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玄索战灵霄
望仙台上欲望仙,
不见仙来云雾间。
入春后的无缺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蛰伏了整个冬天急待舒活筋骨的江湖人,一个个换上了春装,摩拳擦掌地为了忘途川绝顶之上那朵凝晶雪而奔走忙碌起来。
招徕客栈最近人满为患,比起三个月前的场面,更显得嘈杂沸腾。
店里的过客络绎不绝,华叔的脸上笑开了花,整日里抱着帐本子算进算出,苏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偶尔和无尘交换个隐晦不明的眼神。
所有人都在期盼凝晶雪的花期,花开刹那,一夜枯荣,如果这一次还是无法摘下凝晶雪,就要再等一个百年。
百年繁华,人世多变,没有人能够等到那个时候,除非冀望在后辈身上,一代代延续下去。
苏沫说,凝晶雪是回命圣药,无病无痛之人吃了,并无助益。
我听后点点头,却明白并非人人都这么想。
凝晶雪和迦兰紫藤都属上古神物,哪怕吃到肚子里一点用处没有,那些江湖豪客还是要去争抢,为得是个面子,还有立身江湖的名声本钱。
观望了几日后,苏沫说时候差不多了,于是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夜探忘途川。
晚饭过后,我回房里换了身男装,刚把束腰扎好,几声轻浅的敲门声传来。随口应了句,苏沫从门外蹑手蹑脚地蹿了进来,对着我上上下下一阵打量。
“都打点好了?好麻利的手脚。”我笑了笑,将腰带勒紧。
苏沫从衣襟里掏出个包裹,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看了几眼,巴掌大小,用油纸包了几层,扎着纵横两条绳子。
“什么东西,裹得倒严实。”掂了下份量,不压手,打趣他道,“莫非是你存的私房钱,今日怕有去无回,统统送我了?”
苏沫呸了声,说道:“姐姐还有心说笑,今儿个晚上忘途川埋伏下多少路人马!就是真有命拿到那雪莲,只怕也是无命下得山呢。这包里是迷药,不到万不得已时别拆开,顺风撒出去,十几条牛立时都能倒了。”
纸包啪一声掉到地上,我赶紧捡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沫:“就这幺小包东西?你没糊弄我吧。”
苏沫眼睛瞪圆了,气得龇牙像要咬我一口才甘心。
“你…总之姐姐听我的没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打开,否则迷不倒别人,先把自己人放倒了。”
“诶呀,阿苏看你说的,我有那么笨吗?”拍了下他肩膀,我将纸包塞进袖袋中,走出门去。
招徕客栈的门口,无尘一把将我拉到身前,又是一番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后,将冷艳塞到我手里。
“拿着,在山上遇到危险时什么都别想,只管刺过去。”
我将冷艳别到腰侧,说道:“万一天黑我看花眼,刺到你们呢?”
他绿眸一眯,答道:“那你也别手软,自己的命要紧。”
“哦…”我点点头,看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再也没了说笑的念头。
一骑快马后紧跟着车,停在忘途川的山麓下。我和苏沫从车里钻了出来,放眼一看,这山脚下到处是马和大车,连下脚的地方几乎都快挤没了。
整个无缺城里的江湖人只怕此刻全都候在山上,从下往上望过去,隐约能在枝叶繁盛处看到寒光闪烁,弦月高挂在穹隆中,洒下千里清辉,忘途川的雪顶上一片荧蓝诡异。
无尘握住我的手,苏沫走在前面探路,我抬头望着苏沫的背影,他的满头长发束在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无尘的雀蓝长袍上绣着流云吉祥的暗纹,我蓦地握紧五指,抓牢了他的指尖。
他侧过头冲我一笑,俯到我的耳边说道:“害怕了?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勉强扯扯嘴角,掩声说道:“心里若是没有牵挂,自然什么都不怕,我不想因为一朵花,害你和苏沫遭遇意外…”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指点在我的唇上,银月无声,风吹林海,他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畔:“若我能为你而死,是甘之如饴。苏沫惯走江湖,你只须担心自己,其余的事,有我们。”
松涛枝叶飒飒而鸣,我望着无尘,脚下像是踩在棉里,不知身在何处。
他不再理我,留心看着山麓两旁埋下的众多暗钉钢针,随手用长剑拨乱。
他不是不会武功吗?看他拿剑的样子,全没有苏沫的顺手,显得笨拙呆板,一柄长剑被他当作了拨火棍。
他该是身在绮罗堆中被世人爱慕的冠世美人啊,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到如斯地步?整日粗茶淡饭,顶着一张为世人所不齿的丑脸,为了生计碌碌钻营谋那不值一晒的小利。
他不该活得如此烦忧,他应该身穿绫罗,腰缠玉带,他应该是天人之姿受万人仰慕的碧华公子,而不是默默无闻在江湖中落泊飘零的草民无尘。
是我拖累了他,还是他在拖累我?
为什么要誓死追随?
我不懂,也不想懂,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为什么?
[若我能为你而死,是甘之如饴。]
傻话,真是痴儿才会说的傻话…
怅然一笑间,惟有风穿林梢,天地万物一片静籁。
蓦地破空之音袭来,苏沫手中长剑斜挑,叮一声拨开了密林中打来的暗器,我和无尘还没看清状况,他纵身一跃已经和对面打了起来。
须臾功夫,从林中窜出个黑影,手里一条缠丝钢鞭,舞得虎虎生风。苏沫挺剑一个龙摆尾,身在半空,一足竟然踏在那人的鞭梢上,借力回落在我们身前。
“想不到梅花舞落风的七星寒毒钉也重现江湖了,你家主子也要来抢这雪莲吗?”苏沫嗤了声,横剑在手,“梅老庄主十几年前早已隐退,是什么人竟能请得动他老人家再度出山?”
持鞭之人也不答言,凝神又是一鞭抽出,堪堪击向苏沫下盘。他提力侧跃,躲开那道鞭击,却不料鞭到中途未曾改变力道,竟是直奔着我而来。
“糟!”苏沫脚下无依,不能立施援手,怒喝一声,挥剑朝那人斩下。
鞭风袭面而来,我下意识地闭眼缩身,双手抱头匍匐倒地,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如行云流水。无尘下死劲地拽了我一把,我本来蹲在地上的姿势瞬时改成恶狗抢屎,非常不雅地将整张面孔扎进土里。
土渣涌进鼻腔,我的上嘴唇被门牙磕到,疼得嘶嗉难言。黑衣人一声闷哼倒在苏沫的剑下,他转过身走到我的面前,高高在上睥睨地看着我。
月影从他的发丝间穿过,他的脸上溅着点点血渍。
“哧!姐姐现在的模样,可真是让阿苏无话可说呢。”他凝厉的脸上突然腾起坏笑,吃吃笑个不断,“姐姐这招又叫作什么名堂?”
我咿咿呀呀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嘴里哼了声:“不懂了吧,我这招就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猛虎落地式,很难练的,平日我轻易不施展,怕你偷学了去,今夜让你开开眼界。”
嘴里胡扯,我怒目瞪向无尘,他耸下肩,一双绿眸眨啊眨的,显得极是无辜。
“再往上走,只怕更是凶险,姐姐的猛虎落地式,不妨多施展几次,好教全江湖的人都开开眼。”苏沫哈哈笑着转过身,径直走开,我恨得冲他背影咬牙切齿。
臭小子仗着一身好武艺,居然讥笑我,士可忍,孰…也要忍,不靠他一身高强本领,只怕我连半山腰也上不去。
无尘憋着笑过来,为我拍净了身上的灰尘,拉住我的手。我哀怨已极地看他,嘴上笑着,指甲用力掐进他的手背,他也跟着笑了,只是嘴角一抽一抽,分外扭曲。
三个人无语地继续前进,各自笑各自的。一路上苏沫又挡去了几拨袭击,接下不少五花八门的暗器,什么倒飞钩白苍刺,噼里啪啦漫天花雨地扔出去,扎得暗夜中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倒也吓跑了不少麻烦。
艰难跋涉到峰顶,苏沫靠到山崖上呼呼喘气,我大略扫了眼周围,寥寥几位奇形怪状的江湖客各据一隅,虎视眈眈地互相瞪来瞪去,却是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手。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压抑得人难受,高手过招,意在气势,弦断风停,朝夕一招便可分胜负。
我将苏沫拉到身边,悄声说道:“阿苏,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强的样子,你有几分把握?”
苏沫接过无尘手中的水囊,仰起脖子灌下几口,缓口气说道:“一鹰一刀沧浪客,无情剑叶晓风,梅落山庄,还有几个说不上名字。这些人能站在这里,就绝非等闲之辈。一对一我只有五分胜算,如果是车轮战,输定了。”
我眨眨眼,再眨眨,拉了拉无尘的袖子,问道:“我没听错吧,阿苏说输定了?”
无尘点点头,重复道:“没错,是输定了。”
“年轻人,说话还算老实。”山崖旁坐着一个长髯老者,转过头来冲苏沫点了点头。
苏沫迅速抛下水袋,格臂一挡,嘿嘿冷笑数声:“梅花钉下死,寒毒入五脏,老庄主怎么一出手就是夺命的架势?”
他的掌心横过面前,月光下点点寒光在他的指尖闪烁。我看得分明,一支梅花型的小钉夹在苏沫的手里。
老者在说话时瞬息甩出梅花钉,无声无息,苏沫的脸色很不好看,将那枚银钉摔手扎进土里。
那梅老庄主不以为晒地笑了下,伸出两指捋过颌下长须,笑孜孜地说道:“功夫不赖么,少年人能达到如此修为,实属不易。可惜你用手接我梅落山庄的梅花钉,过不了一时三刻,你那整只手掌都要被寒毒所侵,我劝你最好自断两指,免得毒入全身经脉,死在这荒山野岭中。”
老者的话说完,山顶上的众人皆是脸上变色,我下意识地要拉苏沫,他侧身避了开去,懒懒地冲那人笑道:“梅老庄主此番重出江湖,不知是受了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梅老庄主看苏沫一身神定气闲还有心思嬉笑,丝毫没有中毒迹象,神色凛然凝重起来,无尘将我拉到身后,我在他的背后探头探脑地看过去。
“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没有被梅花钉中的寒毒所伤!?”
苏沫背身而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唏嘘不已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小小的断肠散调配紫晶猞涎就自以为独步天下了,你梅落山庄过去靠这梅花钉横扫武林数十载,玄黄毒圣却只当这东西是小儿玩意,根本入不得眼呢!”
老者悚然起身,山风扬起他的长须,丝丝缕缕划过面颊。他裂唇而笑,笑声狰狞如鬼魈恸哭。
“小孩子莫要胡说八道,玄黄毒圣成名江湖足足有四十余载,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时,连我梅老儿尚是后辈小子,你个小娃居然敢口出狂言。毒圣一生未曾收徒,你又哪里去听来他老人家奚落过梅花钉!?”
“诶呀呀,原来梅老庄主还知道玄黄是个人物,我以为数十年不历江湖,早就被人忘干净了呢。”
苏沫的话说完,不仅山崖上的人惊骇莫名地瞪向他,连我也倒吸口冷气。无尘不惊不动地专心护着我,倒像一切身外事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苏沫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我伸出手来:“姐姐,你看阿苏的手,可像是中了毒?”
我仔细看过去,他的手指纤细,白润如玉管,一丝中毒后的症状皆无,我摇头,说道:“不像中毒了,这么细的手一看就知道你不事劳作。”
他伸手敲了下我的额头,脸上笑容不减:“姐姐就知道拆我的台,当阿苏很好欺负吗?”
我对他会心一笑,说道:“玄黄毒圣睥睨江湖四十余载,是人人谈而色变的绝顶人物,阿苏怎会好欺负呢?简直是极难欺负的角色才对。”
望着苏沫盈笑的眉眼,我的心中渐渐浮起些许端倪,或许有些人有些事是我想躲也躲不开,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