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树一菩提
拈花一笑尽芳洲,
无心无处惹尘埃。
曙光照天,林中升起一层厚重的雾,火堆熄灭后,我倚着简荻靠在石壁上休憩了片刻,他缩着身子蜷在我的身边,几乎半挂在我的身上。我本想将他推开,但是看到他闭着眼,连梦中也在哆嗦的样子,还是将手臂伸了过去,搂住他的肩头。
君亦清的脚步声将我和他同时惊醒,他睁开眼茫然环顾四周,看到我揽在他肩头的手臂时,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待君亦清走进树洞时,简荻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他的手上,只对他说了寥寥几个字:“去东皋,找紫宸府封丹。”
君亦清接过那块双螭龙云纹玉佩,脸上半分犹疑也没有,他将玉佩贴身放进怀中,转身出了石洞,背影缓缓消失在洞口的白雾中。
我收回视线,将麻木的手臂从简荻身后抽了出来,他似乎对于我的举动很是不满,哼了声:“我将他支走,你很不高兴吗?”
“不敢,公子千金贵体,我怎可轻易冒犯。”我揉了几下僵硬的手臂,站起身将沾在裙子上的草屑掸掉。
“你这丫头,难道昨晚冒犯得还不够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神色很是尴尬。
想起昨晚的事,我的唇边不自觉泛起笑意:“公子雄壮伟岸,昨日全是我的戏言。”
说完,刻意朝他的下身瞄了几眼,他双手飞快捂了上去,等我走出石洞,才从里面传出一声怒吼:“不知廉耻!世风日下!!”
我走出洞口,仰头朝天望去才发觉,昨夜栖身的石洞竟是株参天而立的古树,从树冠看来,这树已不知死了多少年,被腐蚀空的树心也早已石化了。
长满紫叶的藤蔓缠在树腰上,从干枯的枝桠间垂了下来,丝丝缕缕的藤条上缀着薄如透明的紫色菱形叶,因为沾了晨露,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极了莹润的紫水晶。
简荻从树洞中走出来,同我一起久久地凝视着这株紫藤老树,突然惊讶地“咦”了声,随即喃喃说道:“想不到那传说……竟是真的?”
“传说?”我随口跟了句。
他点点头,望着硕大的树冠,说道:“传说在上古时曾有一株神木矗立在中州之境,守护着四方百姓平安,后来历经朝代更迭,战乱祸患不断,这树也随着时间慢慢被人们淡忘了。”
“公子怎么知道此树就是传说中的神木?”我走到树藤下,将一片紫叶托在掌心。
“你看它其型若伞,覆盖四方,俨然是擎天撑地的阵势,况且此树有迦兰藤花附身,可见不是凡物。”他将我掌心的紫叶拿了起来,指尖微一用力,掐断了叶茎。
“公子?”
“这是吉祥的信物,你戴在身上吧。”
清晨的露水沾染在他的发丝上,他站在紫藤间,回眸冲我笑了下。紫藤叶随风轻巧地拂过他的肩头,林曦的微光笼罩在他的身畔,我望着他朦胧在晨雾中的笑容。
“你可知这古树的名字和关于它的传说?”他忽然冒出一句,我摇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树本名菩提,菩提一树一心人,如果相爱的男女在这树下厮守一夜,终身都会幸福美满,所以它又被信男信女们称作仙侣木。”他抚摸着树身,凝视着我一字一字问道:“丫头,你可信这传说吗?”
我低头盯着掌心中的紫叶,沉思片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公子刚才说,相爱的男女在树下同卧会得到幸福,我与公子之间,却无情爱。”
他一怔,笑容显得极是勉强:“你啊,要躲到什么时候?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那么公子呢?公子又是从何时开始?中意我何处?”我平静地反问道,想得到一句真实的答案,尽管我并不会相信。
“等我想明白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拈花一笑,再无言语,林中扬起一阵风,将我手心里的藤叶卷上碧落,轻袅地飘了开去……
穿过树洞后的密林,我们终于找到君亦清所说的那条溪流。我对简荻说如果想走出这山谷,我们惟有沿着溪水前进,他随意地摆摆手说了句只要饿不死本公子,随你怎么带路。
那日之后,我和简荻开始了漫长的野外历程,他将我当成牛马使唤,而我逐渐在这个过程中明白了一个事实,他所谓的中意,完全是中意我任劳任怨塌实肯干的孺子牛精神。
我现下不仅是他的贴身奴仆,还兼职了厨娘,护卫,小厮,简小屁孩不仅不会体恤下情,还时常对我百般刁难,我面对他的公子哥脾气,不止一次地想要扑上去一把将他掐死了事。
拖拖沓沓地走了两日,他似乎是在刻意拖延时间,总是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喊累喊饿。我从袖子里拿出这一路收集下的青果递过去,他一双秀眉立刻就狰狞起来。
“拿这些个又酸又涩的烂果子敷衍本公子,丫头你没良心!”
一句话气得我差点吐血,两日来我也是啃这又酸又涩的烂果子裹腹,虽然林子里不乏飞禽走兽,但他半文不武,我不文不武,根本只能望眼欲穿地盯着那些四处乱跑的肥肉解谗。
他是天生来只知享福的公子哥,定然从来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现在让他吃些青果子他就抱怨天抱怨地,等连果子都没得吃的时候,恐怕他就该拆巴拆巴把我啃了。
“公子先吃些果子垫个底,这林子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我好言相劝,他的嘴角委屈地抽了下,盯着我掌心的野果就是不肯伸手。
叹口气,吃不下就算了吧,我也不勉强他,反正这果子口感极差,还越吃越饿,吃了还不如不吃。
“丫头,我想吃肉。”他牛皮糖似的粘了过来,双眼发出幽幽的光芒。
我撤后一步,刚要塞进嘴里的果子骨碌掉到地上:“公,公子,我的肉,不好吃的……”
“谁说要吃你的肉了?你现在身上又臭又脏,本公子光是闻闻就倒胃口。”他嗤了声,撒泼道,“总之你去想办法,本公子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吃肉!”
……死小屁孩,当初真该丢他在落霞江里喂王八!
我将果子捡起来收进袖中,看了看身旁那条清澈见底的溪水,脑子里灵光一闪,说道:“要不,我抓条鱼给公子?”
他忙不迭地点头称好,伸手就将我往水里推,我脱了鞋摆在岸边,挽起裙角系到腰间,一步步走下水去。冰凉的溪水漫过我的脚踝,我走到溪水中央,水不深,刚刚好只到膝盖的位置,水底卧着许多卵石,光滑圆润,想是被水流磨打得失了棱角,踩上去也不扎脚。
“丫头,有鱼没有?本公子要吃最肥最大的那条!”简荻站在岸边兴高采烈地叫喊,我弯下腰,看着无数游鱼从脚边一摆尾就溜走了。
水波淋漓,将斑斓的日光折射在我的脸上,我半眯起眼睛,专心地看着那些宛转腾挪的鱼群,探手下去试着抄了把,徒然溅起无数水花,洋洋洒洒地扬在空中,又落回水面。
想鱼容易捕鱼难,我折腾了老半天,连半片鱼鳞都没抓到。简荻在岸边龇牙咧嘴地乱叫一气,大概是嫌我太笨,而他自己又不想下水亲力亲为。
我又尝试着换了几种方案,装树阴,装木头,守株待兔,猛虎扑羊,但鱼儿们就像是有神灵相助,总能在关键时刻躲过我的“魔爪”。
“笨丫头!连条鱼都捉不来,本公子快饿死啦!!”简荻朝溪岸边走近了几步,分外不满地吼道。
我恼羞变成怒,怒向胆边挪,一脚狠狠淌起无数溪水,哗啦啦地兜头罩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岸边,一瞬间淋了满脸满身都是溪水。
一片水草从他的头上滑了下来,我站在水里哈哈大笑:“诶呀!丫头的洗脚水怎么不小心泼了公子一脸?味道可好啊?”
喜极生悲,我这边还在嘲笑简荻,不防脚下一个不稳,“诶哟”一声怪叫滑坐在卵石上,全身也被水灌了个透湿。
他学着我的样子仰天狂笑三声,刚收声,忽然尖叫起来:“鱼!鱼!!本公子可想死你啦!”
我定睛看去,原来刚才那一脚,竟连溪水和一条又肥又白的大鱼淌到了岸上,他以恶狗抢屎般的迅捷和凌厉架势扑到那条满地跳腾的大鱼身上,一手抓住鱼腮生生将鱼头扯了下来。
鱼血流了遍地,等我从水里狼狈爬回岸边,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收拾那整条鱼肉。
“丫头,现在如果有盐巴和辛料,本公子愿意一辈子只吃鱼。”他盯着地上的死鱼感叹,而被仍在一旁的鱼头上,鱼唇还在神经反应地一张一合。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人真是想肉想疯了,不过两天没吃到好菜好饭,两眼里就开始冒出绿光。
“公子还是想想等下怎么把这鱼弄熟吧,我身上没有火石棉绳,公子身上可有?”
“本公子全身上下都被你看光了,你说我有没有?”他没好气地接了句,目光片刻不离死鱼。
“看来只有两种办法可以吃到鱼肉,要么咱们从现在开始钻木取火,要么这条鱼就归我调停,我怎么弄公子就怎么吃。”我的话说完,简荻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钻木取火?那要钻多久才能生起火来?”
我提起衣角用力拧着,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说道:“从现在开始,或许等鱼肉变硬前就能生起火吧?不过这要烦劳公子亲自动手,丫头我可没那个力气了。”
他脸色悚然而变,立刻挥手说道:“那还是由你亲自动手收拾这条鱼吧,本公子等着品尝丫头的手艺。”
我露出异常纯真的笑容,弯腰提起那条死鱼走到岸边,回头冲他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不介意吃生肉吧?”
他浑身一颤,脸如土色,我粲然而笑,这几日堆积心底的郁闷刹那间一扫而空。
将一整条剖开的鱼肉摊到简荻面前,他无言地端详了半晌,颤巍巍伸出手捏起一块,犹豫着放到嘴边。
我懒得理会他此刻内心有多么挣扎,拿起一块便塞进嘴里咀起来。
“恩,这鱼肉真是鲜嫩肥美,细品之下别有一番风味。”我边嚼边说,刻意瞥他一眼,他小口地含住鱼肉,瞬间又吐了出去。
“这肉全是腥膻味,让本公子如何下咽!?”他怒睁双眼,朝我吼道。
我咂咂嘴,又拿起一块,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吃不得这个,可是浪费了人间美味,鱼肉生吃时有股香甜味道,而且对身体多有裨益。不信公子细细地尝下,这肉越嚼越香,到时还把手指头都吞下肚呢。”
他明显对于我的推荐不屑一顾,一脸鄙夷道:“茹毛饮血,非君子所为。”
我冷笑一声:“原来公子倒是个谦谦君子,我竟不知。”
简荻微怔,随即拿起鱼肉飞快塞进嘴里,大声咀嚼起来:“本公子百无禁忌,就爱吃生肉。”
看他吃得万分辛苦,我乐滋滋地吞下第二块鱼肉。
填饱五脏庙,我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被日光晒干,简荻吃到最后居然和我抢起生鱼肉,还边吃边大赞口感绝佳。由此可见,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多么的强悍,堪比小强。在高粱锦绣之地,他丝绸加身山珍海味尚且嫌腻味,现下荒郊野地,吃上一块生肉都会欣喜若狂。
肚子既然不空,脑子也开始活泛起来,我认真地想了想现在的处境,对简荻说道:“这处水源即将汇入江口,看来咱们也快走出山谷了,再回尘世,公子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丫头是在说那些刺客吗?”他极优雅地捏着那块从我手里抢走的鱼肉,慢慢放进嘴里,“他们一击不成,定会再想诡计,本公子一旦露面,必会引来他们的追杀。”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被追杀是件很惬意很潇洒的趣事,我问道:“公子可知道那些人的来头?”
“丫头这话问得笨,你见过哪个刺客杀人前还自报家门?”
他嘲笑我的无知,我立刻反唇相讥:“看来公子的仇家太多,恐怕是防不胜防,数不胜数了。”
简荻嘿嘿一笑:“所以本公子才带你在身边,丫头可要随时保护我啊。”
……厄,我真是上辈子造孽欠了他的!
“公子既然不知对方的来头,那咱们今后行事自当小心谨慎,否则……”
我自顾自地说着,简荻突然蹙眉,沉声说了句:“或许有个人……会是他吗?”
“什么?”我看着他,他摇了摇头,满脸沉郁,“总之,公子不能以现在的样子现身,否则立刻便会引来刺客。以你我二人目前的力量,绝对插翅难逃。”
他闻言错愕抬头,茫然问道:“啊?丫头……?”
我笑嘻嘻地靠了过去,附在他的耳边柔声说道:“看来,丫头还要为公子再次宽衣解带,还望公子莫怪。”
他一声大叫,蓦地从我的身边跑开,我刻不容缓,拔脚追了上去。
伫立在虎跳峡岸口眺望落霞江,我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简荻站在我的身后,正低头扯着身上那套不太伏帖的女裙。
我展开双臂,逆风立在江岸旁,玄黑大袖鼓满了江风飘扬在背后,如翩飞的黑色羽翼。
“臭丫头!本公子游历大江南北,头一次这么丢人显眼!”他压低嗓音吼道。
我回头冲他笑了下,朗朗开口:“凡事皆有第一回嘛,简妹,为兄可对你不薄啊。”
“你——!!”他咬牙切齿,一张易装后的容颜清丽难言。
我忍不住由衷赞叹道:“阿荻,你果然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子了。”
他神色间怔忪了下,随即轻移莲步款款向我行来,我警惕退后半步,问道:“阿……阿荻,你要作什么?”
简荻抬手拂开吹散在鬓边的长发,嫣然一笑:“本公子掐死你,掐死你!”
说完脸色蓦变,我见势不妙,笑着从他身边溜开,他披散在背后的青丝徐徐飘曳在风中,漫天飞舞。
江岸边的春花被风吹起无数,如雨般挥洒在长空之下,刹那间粉白桃红铺散开来,绚丽旖旎,动人心魄。
佳人巧笑妍容,比春花更是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