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脉脉弦中音
宝筝闲琴挪玉柱,
细把新愁弦上说。
落霞江蜿蜒急转,我和简荻沿着江岸走了两日,终于再次看到了久违的城镇。这两日里,简荻不是抱怨我给他找来的果子太难吃,就是对于身上那套女装表示出格外的愤慨。
我曾无数次地对着简荻的女装扮相发呆,每每气得他冲过来捏住我的脸,捏到我眼泪鼻涕横流,还一边意犹未尽地阴笑连连,警告我不许再造次。
重见天日,我也懒得和他小屁孩一般计较,他说再前面点落脚的地界已属江偃,早出了醒月的边界,只要踏进去,就算是进了东皋。
他边说边吃着手里的青果,时不时被酸得龇牙咧嘴,我看看天色,拽起他的胳膊开始赶路。简荻穿了女裙,走起路来倒也算得上是风情万种,偶尔从他身边骑马驰过的路人,都会忍不住地频频回头张望。
走出没两步,他将果子随手扔了,转过头冲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丫头,你说他们是在看你,还是看本公子我啊?”
我立刻摆出一副万分仰慕的表情,诚恳地说道:“自然是欣赏公子你的绝代风华,丫头我在公子身边,只是陪衬的绿叶而已。”
他从鼻孔里哼哼两声,似乎很是受用,我打铁趁热,继续说道:“公子,等进了江偃,我们是不是要去找郡守?”
简荻神色间微微一动,随即仰天打个哈哈:“说你这丫头笨,难道忘了咱们之前遇到的那个汉子了?他是什么身份,谁派来的,本公子一概不知。你现在这么贸然地去找江偃郡守,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被他说得一时语塞,简荻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肚子里小九九的算盘打得精细。
“既然如此,阿荻你恐怕还要饿一阵肚子,都怪为兄我没有本事啊。”我扼腕叹惜地说道,恨不得挤出几滴眼泪助声势。
简荻的鼻翼气得扇动了几下,扭着纤腰迈开莲步向都城驿道走去。
行到城门下,我抬脚刚要往里面迈,站在门外的两个戍城兵展着眼将我上下打量了几下,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浪人!?难道不知道如今进江偃需要通牒吗?”
我被吓得退了半步,差点撞在简荻的身上,他抱怨地瞪我一眼,我立刻赔笑说道:“二位军爷,我和妹子是外乡人,初来乍到江偃不懂规矩,还望莫怪。”
“看你小子说话倒挺懂规矩,还算本分,来江偃是做什么的?不会是打量着做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吧?”其中一个兵士和我胡搅蛮缠的功夫,另一个人已经走到简荻的面前,流里流气地抓起他一缕头发,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诶哟!好香,这小娘们模样标致,人也是香的。”他说着冲身边的那人挤了下眼。
我一把攥住简荻的手,他咬着牙忍住没有说话,从头上拔下绾发的白玉簪,递了过去。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两位军爷就放我们兄妹过去吧。”我好话说尽,生怕简荻发起少爷脾气,这小屁孩城府虽深,但臭脾气却也倔得吓人。
“一根簪子就想把我们哥儿几个打发了?”那兵士一把抢过白玉簪,嘴里依旧不依不饶道,“你数数这里的大爷有几个?一、二、三、四……一根簪子够我们谁分的?不如……”
另一人将手伸到了简荻脸畔,轻轻一挑他的下巴,极尽委琐地说道:“不如把这个黄花大闺女留下来陪陪军爷,我们就放你这个臭小子过去。”
“啊哈哈哈哈!!”
城门下的几个戍城兵闻言仰天大笑起来,我一筹莫展地看着简荻,他的脸色透黑,唇唇翕动地厉害,想来被气得不轻。身后的驿道上隐隐传来车轮声,马车的铜铃叮当作响,打断了众人的喧哗。
一辆绿竹油墨的马车缓缓驶到城门下,竹帘微挑,一个青衣双髻的小鬟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拿着个锦布包袱递到那几个兵士面前:“这里是二十两银子,送给几位军爷打酒吃。我家主人说了,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这两个外乡人进去吧。”
接过包袱的兵士怔忪地打量了几眼马车,和身旁的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冲着我和简荻摆了摆手,示意我们进城。我感激地望着那辆翠油马车,车帘上悬挂着艳桃飞纱,被风轻轻挽动。
“多谢贵友解囊相助,否则今日我兄妹二人说什么也进不得江偃了。”我恭身对那车遥拜了下,车辕上斜坐的小鬟浅笑顾盼间,马车已经驰走,眨眼工夫化作点点尘烟。
一入江偃城,满眼所见皆是粉白相间的木槿花,挨家挨户的篱院天井遍布栽植,灿烂夺目。简荻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对于周遭的景致没有半分留恋,我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挪不动脚步。
木槿花迎风轻轻舞动,细小的花蕊中一点鹅黄,煞是动人。
简荻看我一副惊叹不已的表情,很不屑地哼了声:“丫头,小小江偃就能让你如痴如醉,将来你若是到了东皋的王都,怕不是要爱煞了?”
“公子说笑了。”我嘿嘿两声,挽住简荻的手沿着城河而行,简荻微微挣了下手腕,最终还是任我牵住一路漫步,微风从他的鬓旁拂过,托起一缕鸦墨顺滑的发丝翩飞。
江偃城中一条晶莹碧绿的河水穿城而过,两岸柳绿成阴,繁花锦绣,站在河道旁眺望城心,隐约可见重楼高阁矗立在水岸上,各色飞纱缥缈横漫,在水面上连成一片美轮美奂的景致。
“阿荻,你肚子饿了吧,我这里还有几只青果,要不你先……”我从袖兜里拿出几颗果子,递到简荻的前面,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随即扭过头去,专注地望着波光潋滟的河面。
简荻的目光沉婉,一双凤眸注视着河水,水波淋漓间光影投射在他的眉宇上,将他的脸笼在淡淡的柔光中。
“小桥依旧流水,昨夜画屏微寒,梦里佳人朱颜换,晨起梳妆泪垂面。”简荻随口念了两句诗,我举着果子的手一颤,惊异地看着他的侧靥。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居然也会做出临景咏情诗这么有格调的事?
简荻侧立的剪影娉婷,绿纱裙,红酥手,青丝飘逸披散在背后,每一顾盼回眸间,透出说不尽的风情。绿柳繁荫下,丝丝柳枝翩垂在他的肩头,鹅黄嫩绿,美若诗画。
路过的行人纷纷朝他投去惊艳的目光,他浑然不觉地站在我的身旁,而我完全沦落成衬托美女的一片绿叶。
“那是谁家的姑娘?好标致的模样啊!”
“是啊是啊!简直比咱们江偃郡守的女儿还要美上几分,展家大小姐可也算得是咱们江偃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了。”
简荻的湖光丽色招惹来众人的围观议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拽着他走出人群。
不知什么缘故,今日江偃城里的男女老少仿佛都聚集到了河边。我随处打听了下,立刻有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今儿个江偃城里最出名的几个乐坊绣楼的姑娘们赛花船,大家都是赶来凑热闹看美女的。
简荻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嘴角,我心头一抽,知道他又开始不安分了。没走出两步,他果然扯住我的袖子不肯再挪步。
“丫头,本公子要看美人。”他眸间神采飞扬,将目光在河面上转了几转。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我让公子你看个够如何?”
他嫌恶地一撇嘴角:“你?你和美字半分不沾边,本公子要看的是美人!”
简荻说完,一把甩开我的手,又钻进了人堆里。我被气得站在原地咬牙跺脚,少不得追着他重新钻了进去。
我奋力拨开拥挤的人海,招来不少白眼辱骂,终于被我挤到简荻的身边,一手扯住他的胳膊,顺便用眼神警告了近前几个垂涎于他“美色”的孟浪之徒。
“阿荻,咱们走吧,还要赶路呢!”我提醒了句,可惜他完全当我不存在,极力眺望着河道上游。
惊天动地的一阵花炮声后,人群中掀起热潮,众人拥挤地朝上游跑了过去,我和简荻夹在众人当中,也被推搡着挤了过去。
蜂腰桥下,一艘又一艘缀满花絮的画船缓缓行来,粉白蓝绿的各色船头上伫立着梳了俏丽双环髻的少女,鬓边悬垂着玲珑藤草鲜花,挽在双臂间的飞纱从船头一直飘到水面上。
在众多鲜花粉饰的画船之后,一艘墨黑船身青竹蓬的小舟独自漂流在水面上。船身狭长,一个青衣挽发的少女伫立船头,手中横举着一竿碧绿竹箫。
“春花哪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今日闻得新人笑,隔墙哪知旧人哭。多情不使怨无情,月有圆缺望婵娟……”
竹蓬中传出悠扬的歌声,迎合着少女所吹的箫音,在水面上轻袅地荡了开去。
我浑身一震,呆呆地注视着那艘竹舟,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简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茫然转过头望着他,他的嘴一开一合,我却连一丝声息也听不到。
这首词,当初我曾在天香阁外的竹林里唱过一遍,曾有一个辉月般冷情的男子伴在我的身边,默默聆听。
公子兰!
他是否就在那一叶扁舟中!?他……
“丫头——!!”简荻的一声怒叱将我从追忆中惊醒,他瞪着双眼看着我,嘴角习惯地撇了下。
“阿,阿荻,怎么了?”我结结巴巴问道,冲他咧出个笑容。
“你!你……”他脸色不善地瞪着我,只说了两字便沉默了。
我有些心虚地抬手蹭蹭鬓角,嘿嘿讪笑道:“这天气,这天气可越来越热了,阿荻你热不热?”
“我早晚被你气死!哪还有心思管这鬼天气。”他冷冷地抛出一句,转头看着纷乱的画船。
船舷上跪坐的少女将手中的花瓣扬撒到空中,碧绿的河面上随波飘过数不尽的落英。
桃花花瓣被风吹起,蓦忽间掠过水面,飘到了简荻的面前,他抬起手裹住那一团粉英,扬指的瞬间,花瓣淋洒在他的眉梢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