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宽敞的地方,一张很大的病床,旁边是推车里的各种仪器。床上的病人露出半张脸,昏暗里依稀能辨出白发,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环顾,转身才注意到角落的凳子,终于看见一个人团着身子,窝在膝上正睡着。
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什么都是模糊的。走近一步,怕看错了。终于认出了腕子上的红绳,那只瓷猫旁边有一个铃铛。
头疼到了极点,这一刻终于不觉得疼,奔过去蹲下身。一时都不敢碰,怕一碰就碎,贴到衣服柔软的织物才相信她是真的。
不想吵醒病人,又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想好好看看她是否都好,没办法,只能先带出去。
护士等在外面,走出去把情况说明,回来看她没有醒,俯身从椅子上抱起来。
走廊依然很长,现在却感觉不到,头疼好多了,浑身的僵硬松弛了很多。只是手臂里沉淀,心里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步子比来时快很多。
她贴在肩上一动不动,睡得很熟,走到光线好的地方,停下来看她。
除了疲倦些,看不出异样,身上是那早离开时穿的衣服,脸颊上没有伤口,露在外面的皮肤白白净净。
长长出了口气,到车场放她靠着自己,开了后车门。再抱起来,觉得她醒了,没顾上说话,抱进去在座上躺好,自己跟着撞上门。
空间有些局促,却能离她很近,打开灯,开始检查。看着她一点点转醒,摸着她的头,柔软的四肢,然后伸到衣服下,贴到温暖的皮肤上。
小小的抽气,都听见了,终于彻底醒过来。
刚刚一番折腾,只觉得有人抱着自己,像是梦里在一条大船上漂荡,之后又换了姿势,慢慢体会梦太真实,大船太坚硬,听到砰的声音,被放到什么东西上。很舒服,比蜷缩在椅子上睡觉舒服得多。
熟悉的感觉,甚至是气味,脸颊到身体被热切的抚摸着,意识到不对劲,衣内突然闯进一只手,倏然睁开眼,吓醒了。
车灯晃得眼睛刺痛,仪表盘上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可面前实实在在就是他,虽然看起来非常糟,但就是他。
病了吗?脸色很差,眼睛里都是血丝,脸颊发青,胡子都冒出来了。
伸手摸竟然扎扎的,意识到没做梦,和他见面了,激动得想起来,被他一掌按回去。眼睛被盖住,衣服里的大手上上下下不断检查。
粗糙的手背刮得人有些疼,又被翻过去。胸衣解开了,外衣被掀起,指端碾压过胸口的肌肤透露着情绪,找到疤痕,反反复复摸索着。
终于相信没有受伤,叹口气,肩上很沉重。累极了,强撑到现在再也绷不住,瞬间倒塌,整个人压到她身上。
呼吸到她的气味,放心了,虽然还有很多没说清,但是顾不得问,只想休息一下。
刚刚还在为他的动作不安,身上突然一沉。车灯灭了,他整个人压上来。手还放在胸口,惩罚般攥得生疼,可是听到他在黑暗里叹气,很疲倦很无奈的一声。
脸颊被粗糙的刮过,身上动不了,唯一自由的手臂勉强环着他。空间太有限,姿势很不舒服,但是他不动了,轻轻凑到耳边,气息都是烫的。
“让……”声音突然哽咽,因为他来了,看他疲惫到极点,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来不及解释,没用的直要哭出来,“让……我……”
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感觉到他的压迫,身子不再动,任他严严包裹着。
“还好没事……头疼……”
颈上刺痛,被深深咬着,手被他抓到死死握紧。扯着背上的外套,疼,但是更心疼最后两个字。
“睡……睡觉……”不许自己哭,咬住唇,把他的头揽进怀里……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但更低沉一些的旋律,远远飘到停车场里。
大理石的路延伸到车场边缘,冒出绿芽的草坪挂着露珠。
天刚刚亮,看门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往车场的方向巡视。门口的警车关了警灯,警员递给车里的同事一杯外卖咖啡。回身的地方,一队军人刚刚完成交接换岗,敬礼后列队离开。
一夜又过去了,算是平安的一夜。从医院大门口传来的音乐变了方向,渐渐听不清楚。
车里很暖,仪表盘上的数字是六点五十,比平时醒得要晚。
身上僵、肌肉又酸又麻,想翻身,压得动不了,腰里好像被什么拴着,收拢手指想解开,碰到柔滑的衣物,恍然意识到是她。
低头,胸口上果然散乱着密密的黑发,身子一半滑到旁边,手还紧紧抱着。抄手把她抱回来,侧身腾出空间让她躺好。蜷在一起,试着往他身上靠,也许清晨有点凉,衣服又皱着,暴露在外的肌肤温温的。
冬天不会太冷,夏天,也从来不会太热,快入秋了,早晨比正午低上好几度,这里的四季就是这样。
头上的抽疼基本好了,还是有点累,但心情平静。碰到她手腕上的小铃铛,响了一下。把外套整个搭到她身上,又拢了拢,希望够暖了。
抚开碍眼的发丝,沿着眼线的边缘滑到耳边,有黑眼圈了,看起来很累。唇线不像以往微微翘着,梦里也好像笑的样子,现在睡着也是担忧的,手一直抓着东西,指节用力。
仪表盘上的数字一直跳动,没有动,看她睡着,心里比过去两天任何时候都踏实,总算回到该在的位置,不是悬在刀口的磨人疼痛。
从没急成这样,四年前遇到意外还是能冷静下来面对一切,可现在却做不到了。听着海法的一切,根本容不得自己犹豫,碰到她,很多固有的坚持都推翻了。
支起身靠到她旁边,觉得心苍老了好几岁。窗外,错过几量车身,看见看门人远去的背影。自己老了的时候,不想这样孤单的影子,她应该在旁边,挽着手。
大门方向开进救护车,有医护从车上抬着病人下来,急切地奔进急诊室。大楼边的空场,是一片葱翠幽静的花园。三两个病人坐在喷泉旁的长椅上,又是宁静安详的画面。
一墙之隔,生生死死。心里很累,轻抚过她唇边,指尖很疼。
手已经被抓到嘴边,很重的咬下去,又捧着手心,贴在脸上。指尖烟的味道很重,掌纹的线条很深,像是刻上的,交错在一起。他的眉头也是,深深地纹路,很着急吧。
虽然刚刚醒过来,精神比夜里好了很多,窗外的微光投在他脸侧,憔悴了。抬手碰到下巴上的胡子,他低下头靠过来,慢慢吻住。
和自己的手不一样,她手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医院的清洁气息,淡淡青色的血脉在手背上一直延伸到腕间。
顺着那条绵长的血脉,一直停在袖笼边。
好半天谁也不说话,就是彼此望着,好像从没见过,或是分离已经很久了。
战事里,能够见面已经是奢侈,根本无心再埋怨什么。
“还有两个小时,还要回去。”有些无奈,抱着她坐到怀里,紧紧扣住。
“我回医院等她醒过来。”
后来的一个小时,主要是她在说,讲述那天在海滩发生的事,如何在骚乱了掉了书包,又恰巧救起路边的老人。
带到警局问话之前,试着联系他,号码记不清了,查号,又总是拨不通。只好回到医院陪着老人待了两天。
“医生说,也许她以后都不能走路了。”有些伤感,素昧平生的妇人,只是每天在路口从她手里买一个馕饼而已。
“她的家人呢?”
“她好像没有家人,警察说,我可以不管她,但是……我不忍心。”
叹口气,拢起她肩上的发缠绕在手上,“你就忍心我着急?!”
“我……”没要解释,把手盖在她唇上。
“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先让我知道。手机丢了也要想办法联系我,知道吗?”
听着沙哑的声音,以为他会训斥,但没有。
“耶路撒冷危险吗?你开车来一路上遇到事情没?”担心的晚了,但是还是很揪心,“要是被使馆知道你来看我,以后怎么办?”
他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1 Agora和1/2 New Sheqel。
阂上双掌良久,又分开两个紧握的拳头。
“选一个吧!”把两只手放到她面前,翻转,拳心里,包裹着硬币。
抬着头,心里茫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选什么?为什么选?”
“选吧,选了再告诉你。”
看着面前的两只手,一样,又不同。
右手总是有很重的烟味,而左手突出的关节上,结着几块硬痂,几天前还没有,是在路上弄伤的吗?
点了点左手的关节,摸着伤疤,看回他眼睛里。
两只手都展开,右手上是那枚阿高洛,一条古代的大船,而左手的半个新谢克尔,是一把希腊竖琴。
“什么意思?你要我选什么?”
把她拉过来,举高了两个硬币。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唇角泄露出一丝快乐。
“如果你选的阿高洛,回国以后再说,如果你选的谢克尔,在这里完成也是一样的。”
拉下他的手腕,拿起自己选的那枚谢克尔,回头又问。
“在这里完成什么?”
“现在没办法,你的包丢了,等找到就可以了。”他越不说清楚,心里越不踏实,着急得爬跪着逼问,不和他靠在一起。
“到底是什么,告诉我!”
看着她急切的表情,反而气定神闲下来。看了看仪表盘,还有不到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