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敖宁突然走上前去,在石棺所处的墓穴之前,略一迟疑,停下了脚步。我微微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何为。在微凉的风中,他冠上的碧海明珠闪动着一点晶莹的光芒。只见他默默地推开了已盖好的石棺的棺盖,石棺之内,正是那静静沉睡一般的李青婵。
他转过身来,叫道:“夜光夫人……”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夜光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她缓缓走上前去,用颤抖的双手,将那株红药,轻轻地放在棺中李青婵的身侧。
沉闷的“喀喀”声响了起来,棺盖在敖宁的法力推动下,缓缓地阖上了石棺。李青婵沉静美丽的脸庞,还有紧紧依偎在她的身边的、那株萎黄枯死的红药……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嗒”地一声轻响,所有人都忍不住身子轻轻一抖。却是棺盖两边的石钮,轻轻扣合在了一起。棺内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平静和黑暗之中。
敖宁站起身来,双手张开,口中念念有词。一股极大的旋风呼啸着平地卷起,带动无数层细碎的黄土,那赭黄的土粒掺和在风中,连那股旋风都仿佛变成了赭黄的颜色。刹那间,天地昏暗,万物无光,眼前只恍惚看见飞沙走石,耳边却唯有那巨大的风声,在呼啸呜咽不已。
风声平息下来,天地万物才又渐渐恢复了明丽的颜色。然而我们眼前已再也没有石棺和墓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结实的坟冢,和一地狼藉的土石。
东君走上前去,俯身从冢前扶起被旋风卷来的一块四尺来长的青石条。他端详石条良久,突然运指如电,在石上飞快地写起字来。
末了,他双袖一振,劲风顿起,满地土石哗然一声被吹了开去,唯有那青石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稳稳当当地插入了冢前黄土之中。夜光从严素秋手中,将描金匣子接了过来,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我凝神望去,只见那青石条上,深深镌刻有两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篆字:“情冢”。
只听夜光低声喃喃说道:“情冢……嘿嘿,情冢、情种,到底是葬情之地,还是情之所钟的孽种!”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夫人,你……你在说些什么?”
夜光含泪看着桥下的流水,呜咽道:“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我根本不该……若当真让他跟随他那负心薄幸的爹娘去了,倒还是一件幸事……”
我见她神情犹如痴狂一般,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怜悯,低声劝道:“夫人,你不要再伤心了,咱们回龙宫吧。父王他喜欢你,当时遣你出宫,想必也不是出自于他的本意……你现在若是回去了,他定然是……欢喜得很。”
夜光蓦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我,那种古怪颠狂的神情让我不禁有些莫名的害怕:“回龙宫?去做你父王有名无实的妃子么?嘿嘿,十七,你这样得你父王的宠爱,难道不知道在你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来自四海的所谓美人,而只有……只有那个当初救过他的,叫做小荷的凡人女子!”
我张大了嘴巴:“什……什么?夫人你也……”夜光冷冷一笑,说道:“你父王他哪里是对我有男女之情?只是将我视若知已一般,我知道小荷之事,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十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以我夜光宁死不折的性子,当初为何竟会听从你父王的话,乖乖留在东海龙宫,做一个侍奉他的妃子?”
我摇了摇头。确实,夜光夫人之美,虽然号称是水族之一;但其性情之刚烈也是水域闻名。当初父王先遣去抢亲的蛟族勇士,就曾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不知父王跟她谈了什么,她居然就肯嫁到龙宫,不知羡煞了多少水族贵侯。
夜光美艳璀璨的大眼之中,闪出一道寒冷的光芒:“哼,因为当时我狂性大发,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儿子!”
我悚然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呆望着这个曾被我尊称为“夫人”的女子。严素秋倒吸一口冷气,道:“夫人,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又与我族不同,然而……毕竟系是血亲啊……”
她身边立着的,正是穿月白轻纱,系着藕色裙子,清丽不可方物的荷花三娘子。此时也轻呼一声,说道:“夜光姐姐,你……你也真是心狠得紧。”
夜光幽然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阴郁苦涩之意。只听她道:“三娘子,我可比不得你有福气,居然有个知冷知热的相公。”
荷花三娘子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大姐,你……你又来取笑人家。”
夜光幽幽道:“所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娘子,你与你相公夫妻恩爱,鹣鹣情深,哪里知道这世上男子,尽多是无情薄幸之辈……”
此言一出,只闻严素秋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东君眉头一皱,本待要出声说话,但回头看了一眼严素秋,便强行咽住了话头。
只闻夜光凄然道:“当初我甫修得道,居于澄艳湖中,因缘际会,偶然认识了三娘子你们二十三个女子。大家因为情投意合,自愿拜祭天地,结为了金兰姐妹……想我们二十四姐妹,俱是多才多艺的女子,红药擅曲,你擅乐舞,四妹鼓瑟,五妹抚筝……常于明月之下,荡舟澄艳湖中,吹箫奏曲,饮酒作乐……
当真是不晓人间之岁月,亦不知三界之轮回……那个明月夜里,我们云集于红桥之上,用新制得的紫玉箫吹奏‘烟水曲’时,不慎被一个路人所见,后来他逢人便说,曾于红桥上见到二十四名美人吹箫,几疑是天上神仙下降。这红桥……才被世人称作是二十四桥。
后来我偶去人间,一时情令智昏,居然嫁与了凡人岑生。我与岑生相爱不久,便怀上了他的孩儿。我心中想着他已是我腹中骨肉之父,自己身份也不必瞒他,便带他与姐妹们相见,并聚于我澄艳府第,开宴取乐。我是老大,自然便排在首席,坐在我身边的,便是排行第二的水红药……水玉人的亲生母亲。”
我“啊”了一声,先前虽听水玉人唤夜光为姨妈,但我倒没想到夜光真是水玉人母亲的姐妹。
只听夜光说道:
“那时红药修行虽有七百年,但她原身乃是一株红色芍药,属花木之妖,所以法力道术,反而是我们二十四人之中最弱的一个。然而她性情羞涩雅静,少有言语,一举一动,俱是惹人不由自主地顿生怜爱。所以她虽排行第二,但其他姐妹,倒是将她看作妹子呵护的居多。
时值暑夏,而她的席位正在水府轩台之侧。当她手执轻罗小扇,身着淡红轻纱裙衫,斜斜地向栏上一倚之时,那种袅娜风流的态度,只怕……连玉人也比她不上。我那郎君岑生,更是看见她的第一眼起,面上眼中,便有了掩不住的怜惜之意。”
“也是前生的冤孽,只是水轩中那初见一晤,谁知岑生居然真的看上了红药。而红药,我那娇弱不胜、羞于言语的二妹红药,竟也将姐妹之情、结义之谊全都丢在了脑后,对他也是倾心相许……此时岑生与我相识已久,因我并不再隐瞒,他也就渐渐识得了我的行迹,明白我与众姐妹都不是这世上普通的女子,所以一直对我忌惮。
现在想来,当时岑生他知道我的性子烈如火焰,又有着莫大神通,不同于寻常凡间女子。所以面上虽对我恩爱倍至,其实心中,未尝也没有一丝忐忑畏惧之心。
只是自那之后,红药渐渐地就很少来我府第之中了。幸得她的洞府便在湖边山中,与我所居水府不远,往往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往返。我虽觉得奇怪,但腹中胎儿已大,将近临盆之期,人也身滞神困,昏昏欲睡,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天都在床上睡觉,没有精力再举行宴会,姐妹们也都自觉地来得少了。
那日傍晚,我午睡方醒,蓦然发现身边床榻空无人影,不知岑生去了何处。我只道他是出去散步,想要起身去找他,刚刚直起腰来,忽觉腹中剧痛,一时忍受不住,竟然自床榻之上跌落了下来!
我虽未曾生育过,但也知这是即将生产之兆。当下便想要喊人进来,但一阵巨痛袭来,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房中仍然空无一人,岑生还是没有回来。我只觉身下一片冰冷,用手一摸,手上却是血红的一片。原来我是躺在一片血水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在血泊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我心中又痛又喜,喜的是我终于为岑郎他生下了孩儿,痛的是我那孩儿一出生便受到这样的痛楚,亲生娘亲居然昏迷过去,无法好生照料于他。
我此时产下孩儿,元气慢慢恢复过来。当下强自支撑起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过去,终于将那孩儿抱在了怀中。仔细端详之下,只见他面貌口鼻,与岑生甚是相像,更令我喜不自禁的是,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岑生三代单传,现在香火有望,我夜光总也不枉了做岑家的媳妇一场。
我怀抱着那个孩子,一边大声呼叫,奴仆们听到我的声音,跑进门来,见我已生下了孩子,都是喜上眉梢,一时恭喜之声充盈房内。
只是他们找遍府第,也没有发现岑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