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绿汀明月夜
镜花水月总是空,
玉笙吹醒碧华梦。
未曾来得及回答那句话,他已经翻身上了白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对我笑道:“丫头,既然出来了,干脆陪本公子玩到底吧。走,带你去见识男色。”
脑子里轰得一声爆发,从来没发觉简荻是如此善解人意…
痛快地伸手过去,他握住我的手腕,却迟迟没有拽我上马。我抬头望着他的脸,他淡染的眉峰正慢慢拢起。
“怎么一说到男色,你这丫头就兴致勃勃的样子,果然是个好色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也大略能猜出来。
我理所当然地笑道:“不是公子要我见识吗?怎么反倒怪起丫头好色了?”
他忽然又换了副不高兴的神情,郁郁开口:“你这丫头从来就是不知羞,连表面上那点矜持也不会做做样子。”
我捏了下他的手背,唇边满是笑意:“有阿荻在身边,还有谁能欺负了为兄去?在你面前我可曾有过矜持的一面,还废话些什么?”
他一怔,随即呵呵浅笑出声。硕大的烟花适时在高空炸开光束,一丝妩媚,一点妖娆,流淌过面前这张艳若桃李的脸孔,让我不由地看得痴了。
腕上吃力,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坐到他的胸前。他的身量只比我略高些,胸膛还显得单薄,却仿佛凝练着无穷的力道。我倚靠在他的胸口,马儿扬蹄,将天边绚丽的烟花遗落身后。
水月阁毗邻绿汀明月溪,是风莲城中花名最胜的男娼馆。简荻一路告诉了我许多关于这座流莺馆的奇闻趣事,内容无非是卖油郎独占花魁,或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等的传奇花边。
他讲得兴高采烈,我也听得极是认真。等他讲完,我总算了解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简小屁孩绝对是这间群芳花馆的常客。
东皋不禁男风,甚至在坊间还以性好男色引为追崇的风尚。回想起含章宫中曾经看到简荻和华容公子之间暧昧缠绵的一幕。我又突然有了新的顿悟,这小屁孩似乎还是个专吃美男的主儿。
到水月阁前下了马,早有守侯一旁的童儿接过缰绳把马牵走。我留神看那几个孩子的穿着打扮,都是颜色艳丽到扎眼的衣料和浓重的妆面,尚显稚嫩的脸上却满是硬装出来的风韵。
和想象中的有些差距,感觉倒像几个跳梁小丑在面前晃动。我忍不住嗤笑了声,简荻回过头望我一眼,那神色间仿佛是说就知道我会如此。
因是依托着山溪而建,水月阁比其他的轩馆行辕更多了份氤氲的雾气,也多了份引人遐思的神秘。在浓散不化的白雾里,一层叠过一层的飞纱从楼阁中飘曳而出,悠扬在一片白莲碧水间。
水月阁没有砖砌的四壁,阁楼的四角飞檐上高悬着火红的宫灯,被夜风一带,滴溜溜乱响起铃声。灯下悬挂的流苏从二楼直垂到了一楼的门廊外,拂过每一个路过人的肩头。
这可真是处俊俏风流的好地方,站在楼外能看到里面明亮得一如白昼,却又被层叠的纱帐遮去了视线,瞧不清那些随处晃动的人影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淡淡地瞥了简荻一眼,跟着他走进水月阁去。
脚丫子刚跨进门槛,不知是哪里钻出股媚人的香气先袭面而来,一个低沉恭和的声音随香而至:“多日不见,二公子更显清健了。想是身边有佳人想伴,惬意舒心得很呢。”
厄…表面谦恭话里藏话,这个鸨儿不是一般人啊,居然敢寻简小屁孩的不是,而且还精通绵里藏针的语言技巧。
我赶紧抬头看过去,如此有胆色的人物从我踏上东皋国土就再没看到过,当然除了那次意外的采花男主。
说话的是个身量高瘦的男子,身上穿着朴素的青衣,一张修正清爽的面孔。脑海里自动把他与刚才门外所见的那几只群魔乱舞一对比,我立刻对这个毒舌男产生视觉好感。
干净利落的装扮,气质不俗,堪当东皋第一大男窑子的当家人!
心里想着,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艳羡的神色,简荻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回头看我时,脸上闪过错综复杂的表情。
如果不是他冷哼了声拽着我直奔二楼,恐怕我的口水当场就会冲刷了水月阁的地板。我边扼腕惋惜边回头无限凝望着立在灯影下的青衣男子,心里大声呼号兄台你们这里接纳后勤志愿者不…
几声娇笑从耳畔流过,一阵浓烈的熏香杂在绵软的绣帕里蹭过脸颊,我的视线被走过身边的妖娆少年们吸引了过去,他们看到简荻时明显一怔,含情的眉目再转到我身上时,立刻换成了厌恶。
冷汗,也不用转得这么直接吧?我脆弱的超龄花季少女心啊~碎成一片片飘在香风中。
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仿佛男人的腰天生就是如此柔软,他们一个个迈着极优雅的步伐走下楼去,待香风过后,木阶上扔着几方绣帕。
哦哦哦哦~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私遗信物?暗许芳心?
我满眼放光芒地凝望着简荻,他皱了皱眉,叹口气:“诶,带你来真不知是对是错。”
“公子,那些手帕…”我指了指台阶上的[芳心],“你不要吗?”
他瞪我一眼,决断答道:“不要!”
“那我可不可以…”小鹿在心里抨抨乱跳。
“不可以!”说完,拽着我的手继续爬楼。
呜呜呜呜~小屁孩欺负人!自己不要的也不许别人捡…
小手帕们,今世无缘再见了~
默哀完,简荻开始九曲十八绕地带我穿梭在二楼的厢房间。看他左拐三间右转五间,脚下步伐未曾有半点停顿就知道此人相当熟悉这里的地形。
拐到再也无路可拐时,简荻停住脚步,忽然转身双手握住我的肩膀。
“丫头,等下进去后,不许尖叫不许傻笑,更不许流口水。”
他的脸上是从所未有的认真,我越过他的肩膀望了眼在他背后厢房的月门,雕花长窗将那房间隔断出绝佳的幽僻,漫漫扬扬的月白纱帐更是将房间笼在模糊不清的暧昧中,显出过分的清冷。
荷花悠远的清香在夜色下浮动,楼下流莺飞舞,笙歌散漫,一丈外是红尘,月门上高悬的飞纱缭乱,红尘后又是什么?
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我顺从地点点头。
“公子就这幺小看我吗?”
见识过公子兰和公子容那种夺人心魄的美,又整日和简荻这种绝色厮混,即便等下看到嫦娥下凡,我也不会有半分惊艳。
“方才在楼下区区一个鸨儿就让你魂不守舍,你这丫头半分定力也无。”
简小屁孩用鼻孔鄙视了我,他哪知道我这绝对不是惊艳而是艳羡,这种美人环绕的地方是多么有益身心健康的成长环境啊。
“我保证我不傻笑不尖叫也不留口水。”
我举起三指发誓,简荻目不转睛地瞪我半晌,转身走到月门前。
一层又一层的月纱被拨开,风卷帘栊,月华透窗而入,隐约在长窗前斜倚着一个身影。淡薄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
纱帐在风中不停翻飞,忽地被风彻底掀起,露出了窗前那人的容貌。简荻缓缓走过去坐到他的身前,我却再也挪不动脚步。
他的脸被身后的冷月照得苍白,却掩不去眉宇间浑然的潋滟。每一次眉尖的轻颤,唇角的微动,都牵引着我的目光,喉咙里有些发紧,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化做了几声清浅的叹息。
他略偏过头看向我,一双翠绿的眸子闪烁在月光下。
[啪]的一声,他手中把玩的珍珠串子断了线,散落的珍珠噼里啪啦跳荡在我的视线里,一颗,又一颗,在那双绿色的眼眸前此起彼伏。
这是个极美的男人,即便是公子兰或华容,亦或简荻,也与他差得远了。
目光有那么瞬间的呆滞,心里翻起阵阵波涛。我很想学风雅人士嘴里念着美人卷珠帘,走到他的身前挑起他的下巴,再用深情的双眸将他溺死在我温柔的眼神里。但简荻此刻像狼一样坐在美人的身边,而我的双腿也绵软无力地支撑着身躯。
有一种美,叫千娇百媚惹人爱怜。
有一种美,叫雍容华贵受人仰望。
有一种美,叫夺魂摄魄浑然天成。
我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只是觉得这么看着他,就是件很幸福的事。原来绝色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只是我从前一直没有见过。
“抱歉。”
“啊?”
“珠子突然断了。”
“哦。”
“姑娘请坐。”
“谢谢。”
坐下了,脑子里还是不清醒。直到手臂上传来痛感,下意识转头去看,正对上简荻恶狠狠要吃人的目光。
“之前你答应本公子什么来着?这会儿子全当了耳旁风吗?”他的口气不善,我紊乱的心跳终于归了正轨。
“我没傻笑也没尖叫,更没流口水啊。”粉冤枉地望过去,顺便眨巴眨巴眼睛。
“你,你这样子还不如…”无数眼刀飞来,我被扎得体无完肤。
一边和简荻小声嘀咕着,我观察着美人的神色。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那张薄抿的唇角微微挑起完美的弧度,细长的眼梢也扬了起来。
美人浅颦轻笑,我销魂地欣赏着,嘴里不由地冒出问题:“你叫什么?”
他怔了下,依旧笑着答:“来这里却不知伶人的名字,姑娘是第一个呢。”
他说的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让我认为不知道他的名字果然是件很不对的事情。
“碧华,姑娘叫我碧华就好。”
他有双勾人的绿色眸子,碧华,果然是再适合不过的名字。
“碧华,你的眼睛像绿宝石,很美。”我由衷赞叹。
他坐在窗前,衣袂卷入夜色,隔了半晌才说道:“伶人本是蛮族的流民,族中多是异色眸发的人,姑娘倒不须见怪。”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们一定没你好看。”对于美人,我一向不吝啬赞美之词。
“姑娘谬赞了。”他客气回了句,语气生疏淡然。
赞过他美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我这几句话恐怕还是他所听过最不动人的言辞。耸耸肩,我靠向椅背,继续欣赏美人容貌。
碧华起身走到简荻面前,执起桌上的玉壶为他斟了满杯酒。简荻端起酒杯,暧昧不明地和碧华对望着,慢条斯理将整杯酒喝了干净。
又是一杯酒斟满,又是默默对望中一口喝干,他们两人的视线一直未离开彼此。
第三杯喝完,简荻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滴酒从翠玉杯口滑落,拖下一道绵延的痕迹。
也许是眼前的景色太过诡魅,也许是他二人太过美丽,我无声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这暗香浮动的夜色越发暧昧起来。
“他最近没有来过吗?”
简荻探头过去,伏到碧华的侧靥。风托起美人的丝丝黑发,擦过简荻的脸。
“前日来了,今儿个说是要来,不知为何还没出现。”
他断断续续的浅笑出声,双手搭在碧华的肩上,笑得像只难以餍足的猫儿。
“怎么?连你也留不住他的心了?碧华的魅力不够了呢。”
碧华的唇扬了又扬,绿眸在暗夜下闪着灼灼的光彩。
“殿下早就明悉于心,却还要来故意气人吗?”
“怎么敢呢?别叫我殿下。”
“那叫什么?请二殿下指点。”
“叫公子,在这里我只是公子而已。”
“一个…和他一样来寻欢作乐的公子爷吗?”
简荻点点头,一手捏住碧华的下颌。
“下次别再叫错了,错了是要受罚的。”
“爷您说笑了。”碧华的眼眯成两道缝,将那双绿宝石掩藏住。
水月阁外传来喧闹声,碧华将简荻轻轻推开,走到月门前。
“是他来了,公子您最好避一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碧华的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神色,“我去拖住他,您最好趁现在就走。”
说完,他闪身出了厢房,简荻也毫不犹豫地跟着抬脚走人。瞬息间,偌大的轩厅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傻坐在椅子里,无人过问。
眼前浮现简荻和碧华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他说今夜带我来欣赏男色,而我也确实欣赏了一出绝无仅有的男色。可是不对,心里的某个地方告诉我不对,什么东西失去了,什么东西留下了。
过了不知几盏茶的工夫,还是没有人回来,连我坐在椅子里的姿势都没有改变。略动了动身子,感觉脚有些麻,我弯下腰揉了揉脚踝,衣袖不经意间擦过桌面,桄榔一声砸掉了那只翠玉杯。
破碎的翠玉在月光下散落一地,伸手过去捡起一片,指尖蓦地痛了下。
玉盏杯倾,原来碎玉也能伤人。
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没来由的愁绪,没来由的在意。打起精神,我站起来准备出门,窗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野猫,到窗边来。”这一听就是简小屁孩在叫我,我走到窗前看向楼下,简荻正骑在白马上仰头望着我,“快下来,咱们该回家了。”
我看了他半晌,在他又要开口前说道:“好,公子等我这就下楼去。”
他突然笑了,摇了摇头:“不,你现在就跳下来,本公子接着你。”
…小屁孩你又发什么疯,居然要我从这么高的水月阁上跳下去?
我狐疑地看看他,再目测下二楼的高度,扯扯嘴角嚅嗫道:“公子你确定不是要摔死我吗?”
“你不相信我吗?”他的脸上依旧盈着笑,只是那笑中仿佛多了些坚持,多了份笃信,“小野猫当初咬人的胆色哪去了?不敢跳还是信不过本公子呢?”
他座下的白马不耐地刨了几下蹄子,打个响鼻。夜色逐渐浓重,荷塘里的白莲已经模糊得只剩下淡淡的轮廓。
他凝神看着我,身上的白衣与白马几乎融成一体,擦过他唇畔的是我曾悉心梳理的青丝,他的眼中只有伫立在窗边的我。
奋力下跃的那个瞬间,那双眼眸逐渐清晰起来,心中突然涌起个念头,此刻即便是摔得粉身碎骨,也是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