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浮生梦里花
十里流光波相照,
笙歌飞上玉楼腰。
雨丝淅淅沥沥地洒在江面上,溅起点点涟漪,隔着竹帘望向烟雨中的水云泽,仿佛一切都变得飘渺不定。
风穿水而过,将船蓬上悬挂的帆布掀开一道不小的缝隙,扑面而来的是江水所特有的味道,还有那数不尽的芦苇婆娑,在风中互相拍打着身体的声响。
竹帘挡不住雨势,我额前的发很快就被打湿,抬袖擦掉鬓角的水渍,一只手臂横到面前,将卷起的窗布放了下来。
“丫头,过来这边。”
简荻拍了拍身边的锦垫,此刻他正像只慵懒的猫儿,倚卧在繁华似锦的纱罗堆里,手中捧着卷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的书。
我转头看了他片刻,无言地挪到他的跟前。
他的紫衣层层叠叠包裹在均匀修长的身段上,随性披散的长发横拖在锦纱之间,像极了一条会时刻窜起噬人的蛇。他略偏着头,秀挺的鼻梁下含笑的朱唇,让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山野烂漫处荼靡的粉樱。
他确实很美,记得当初在含章宫曾听人说起,他是东皋第一美人。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如画的眉眼,远山般的神韵,让人不觉间动摇了心魄。
“哧!”简荻的笑声打断了我的凝视,一双凤眸蓦地对上我的视线,他的脸凑了过来,“怎么?看本公子看得入神了?是不是迷恋上了?”
我伸臂格开和他的距离,他的眉不悦地皱起,扯扯嘴角又靠回锦垫上。
“公子说笑了。”
无波无韵地回了句,我依旧将视线调回窗上。挡雨的窗布上印染着碎花,一丝一缕牵绕缠绵,水云泽的雾气缭绕在身周,简荻的紫衣翩飞,衣袂舞动。
一切是那么安静祥和,又美得似真似幻,让人逐渐放松了身心,如坠梦中。只是偶尔梦醒,我会想起那双萦绕在心头的眼睛,弥漫着冰冷的寒意,直盯到内心深处无法逃避的位置。
身上分明地冷了几分,因为我又想起那双令我恐惧的眼神,像是在嘲弄我的胆怯和无知,妄想抵抗命运的摆布。
花树下少年美丽的剪影,飞扬的墨发,还有无数数不尽的落英缤纷在肩头、眼底、眉梢。他伏在我的膝头,用那双无害的眼神凝望着我。可是眨眼间,一切都变了,没有群星散布的夜空,也没有银辉的素月,只剩下娴月殿里凄凉的森冷,长跪不起的鲛人灯泛滥着幽蓝的烛火,水晶影动,连汀华美无端的面容时隐时现。
含章宫十里华阶,无字碑映着日光,姑姑樱紫的宫服散漫在我的眼前,一层又一层,漾起迷迭的涟漪。
我用尽手段逃出那座华美的宫宇,逃开了那个白衣素雪的人,柔兰阁中望出去的一弯新月,凄清孤寂。
三日前,君亦清手执玉佩现身清吟,身后跟着上百禁军,将庭院里外包围得滴水不漏。一个奴仆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跪倒在简荻面前。
“公子,属下无能,让公子近日来受惊了。”
简荻在凉榻上翻了个身,眼波未动地说道:“是枫丹啊,紫宸府里恐怕也就你一个人还惦记着本公子的死活吧?”
那人的头垂得更低,惶恐道:“属下等不敢,请公子责罚。”
我本欲起身,简荻拉住我的手腕,用力按了下,我只好继续坐在榻沿上,看他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一切等回了紫宸府再说不迟,本公子向来赏罚分明。”
极平常的口吻,却让跪伏于地的那人瑟缩了下肩膀。简荻的唇角擒着抹淡漠的浅笑,轻轻摇晃着手里的折扇。
初夏的傍晚,分明是不热的,靠在简荻身边,我甚至觉出些冷来。他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蜜饯,皱起眉抬手要茶喝。
端起胭脂釉的茶杯递到他的唇边,他就着我的手里喝了口清茶,茶香从杯中四溢而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起来吧,备下船只,明日启程回王都。”
越过众人的肩膀,我的目光落在君亦清的脸上,他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神色间透露着凛然。原本修颀的身段,现在看来过分地清瘦了,脸颊两旁也有了突兀的凹陷,将一双晶亮的黑眸趁得愈发清彻。
他变了,不单只是形貌,连眉眼间的气度也彻底改变了。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而今的君家少主多了份内敛的沉静,更加懂得将自己藏匿在黑暗中,不引人瞩目。
他的改变是好亦或坏呢?心里刺痛了下,我无力去深想。
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一下接一下,蓬外有人来报,说是已经抵达东皋王都风莲城。我好奇地挑开帘子一角,雨比方才那阵小了很多,这会子变成了连绵不断的水雾。
东皋的王都叫风莲,好奇怪的名字呢。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这座城为什么叫风莲?”简荻从纱罗堆中撑起身子,抬头望着我问道。
雾气很重,高大的船舷挡去了眼前的景物。我从梅花碟里拈起一颗蜜饯递到简荻的唇边,他张口吞了下去,趁势在我指尖舔了下。
“请公子赐教。”
“等下雾气散后,咱们也该进城了,到时候本公子带你见识这世间最美的景色。”他自信满满地笑道。
从盘里拣出颗最大的蜂蜜酽梅,我老实不客气地塞进嘴里嚼起来,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道:“公子莫不是又要糊弄我了?”
他凑过身子来,用折扇敲了下我的头:“臭丫头,越发没规矩了。本公子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我努力吞下梅肉,极度鄙视地瞪着他。简荻这小子不仅是东皋第一美人,更是东皋第一无耻之徒,含章宫里最变态的公子兰也没他这么不要脸。
想起前几天大闹清吟的糗事,我哼了声,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许是被我的态度挑起兴致,他干脆放下手里的书,蹭到我的身边,一手攀到我的肩膀上,一手端起梅花瓷碟。
“丫头还在为前几日的事生气呢?我给你赔不是吧。”他说着,硬是塞了颗甜透了的梅子进我嘴里,“花丫头,好丫头,天下第一善良美丽大方又忠心的好丫头。”
“哧!”被他闹不过,我忍不住笑了声,这下简荻更来神了,看我刚咽下嘴里的梅肉,又飞快地塞了一颗进来。
“不气了?笑一个给本公子看看。”他放下碟子,从背后将我拥住,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对上他的,“乖,阿荻抱抱,[兄长]可莫要再气了,气坏了身子阿荻心疼。”
“没个正经。”我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从他怀里挣出来,“公子又拿我寻开心,之前怎么没见你心疼过[为兄]半分?”
他挪回到锦垫里,笑吟吟地望着我,却不说话。我被他盯得有些发窘,干脆端起碟子努力吃蜜饯。
一盘子梅肉吃光,我满足地叹口气,端起简荻的茶碗灌下一大口。
舱门口响起脚步声,一个男子走到近前报道:“公子,咱们的船已经进风莲了。”
简荻缓缓起身,走到舱口,挑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回头冲我笑道:“丫头,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狐疑地盯着他的笑脸,放下手里的盘子走到他的身边。记忆里和他相识以来,似乎还从来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倒霉事倒是遇到不少,这会儿又叫我看好东西,不知道小屁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能是嫌我动作太慢,他干脆攥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出舱去。我脚下还没站稳,迎面一阵清香涌了过来,我禁不住望向面前,‘啊’地一声惊呼出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水泽,一栋接一栋精巧的水阁横架在水面上,漫天纱帐翩飞,在水气氤氲中若隐若显。水里盛开着数不尽的白莲,莲叶上缀满露珠,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像是珍珠散落碧玉盘。
风莲城中仿佛没有行走的道路,满眼所见都是弯成蜂腰的桥,有木桥、石桥、长的、短的。水里偶尔飘过莲叶型的灯,琉璃灯壁在水光里折射着眩目的华彩。不知是哪里来的丝竹笙歌,借着水波更添了风流韵致,远远地飘过耳畔。一眨眼的功夫,流苏轻纱从船舷两侧擦过,袅娜地浮到水面上。
飞花散漫,流水潺潺,风莲城像是梦中仙境撞入我的眼中,不似含章宫的巍峨堂皇,也不似江偃的精致,东皋的王都竟是风流妩媚到极致的水乡。
“这里的水就是整片水云泽的江水,除非水云泽的水干涸,我东皋的风莲城将永世留传。”
简荻站在我的身边,无限憧憬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他的紫衣扬起在身后,迷乱在朵朵白莲之间。
“永世留传?”我忍不住重复了遍。
“丫头,风莲最美的时候,我再带你来看荷。”他偏过头看着我,笑得一如出水芙蓉,“到那时候咱们晚上来,天上有一条河,咱们的脚下有数不尽的河,那些花灯挂在树梢,飘在河里,我带你尝遍沿河十八坊的手艺。”
“好…”下意识地答了句,我的脑海里幻想起简荻的话。天上的银河,脚下的水云泽,还有无数盏花灯,喧闹的轩馆楼阁,这一切都是梦吗?美得让人不敢相信,不敢去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