汉城的。这到了西北地界,你们两家也算是老乡了。”
杨冬青愣了一下,笑道:“这么巧?”心里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也是汉城的?丈夫还是连长?不知怎么的,她就想到了樊多美来,暗道不会是樊多美吧?
杨冬青试探着问道:“嫂子,不知道你叫啥?林家嫂子怎么称呼啊?”
周家嫂子笑道,“解大妞,没有人林连长媳妇名字好听,她叫多美,哎呦,你看这名字不仅好听还好记,一听就有文化。”
杨冬青顿时如遭雷击,“多……多美?”
厨房里头的女主人,此时正好端了一盘椒盐大虾出来,望着她们笑道:“人都来齐了啊,菜也快好了,这是少原媳妇吧?长得可真标致。”
樊多美的打扮比较符合军区家属的身份,一身白色短袖衬衫、绿卡其布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绿解放鞋,扎着一个高马尾,就是身前套着围裙,也掩盖不了那恬静、淡雅又干练的气质。
穿着长裙,坐在同样短袖长裤、解放鞋的解大妞身边的杨冬青,忽觉自己这一身显得有些做作,浑身更不自在起来。
樊多美放下手里的虾以后,和杨冬青道:“我昨儿个听以恒说,少原媳妇以前在汉城的食品厂工作,那离我家还挺近的,我家住梧桐巷子那边,我还想着,搞不好我俩之前还见过呢!”
杨冬青不觉就捏紧了手心,浑身僵硬,颤着音道:“是吗?我好像没见过嫂子。”
樊多美见她像是有点害怕的样子,心下有点奇怪,面上依旧笑道:“在这就像自己家一样,少原媳妇不要拘谨,少原和以恒以前还住一个宿舍,关系好着呢!”
又道:“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你看着面熟的很,就像咱们真在汉城见过一样。咱们在这遇见也是缘分不是?”
杨冬青脑袋好像“嗡”了一声,瞬时什么都听不清一样,凭着本能,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
樊多美见她也不接话,就没有再说,和周嫂子他们道:“还有一个菜,就都好了,大家再等等哈,嫂子,少原媳妇是新客,麻烦你帮忙招待招待。”
周家嫂子忙应道:“多美,你放心!”
安少原察觉出妻子的晃神来,轻声问道:“冬青,是哪里不舒服吗?”
杨冬青见樊多美没认出她来,稍微缓和了一点紧张的情绪,侧头向安少原道:“觉得林嫂子还挺好看,一时看呆了。”
安少原笑着看了一眼冬青,眼里的意思是,在我心里,媳妇最美。
周家嫂子恰好看见,和周连长嘀咕道:“你看这新婚小夫妻,感情是真好。”
周连长没说话,他是看过少原打的结婚报告的,知道杨冬青是一婚,俩人还是同乡,要是真这么情投意合,当年安少原还是一个愣头兵的时候,怎么没见俩人结婚。
这种事,他一向是看破不说破,难说少原自己心里没数,有时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菜很快就上齐,红烧排骨、椒盐大虾、油炸小鱼干、辣椒炒肉并几样清炒素菜,林以恒去拿了两瓶酒来,樊多美解了围裙,笑道:“我这还有好东西呢,我弟弟对象寄来的,我们汉城的特色腌菜,我一会倒点出来给大家尝尝。”
等夹着腊八豆、嫩姜的腌菜端上桌,杨冬青整个人像见了鬼一样。她太熟悉这个腌菜了,她前婆婆就是这样,将腌好的嫩姜和腊八豆放一起。
安少原看了她一眼,问樊多美道:“嫂子,这不会是你准弟媳腌的吧?”
樊多美笑道:“应该是她妈妈做的,我弟媳怕是没有这手艺,她是个技术员,听我弟说最近升了助理工程师,大家快尝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林以恒好笑地摇摇头,自从小舅子处了对象以后,她媳妇比当初和他处对象的时候还高兴,时不时还要找人来聊聊她这准弟媳,人长得好,业务能力好,关键是她弟自小就惦念着的。
安少原也给杨冬青夹了一筷头到碗里,“这看着就开胃,冬青,你尝尝。”
杨冬青却迟迟没敢动筷子,心里默默念叨着:“不可能这么巧,不可能这么巧,明明沈爱立正在和三元巷子的那男同志处着,樊多美的弟弟明明在海南,他们不可能处对象!”
林以恒也夹了一筷子,和多美笑道:“小沈妈妈这手艺还真不错,这一瓶比上一瓶还好吃些!等吃完了,咱们再厚着脸皮向小沈写信……”
“哗啦”一声,杨冬青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樊多美忙放下筷子,起身道:“少原媳妇,我再给你换一双筷子。”
等将筷子递过去,忽然想起来,问杨冬青道:“少原媳妇,你认不认识南华医院家属院的人啊?我弟弟对象就住那里,离你们厂也很近的。”
杨冬青这下,一点侥幸的心理都没有了,木木地摇头道:“不认识。”
樊多美又想问她知不知道南华医院,被丈夫拉了一下,朝她摇摇头,樊多美后知后觉地看出少原媳妇的脸色有些不对,像是很紧张一样,一时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也就没有再提,招呼大家吃菜来。
倒是安少原听到“南华医院”时,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一顿饭,杨冬青都战战兢兢,樊多美一开口,她就浑身戒备起来,她的不对劲,不仅安少原发现,就是连樊多美和林以恒都觉察出来。
等人走后,樊多美和丈夫道:“少原的媳妇,怎么感觉很怕我一样?”
林以恒洗碗的手顿了一下,“你不是说你家离食品厂挺近嘛,搞不好她真认识你。”他总觉得少原媳妇看多美的眼神,又警惕又戒备,特别是多美一开口,她整个人都如坐针毡一样。
樊多美好笑道:“我原本还想着,来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以后也多一个能说话的人,现在看来是不成了。”又觉得有些可惜,“我也没什么坏名声啊,她怎么会怕我呢?”
林以恒却忽然想了起来,“我听说,少原的媳妇是一婚,会不会是怕你知道她以前的事啊?”
樊多美皱眉道:“这样啊,对了,少原媳妇叫什么名字来着?”
“少原总是叫她冬青,冬青的,好像姓杨来着。”
樊多美念了一遍:“杨冬青?改天我写信问下爱立认不认识。”
这边,杨冬青默默跟在安少原后头回家,满心满眼都是,樊多美迟早有一天会从沈爱立那里知道她的事,又想着,樊多美现在和沈爱立是姑嫂关系,以后沈爱立一家会不会也出现在这军区的家属院里?
安少原走了好远,发现冬青没跟上来,她自己好像都没发现一样,又走回去找她,皱眉道:“冬青,你今晚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杨冬青嗫嚅了下,想着这事还是得早些在少原这边打个预防针,低着头,声如蚊蚋地道:“其实,我听过樊多美的名字,确实离我们那近的很,我是怕她知道我是再嫁的,以后在家属院里乱说,让你难堪。”
安少原刚才听到樊多美提“南华医院家属院”,心里就有了一点数,此时听冬青提,并不意外,反而感激她的坦诚,“没事,我们结婚,我是向组织上打了报告的,组织上批准了的,组织都没有意见,要是有人在你跟前乱嚼舌根子,你该骂就骂,别委屈自己。”
杨冬青听他这样说,一下子就扑到了人怀里,把安少原弄得立即紧张的涨红了脸,左右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外面呢,可不兴这么闹。要是给哪个兵看到了,明天咱们可就是嫂子们口里的笑料了。”
杨冬青仰着头,俏生生地问道:“外头不行,那家里行吗?”
安少原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杨冬青得偿所愿,和安少原同了房。昨晚少原还和她说,林连长可能很快就要调走,杨冬青的心里一块大石都落了地。目前樊多美还不认识她,就算以后知道了她和沈家的事,她和少原怕是连孩子都有了,少原定然不会再为以前这些说不清的事,对她有意见。
杨冬青以为事情就此稳妥了下来,开始打起精神部署她在西北军区的小家来。
并不知道,这边林以恒和樊多美收拾好碗筷以后,才发现杨冬青带来的萝卜干、紫菜苔干来,俩人将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琢磨了下,越发觉得杨冬青的反应不对,当晚就给远在汉城的爱立,去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