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红杏枝头闹
少年无端爱风流,
闲时空赋壮志酬。
水云泽的莲花妖冶在河面上,已经是盛夏时节,却没有暑燥的热气,到处绿柳如丝,繁花似锦。
那日弃舟登岸,早有华盖翠羽的宫车侯在路边。简荻收了脸上的笑意,敛正眉宇间的神色,端正俨然地登上车去。
我被安排在队伍后面的车里,刚挑开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张极水灵的脸庞。
“小姐是随公子从醒月国回来的贵人吧?”
问话的人耳旁梳着两个圆髻,一双眼乌黑明亮,笑起来唇角边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是个伶俐可人的小丫头。
我点点头,弯腰坐进车里。车厢正中摆着张矮桌,硕大的镂花银盘里盛的全是蜜饯。看到那些胭脂色的梅子肉,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一路上,小丫头嘴里不停地说着东皋的风俗趣闻,仿佛是生怕我无聊,还时不时指着车窗外的风景让我看。
我被她聒噪得不行,干脆抱着盘子坐到窗边,目光随着她的指点流连。
进紫宸府两月有余,这期间简荻突然变得忙碌起来,每日都是听身边服侍的丫鬟们说,今日公子去了刘大人府上做客,后日又在观月楼宴请了王大人。
我被关在这公子府里整日无聊到抓狂,小屁孩天天酒色犬马,笙歌不断,更有甚者传说他跑去烟花之地宿醉到天明,还被王上传进宫去训斥了一顿。
当日随他入府时的壮观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尤其是几百号人一起匍匐跪倒在地,口里高喊着恭迎主人回府,硬是吓得我把手里的梅子洒了一地。
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昂首阔步走进大门,鼻孔几乎翘到天上,我跟在他的身后,低眉顺目仿佛个新嫁小媳妇,瞬间被无数热辣辣的视线当场盯穿。
好恐怖的阵势啊,若不是简荻拉着我的手,一路拽着我向前行进,我恐怕早就被无数嫉妒到内伤的美女们撕烂踩扁了。转念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刚好]拉着我的手,恐怕我也没这么倒霉被一众女子们视作眼中钉吧?
粉哀怨地盯着他的背影,死小孩,到了你的地盘还这么恶整我,生怕我死得不够早是不?
“清瓷,今日公子又去哪里了?”院子里的芍药开得正是烂漫时,我收回视线,转头望向扇着茶炉子的小丫头。
她抬头冲我笑道:“姑娘这几日想是闷了吧?”
我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简荻把我带进公子府,既没交代管事给我安排个什么活计,也没说明我究竟是什么身份。于是我就成了这公子府里最特殊的存在,闲人中的闲人。
两个月下来,我也算是多少有点摸透了紫宸府的情况。这整座公子府里最多的就是闲人,而且还都是擅长风花雪月的闲人。
简荻似乎对如何享乐别有研究,在府里眷养了不少歌姬舞伎,花园游廊桥畔殿前随时可见到美人的身影。
美人多了,事也多了,管事曾经语重心长地奉劝过简荻不要再给公子府添置人丁了,倒也不是供养不起,而是总有不大不小的乱子随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发生。
前几日据说李美人被丁美人抓伤了脸,昨天赵美人又派人殴打了白美人的丫鬟。所幸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美人敢来触我的霉头,估计是盘算着本[贵人]现阶段正受宠,他们吃罪不起。
乐得闲哉,我就干脆整日围着公子府的后院转悠,指不定哪日就能看到出好戏,这众美争男的戏码当年含章宫里我是见识了,只是比起紫宸府少了些风流韵味,总归没有情趣。
“清瓷,你陪我出府去逛逛如何?”
我双眼炯炯闪烁光芒,用极其恳切地口吻说道。话音刚落,惹来那丫头白眼无数。
“姑娘又不是不知道这府里规矩,没有管事的手谕,谁敢随便出府?况且公子叮嘱过要照看好姑娘的起居,若是随便出府有个闪失,谁担待得起呢?”
一句话把我打回原形,得,看来我也只能去简荻的后院逛逛,顺便在某个美人那里放把火烧拨烧拨。
日子太无聊,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不是~
昏昏沉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时发现榻前坐着个人。揉揉眼,把嘴角的口水擦掉,三魂七魄都归了腔子才看出竟是失踪多日不见的简荻。
此刻他正翘着脚尖一颠一颠望着我,脸上那笑容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总之是让我寒毛倒耸了下,立刻闻到了诡异的气息。
“公、公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用过晚膳了吗?”我坐起身子勉强冲他笑了下。
“本公子刚从太傅那里回来,想起多日未见花丫头的面,心中甚是想念,就顺路过来瞧瞧。”他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半圈,唇角一挑,“想不到本公子不在身边,花丫头倒也吃得香睡得着,半点思念之情全无啊。”
一边说着,他硬是挤出个伤心欲绝的表情,我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就差扑过去再狠咬他一口。
臭小子天天跑出去花天酒地,把老娘一个人扔在美人堆里等着发霉,他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公子整日在外面左右逢源,丫头空闺寂寞只好浑噩度日,哪里还敢勾起半分思念之情?怕不是要被相思苦水淹死了呢。”做个西子捧心状,我瞪回去。
厢房里没有掌灯,简荻背对花窗坐在椅中,初升起的月华照在他的脸上,将一双流曦凤眼闪烁得仿佛猫眼宝石般摄人,他懒懒倚向坐椅一边的扶手,姿态也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这家伙是故意摆出副魅惑模样来引诱我的?
吞口口水,耳中逐渐响起胸腔里不规律的心跳声。砰,砰砰…简小屁孩这招杀人于无形果然不是我能抵挡的…
“原来我竟不知花丫头早就对本公子情根深种了,如此甚好,即日起你就搬去本公子的行轩,让你天天都能看到本公子,丫头可否满意了?”
朱唇一张一合,我盯着那形状柔美的双唇,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我赶紧摇头晃脑拒绝:“多谢公子费心,公子整日公事繁忙,我怎么好去打扰公子坐卧起居。”
开玩笑,这要是搬去和他同住,我还能有命活着出来吗?早晚得被他这男色憋出脑淤血阵亡。
他伏在椅上低头闷笑起来,越笑越夸张,最后竟然不顾形象地跳脚狂笑。我哀怨地看着他那副嘴脸,就知道此人无事也要来寻我的开心,今天又给他提供了生活乐趣。
小宇宙瞬间燃烧,我被自己的不争气郁闷到五内俱焚。
“花丫头,你可真是块宝,”他抬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边笑边说,“本公子现在倒真的要认真考虑把你挪去一起住了,看着你就…就忍不住想笑。”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坚信眼前这男色早已尸横就地了,撇撇嘴角,沉着嗓子问道:“公子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吗,没什么事的话,公子还是尽早回去休息吧。”
“丫头这是在赶人吗?”他止了笑,从椅中站起身,踩着猫步轻飘飘挪到我面前。
“我是怕公子太过劳累,累坏了身子,后院可要闹开锅了。”别过脸去不看他,怕看多了又要脑淤血。
冰凉的指尖搭到我的下巴上,却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道将我的脸扭回去。
“今儿个是东皋的女儿节,家家户户未出阁的女子们都要去水云泽放花灯,本想着带你去凑个热闹。诶…看来本公子还是走吧,省得留下来惹丫头不痛快。”
他嘴里虽说要走,手上却没放开我。目不转睛地瞪他半晌,在心里叹口气。
“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带我去凑热闹吧。”
诶~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街上清清冷冷的,只有马蹄啪嗒啪嗒地敲打在青砖路面上发出的脆响。坐在马背上隔岸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喧嚣繁华,高低错落的楼阁里晃动着凌乱的人影。
江岸的这边冷寂寥落,那一边却是火树银花,歌舞生平。偶尔会从幽深不明的地方窜出绚丽的烟花,在长空中划开一道明亮的轨迹,爆开瞬间的烂漫菲糜。
简荻伏在我的耳边问,要不要过去。我点点头,他扬鞭在空中虚击了下,白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丝竹管弦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越过白皙的汉玉桥,忽然被数不胜数的彩绫迷住了眼帘。水云泽的岸边,少女们穿着彩衣,将手里的荷灯缓缓推入水中。精巧的纱灯,镶嵌着晶莹的琉璃风罩,承载着少女心中美丽的梦飘向远处。
白莲轻轻摇曳,树梢上的花灯婆娑着光影,天上此起彼伏盛开绚丽的烟火,将江岸边女子们的脸纷纷闪亮。
年岁轻些的女孩子们相互熙熙攘攘,彼此推搡着手脚,争着要把对方手里的花灯放进水中。风华正茂的女子独立在水畔,双掌合什默默祷告着什么,偶尔抬头望向天上的弯月,露出羞涩的笑靥。
我回头望了眼简荻,他的唇角盈着笑,看着眼前流芳的夜景。他的脸上带着傲然的神色,仿佛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我听到他用极轻的声音自语,这就是风莲最美的时刻啊。
“公子,我们也去放荷灯吗?”打破了这一刻的无声,我问道。
他低下头,朝我粲然一笑:“不,本公子带你去抢荷灯!”
“啊!?公子…”
话还来不及说完,他已经催马向水云泽的下游跑去。女儿们的莺歌燕语被抛到脑后,穿过林立的轩馆,里面觥筹交错的人影瞬息间晃过眼角。
香烟飘袅,浮华万丈,这是红尘中最繁华的一幕,让人迷醉,沉沦不醒。
十里流光波相照,笙歌飞上玉楼腰。
水云泽的下游没有方才女儿乡的妖娆迷人,这里聚集着很多等待荷灯飘过的少年郎。偶尔看到一两盏顺水而过的花灯,总能看到一群少年争着去捞取。
“丫头,你说今儿个咱们能抢到几盏荷灯?”
简荻一脸跃跃欲试,他翻身下马,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
“公子出手,哪还有旁人的份,我说咱们今儿个准能横扫千军。”
虽然抢花灯是男子的乐事,但我还是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也想试试身手捞它一两盏上来。
“呵呵,花丫头倒显得比本公子还心急呢。”
他戏谑地笑了,将马拴到树下,拉着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
“公子你真的是来抢荷灯的吗?那位置怎么可能有灯飘过来。”我不满地叫道,简荻挑的位置刚好是一处死角,水流几乎不会经过,更何况是顺水而动的花灯。
“笨丫头,岂不知愿者上钩的道理?”他眨眨眼,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安静地坐等花灯飘过,耳边不断传来少年因为捞到花灯而爆发的欢呼声,我等得不耐烦了,干脆站起来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河里随处可见彩色的花灯,顺着水流荡漾在白莲之间。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竹竿,竿头上缠着钩子。有的人运气好,一竿下去竟能捞起两只荷灯,引得身边有人来争抢。
我无意和他们去争,只想着岸边是否会有漏网没有被捞起的荷灯,我就顺手拣了去。
正想着,一盏白色的荷灯轻袅地飘了过来,奇怪的是竟无人去捞它。少年们忙着争抢那些彩色的花灯,却无人瞩目这盏精巧洁白的荷灯。
探出身子伸手去够,险险地将它从水里提了起来。整只灯的灯托不大,刚好够我一只手掌。十余片花瓣组成的荷灯里没有灯芯,倒是斜放着一张卷起的绢纸。
好奇心起,我将里面的纸卷拿出来,借着夜空中闪烁的烟火看去。上面写着几行字,意思不深,倒是字体很是娟秀,让人无限遐想写下这笔字的女子该有多么的清丽动人。
[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
署名那里,写了个纤细的‘笙’。
我举着花灯兴高采烈跑去给简荻看,可惜他淡淡扫了眼那花灯的颜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丫头,这灯可是你从旁人手里抢来的?”
我摇头。
“从水里捞的,我看没人理它,便捞上来了。”
“呵呵,这种颜色,旁人是不会理睬的。”
“为什么?”
我将灯拿在手里把玩,其实这荷灯做得还怪精巧的,荷花花瓣一朵覆着一朵,连脉络都刻画得极精细。透明的琉璃风罩盖在花蕊上,里面立着只白色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种白色的荷灯,是男子放的。”简荻说着,从我手里将荷灯取了过去。
“男人也放荷灯吗?”
“放啊,女儿节也会有男子做了荷灯放到水里。只不过颜色做成白的,好区分女子的,恐旁人取错了。”
烛光晃了下,将简荻的脸笼入半明半暗的夜色中。
“可是会有人取走男人做的荷灯吗?难道女人也会来抢荷灯?”疑惑地问了句,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是来抢荷灯的。
“傻丫头,这些男子啊,做了白色的荷灯,是专等情人来取走的。旁人见了这种颜色的荷灯通常都是不予理睬,只有心上的那个人,一见了这个颜色就知道,是专等着自己来取的。”
一道烟火划亮夜空,照亮了简荻的侧靥,和他手中的白色荷灯。我望着他,他出神地凝视着水面。
白马在树下低沉地嘶鸣了几声,甩着头打了几个响涕。
又一道烟火腾空而起,烟花四散而落,风中传来一声叹息。
简荻回过头,轻柔地说道:“丫头,以后每年的女儿节,你也来放荷灯吧,然后我去抢,抢到了手永远也不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