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微雨知时节
无边丝雨细如愁,
自在飞花轻若梦。
“玄黄毒圣如果活到如今,算来年岁比老夫还要大上不少,哪里是如你这般的黄口小儿!你莫要来碍人视听,拿些空话唬人。”老者从腰中抽出一把弯刃,仰天打个哈哈,“冒名顶替的人见得多了,今日倒教老夫开了眼,你若是玄黄毒圣,老夫就是武林盟主!”
苏沫迎着他踏上一步,漆黑胜墨的长发飞舞在长空之下。
“梅老庄主不信也罢,玄黄行事从来不管旁人眉眼,今日我玄黄要拿那朵千年凝晶雪,你怎么说?”
那老者长眉一轩,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指向我,喝道:“你满嘴里叫这小姑娘姐姐长姐姐短,此刻反来讨老夫的便宜,你若真是玄黄,人家叫你声祖爷爷都够啦!”
话音刚落,蓦地裂空一声枭鸣,一头硕大无比的夜枭俯冲而来,掠过众人头顶,落在崖边男子的肩上。
那人转过头,一双眼眸冷冽如星辰碎屑,嘴里哼了声,接口道:“凝晶雪是天下神物,就算你是玄黄毒圣,也要凭本事才能得到。俺沧浪纵横江湖,从来不信个邪,梅老儿若是怕了,即刻滚下忘途川去罢。”
梅老者扬手间,几只梅花钉隔空甩出,手中的弯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他喈喈怪笑数声,举起刀对着沧浪客说道:“现如今江湖上一点规矩不讲,辈份尊长全都形如狗屁,老夫今日就教训教训你这目无尊长的后辈小子。”
沧浪客肩头的巨枭腾空而起,双翅震起罡风,梅花钉纷纷落地。那人也不答言,却在瞬息间欺近老者,双手成爪,递过一招。
那老者没料到此人说打就打,身形更是疾如电闪,慌乱中就地一滚才避开那一爪,翻身跳起时一身狼狈,气得长须上下乱舞。
苏沫退了一步,笑嘻嘻靠到崖壁上,我从无尘身后绕过去,站到他的身边俏声问道:“阿苏…你是说笑还是当真?玄黄毒圣都是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啦,你要冒充也挑个年纪差不多的啊。”
苏沫食指成钩,伸过来又要弹我额头,我赶紧伸手捂住,瞪他一眼。
“诶哟,我说姐姐,我若是随便指个年轻辈的江湖子弟就冒充,那些江湖豪客也不会被震慑住。冒充玄黄这等成名睿宿,旁人才能将信将疑,何况那老头行事向来不按章法,诡秘莫测,我就是说自己是玄黄的祖师爷,江湖事玄而又玄,旁人宁可信其有,也要先存了三分信七分怀疑,气势上自然就矮了不少…”
我苦笑道:“你就不怕别人存了敬畏之心,下手时比平日里更黑上三分?”
苏沫一拍额头,啊了句:“呀!这我倒没想过呢。”
我从他身边滑开几步,避免遭受池鱼之殃,万一人家对他放冷剑,我可不想当人肉盾牌…
叮叮叮急响数声后,梅老庄主和沧浪客各自退后,夜枭重又落回那人肩膀,他双手横胸,对老者说道:“梅落山庄果然名不虚传,俺受教了。”
老者呼呼调息半晌,还了一礼:“如今江湖上能人倍出,若不是老夫许诺故人定要取得那凝晶雪,也不敢踏足江湖半步。”
苏沫看我远远地躲开,单手撑在崖上,满脸坏笑地靠了过来。
“姐姐怎么站得那么远,莫非怕被暗剑伤到?真是没有良心呢,阿苏一路护送姐姐上山,竟然丢我一个人在前面挡刀挡剑,姐姐和无尘在后面看热闹。”
他的眼眸弯如月钩,唇角上挑的弧度惟见轻薄,我拽住无尘的衣袖,回道:“我和无尘都不会武功,自然要你挡在前面,有那些什么梅花钉啊竹叶镖的,你就用肉身挡一挡,我精神支持你…”
我正口灿莲花,苏沫脸上蓦然变色,叫道:“姐姐当心,猛虎落地式!”
我依言而动,腰身下垂刚要趴倒,一双手臂抄过来将我搂入怀中,无尘略带苛责的口吻响在耳畔:“别信他的,唬你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说闹?”
脸上顿时热辣难挡,我出离愤怒地瞪住苏沫,他转过身不看我,双肩上下抖动。
无尘拥着我走到苏沫身边,冷冷说道:“等了这么久,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采那朵凝晶雪?”
苏沫看向浓雾锁绕的山崖,悠然开口:“凝晶雪的花期就在这几日,随时都可以,只是…”
无尘挑眉,接道:“只是?”
“只是凝晶雪非有缘人不可得,玄黑铁索千年来不渡凡世人,你看这些高手个个绝顶武功,想渡过索去也是无望。他们啊,都是想等到有缘人出现,取了那花后再趁火打劫。”
“阿苏,你说了这么多,谁是有缘人,谁又是凡世人?这些传说空穴来风,怎么大家都信了呢?”
苏沫叹口气,收回凝望的目光,看着我说道:“姐姐莫要忘了凝晶雪的传说,千年前凝晶雪一夕华发,断情绝爱,忘途川绝顶之上开出的冰晶雪莲,既是他的精魄所化,更是那剑客的一生泪落入凡尘凝结。千年来世间再未见一个红颜白发之人,更遑论那人必须绝情断爱,心境遭遇与凝晶雪相呼应,才能得天意,促使凝晶雪绽放,铁索化桥,渡去彼岸。”
苏沫的话字字句句砸在我的心头,我忡怔地看着山崖下层叠包裹的深黯雾幕,一根玄黑长索凌空忽隐忽现在浓密的雾蔼中,直瞧得人心慌脚软。
淡扫了无尘一眼,我问他:“你当初执意要来无缺城,是不是早就知道有此传说?”
无尘轻浅而笑,牵起我的手:“你的病也瞒了我很久,咱们扯平了好不?”
他的眼中映出我的身影,满头青丝被风吹乱在鬓角。我伸手为他拂去挡住眼眸的乱发,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一番良苦用心,我领情。”
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苏沫,初上忘途川,他曾说我是得天命之人,又曾貌似无心地提起东皋皇妃,这些是他的试探,亦或他早就知道我是红颜白发之人?
四十年前睥睨天下的玄黄毒圣,四十年后却是少年郎的模样,凤凰木花开重蕊,树下巧笑嫣然的女子也是十多年容颜不变。
苏沫,含章宫柔兰阁中的一溪明月,又是你的什么人呢?
悬月被浓雾遮去,从远天传来隆隆的雷声,众人的衣袂被烈风扬起在身畔,冰顶上阵阵风夹杂着雪尘扑面而过。
一道撕裂天地之极的闪电划过夜空,刹那间照亮了众人的脸庞,眼前闪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容,浮现着兴奋躁动的神色。
我浑身瑟缩了下,不知是被风吹的,或者是为这一刻诡秘的气氛所感,无尘除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我的肩头。我对他笑了笑,又是一道闪电横空交织出无数丝网,他的丑颜在电光中显得极是狰狞可怖。
“这贼鸟的老天,怎么突然要下雨了?无缺城可是百年来未曾下过雨了!”
沧浪客的粗嗓门与雷霆之音同时响起在静夜下,一直默默无言的青衣剑客走到崖边,蓦地纵身跳了下去。
梅老庄主啊地一声大叫,奔到崖边朝下观望,过了半晌,他回过身摇了摇头,叹道:“不是有缘人却硬要强求,摔下去也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诶…”
众人面面相觑,沧浪客肩头的巨枭不安地咕咕数声,忽然展翅飞入夜色中。
“啊,你的鸟…”我忍不住说了句,他狠狠瞪我一眼,嘴角扯了几下。
“俺的这个扁毛畜生,就是胆子小些,小姑娘你可莫要笑话俺啊。”
我掩口而笑,突然觉得这个莽汉倒也挺有趣。
梅老者摇头晃脑地找了块平坦山石坐下,望着黑不见物的彼岸说道:“神物岂是凡人轻易可得,这玄铁索连着忘途川和凝晶雪之间的一线天断崖,不是有缘人,这锁链绝不现身,即便跳下去的人填平了谷底的冰川,千年来也未曾改变过。”
沧浪客嘴里打了几个响亮的呼哨,却没能唤回巨枭,他几步踱到青衣剑客刚才跳下的崖边,朝着深渊张望了几眼。
“梅老爷子您别吓唬俺,俺粗人一个,从来不信这些神啊鬼的,这铁索就在下面,俺不信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话音落,他也纵身跳了下去,梅老庄主拂顺了被风吹乱的长须,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数盏茶的工夫过后,也不见下面有何动静,众人心知肚明那沧浪客定是难逃殒命,一个个身不由主地退离了悬崖边。
天上又是几道闪电亮过,雷霆滚滚向着崖顶奔了过来,刹那工夫近到眼前。我刚感惋惜,突然一道硕大诡异的黑影从崖边窜了出来,腾空落到崖石上,黑暗和电光交明处,沧浪客诶哟一声怪叫扑倒在地。
“娘诶,这下面黑咕隆咚,俺分明是对准了铁索跳下去,哪里晓得那铁索又突然没了,俺心道这条性命算是送在冰峰下了,幸好有俺的好枭儿及时救俺一命。”他边说边抱住立在一旁的巨枭,仰天狂笑起来,“好枭儿,俺以后再也不说你是胆小怕死的扁毛畜生啦,俺的好兄弟好朋友!”
那巨枭震翅将他拍开,沧浪客身子滚到一边,嘴里兀自止不住的大笑。
苏沫低声呢喃了句:“他疯了…”
我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人癫狂之态,一丝凉意划过心头,这些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为了凝晶雪各出手段,这片时已是一死一疯。余下的人既不见退去,也不见任何动静,只怕是还在观望盘算。
梅老庄主嘿嘿拈须而笑,嘴里念道:“红颜白发,刹那芳华,几千年都未曾出现过的凝晶雪,只怕老夫今生也难见咯…”
他的话被埋没在一声响掣天地的雷鸣中,血红色的闪电在天幕上扯开一道裂缝,电光明灭间,豆大的雨水从天空倾盆落下。
雨势滂沱,砸在身上很疼,缁衣很快湿透了,长发贴在我的脸颊上,滚下缕缕水丝。
静默中,惟有风雷声滚滚横亘在长空下,忘途川千山暮雪,无言地被雨水洗刷。
这是凝晶雪千年来未流干的泪水,落在肩头心上,我迈出脚步,踩着泥泞缓缓走到崖边。
梅老庄主在雨幕中喊道:“小姑娘,你可莫要犯傻,这雪莲再重要也比不得性命重要…”
一道闪电劈在一线天的断崖旁,我回过头看着靠在崖壁的众人,老者的话没有说完,在看清我的刹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淅沥淋漓的黑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下的水坑里,我伸手拉起一缕湿透的发丝,手中握的尽是苍白。
“她…她的头发,她是凝晶雪,她是凝晶雪!!”
不知是谁喊了句,凄厉的叫声刺痛了我的鼓膜,众人耸然而动,朝我涌了过来。
身后是万丈绝崖,无尘站在雨中,远远地隔开人群,他的绿眸专注望着我,他的嘴角上盈着温柔的浅笑,我回他一丝笑,转身跳下崖去。
下坠之势极剧,凛冽山风扬起湿重的长发,漫洒在身后的夜色中。我还来不及尖叫,手指突然碰到冰寒之物,身子也跟着扑了上去。力道收势不及,我整个身子趴在铁索上,又施展了一次完美的猛虎落地式。
膝盖撞得疼入骨髓,我咬牙忍着疼,胳膊下死劲地扒住索片。这根玄黑铁索从崖上看去极细,想不到大部分都藏在雾中,此刻看来和普通索桥也相差无几。
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我深深地缓了几口气才平复了心跳。披在肩头的外袍早已被山风吹入空中,铺展如羽翼落下悬崖去。从崖顶上传来细碎的人声,声音被雨隔断,我听不真切,也无心在上面,只小心翼翼地俯在铁索上,抓着环环相扣的索片蹭身前进。
每挪一步,都从膝盖上传来刺骨的冷硬,我时不时地停一下,伸手擦掉眼前的雨水,再继续向前爬去。
玄索在风雨中剧烈晃动,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十根手指完全掐进索片的缝隙里,浓雾弥漫在身边,眼前望去的道路漫长无边,心中隐约觉得即便是爬到生命尽头也到达不了彼岸。
不知爬了多久,雨渐渐地小了些,手脚僵硬麻木,已经没有感觉,磨蹭在凌空铁索上,我的耐性几乎快要被消耗殆尽,只想着干脆放弃算了。
玎玲玲几声脆响从前面的雾气中传了过来,仿佛是梵天的经筒传出佛音,刹那间点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心头一宽,也不再觉得前路漫漫深不见底,鼓起一股子悍劲,我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蹭。伸出手一点点地摸索在索片间,突然感觉摸到了零星实土,我不信地拍了拍,感觉入手确实是地面,试探着向前抓了把,竟然抓到了一块突起的岩石,我用力将身子拖了过去,索片刮过膝盖时,我忍不住疼得叫了出来。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能渡过玄黑铁索,我算是从阴曹地府里转了一圈重回人世,这罪真不是人受的。躺在地上,头靠着岩石回头望着来路,云封雾绕的黑索通到一片深黯中,除了雨打在脸上,才能觉出一丝真实。
玄索的尽头衔在悬崖边的两根龙头柱嘴里,柱身上悬挂着几只铜铃,被山风一带,发出悠扬的铃音。
我实在累得无力起身,干脆躺在地上,闭上眼慢慢调息。铃声不断响在耳畔,像是一声漫过一声招魂的哀叹,意识模糊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记忆深处的一鸿十里长湖,素月挂在九天之上,月下一抹白衣翩跹飘曳,绝美潋滟的笑颜弥漫在飞扬的墨发间。
那道御水而至的身影,是冷如辉月的公子兰?还是痴守千年的凝晶雪?
为什么他会对我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
为什么他会喊我迦兰?
我不是她,迦兰是谁?我是谁?
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