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鬼使神差,又或是上天命定该我遇上的劫数,在众奴仆寻找岑生的一片忙乱之中,一个平时想都不曾想过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而且越来越是鲜明:
“红药!莫非岑郎他,竟是在红药那里么?”
我头脑之中一阵嗡嗡作响,手中本能地抱紧了我的孩子,一个声音在心里劝阻我说:“去红药那里做什么呢?况且方才产下孩儿,尚带有血房秽气,便这么冒冒失失去了,可也太失体统啦!”可是有另一个声音又在悄悄地说:“去一去又有什么要紧?这是你最要好的姐妹,你生下孩儿,自然是要抱去给她看看!看看!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我心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旋风一般,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水府,驾起云头,直奔水红药的居所——位于湖边翠屏山下的“影红洞”而去。情急之下,我竟连孩子都忘了放下。
因为去过很多次影红洞,所以洞中设下的禁制和机关,对我来说都是毫无作用。红药爱静,身边仅有一个叫□□奴的葛藤小女妖,在随身侍候而已。所以我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拦阻。洞中静悄悄的,我的孩子在怀中睡得极熟,只听得到我沉重的喘息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间杂着一两声岩上滴水的声音。
石厅中也是寂静无人,但我的眼睛却是突然一亮: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桌上,遗有两杯残茶,都只是喝了一半,犹自冒出缕缕乳白色的热气。
那两只湖青冻石小茶杯,出自于翠屏山腹,相传为周时古物,模样玲珑精巧,是红药所藏珍品中的最爱,一向都留在手中把玩,不曾轻易待客。甚至连我这个做大姐的,每次来时她都不曾取出来用过。
究系何人?竟能享受如此殊荣?
我强行按捺住几欲跳出腔子来的一颗心脏,微微颤抖着的双脚,转过洞顶垂下的层层细密嫣红的帷纱,径自进入后室之中。此处离红药寝居之所,只隔有一道小小的回廊。
正犹豫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整个身子如堕冰窖一般,已是僵在了那里。
是岑郎!竟然是岑郎——果然是我的岑郎……
他是在跟人说话,那话语中无限的柔情蜜意,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我夜光嫁他已有数载,他是个凡间读书人,平日里端方守礼,也不擅言笑,我只道他是个老成的夫子,竟不知原来他亦有如此温柔缱绻之时。
另一个人也开口了,但我已没有太多的震惊。种种迹象早已明示,能让他如此相待之人,在这影红洞中,除了那洞主水红药,更有何人?
我定了定神,居然还冷静下来,驻足凝神细听。
原来他们两个自知如此来往,必然会事情败露,而以我平日性子,定然不会善罢干休,他二人确非我的敌手。岑生此来,便是与我那二妹在商议着,要找个时机,让我服下水红药新近炼制成的‘七神散’,从此神魂迷醉,终日里昏睡不醒,任由他们双宿双飞。
只听水红药静了半晌,方才怯怯道:“如此,可真是对不住大姐了。”
岑生听她说话,一时也没有接言,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她……她已怀了我的孩子,即日便要临盆,那也是我岑家的骨血。平日里她对我倒也不坏,若不是你……你也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红药也怀了他的孩子?
一股勃然怒气,陡然生自胸臆之间!我将孩子交到左手抱紧,右手铿然一声,从腰间拔出了从未离身的青锋宝剑!
那小妖爱奴恰好此时端着一盘酒菜过来,看样子正是要送入房中给他二人享用的。她猛然间看到了我,顿时脸色大变,手上一软,当即盘碟倾斜,“呯呯”数声,尽数跌在了地上,碎片四溅,酒菜一片狼藉。
我一把将她推开,提剑便要入室。
爱奴情急之下,双手一挥,顿时有几道粗如手指的葛藤平空生出,密密绕上了我的身体,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夫人稍待!我家洞主尚未起床,请大夫人先去前厅……”
如此等低能法术,哪里能阻得住我夜光的去路?我怒气勃发,手腕一挥,“唰”地一声,剑光闪处,便将这不知死活的贱人斩成了两段!那几道葛藤失去了宿主,“啪啪”数声,相继落到了地上,扭了两扭,便再无丝毫生气。
我砰地一声撞开门去,却见他二人正相倚偎于床榻之中。床上布置精洁,罗帐半挽,被翻红浪,桃红缎子蒙着的长枕之上,绣着一对羽毛鲜明的鸳鸯,正在亲亲热热地交颈而眠,便如他二人此时情景一般,真是好一派旖旎风光。
因我来得极快,虽则爱奴死前曾出声示警,但事起仓促,他二人连衣衫都尚未穿好。水红药仅着贴身小衣,一见我闯了进来,“啊”地一声低呼,整个人都倒在岑生怀中,吓得瑟瑟发抖,宛若受惊小鸟一般。那副婉转柔弱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心中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又是痛楚、又是茫然,气到了极点,站在那里只是发抖,牙齿相互撞击,格格有声。我夜光相貌之美,水族中公推第一;法术智谋,无不是出类拔萃。有多少神侯妖王来求我为配,我都不曾应允;甚至连东海龙王要纳我入宫,我都将来使打了回去。
放眼四海妖族,根本就没有使我夜光中意的男子。
一直到了两年之前,恰逢初春时节,我偶去杭州游玩。便是在苏堤的柳荫之下,见着了那个正在琅琅诵书的傻书生。青衫如洗,俊爽萧然,映在淡绿鹅黄的柳叶影里,如诗似画……恰便是我梦中人一般。
只是那一眼起,我便是再无退路。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嫁与他后,仿佛一生真的就此满足了。
我一心只是爱他,为博他欢心,向来尊贵有如女神的夜光,竟然也学会了浆衣拾掇、洗手作羹。最为平淡琐碎的日子之中,似乎都含有无限甜蜜。他事母极孝,在他母亲病危之时,我甚至逆天行事,甘愿舍去百年精元,只为延他老母三载寿岁。
这水红药不过是个道行低微的花妖,论姿容才干,哪里及得我夜光的一半?若要说她确有所长者,唯有娇弱怜人而已。
可是他却如此背弃于我!
怀中孩儿在熟睡之中,似是感知到了我心中滔天的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大声啼哭起来!
我浑身一震,俯首向他望去。虽然他出生只有七天,此时尚在酣睡之中。可看那眉眼相貌,却活脱脱与那负心人一般无二。
我心中陡然起了一个恶念:岑生他既然忍心抛弃夫妻情义,我自然与他恩断义绝。然而我是妖族,所居之处与人间不同;那孩子却是延续了他父亲的血脉,只是一个凡人。他势必不能在我身边长大,而岑生已视我为妖,必不会善待我生下的孩子。然而有他在,总是我的一点骨血,母子亲情连心,将来只怕岑生会以此来要挟我,也未尝不能。所以趁他尚未长大成人,我与他情份尚浅,不如我将他杀了,倒是一了百了。
况且他与这负心人如此相像,莫非要他长大之后,也变成另一个负心薄情之人么?
当下我也不知究竟是入了什么魔道,居然高高举起儿子,大叫一声‘你们都去死了罢!’双臂用力,便将我那孩儿活活摔死在琉璃地上!”
我心中一颤,想起当时那惨烈情景,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
夜光神色凄厉,狂笑道:“当时我神智昏乱,一见到我那孩儿血浆四溅,顿时整个人便是昏昏沉沉,如在梦魇中般。我挥剑要剌向水红药,水红药吓得呆了,根本就无法躲避。眼见得我的剑风已扫到了她面前,斜剌里却有一人扑了上来,将我紧紧抱住!他一边将我抱紧,一边苦苦求我住手,原来……原来还是他……我的丈夫岑郎,我那死去孩子的亲生父亲……嘿嘿,我那岑郎,原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我们二人一道出门之时,我连雨伞都舍不得让他举着,唯恐他会劳累。平日里他连提上半桶清水,都会喘息半天,总是惹得我对他笑话不已。
可是此时为了要护住他的心上女子,这拼死一抱之下,竟连我这修炼数千年的妖精也挣他不脱。
我被他紧紧抱住,想起往日的恩爱缠绵,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好处,心中不禁一软,手中宝剑便剌不出去。可是一瞥之下,却见我那孩儿横尸地上,血浆遍地,死状凄惨……那水红药却是紧紧依在床榻旁边,一脸的惊骇之色,先前覆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下去,从她怀中露出一张小小的面庞来。原来,他们竟早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十七,当时我心中嫉恨相加,惊怒交集,杀心复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中剑光一闪,反手便将宝剑插入了岑郎的背心之中!”
水红药一见我杀死岑生,当即尖叫一声,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将婴儿丢在床上,和身便扑了过来。可是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只是一脚便将她踢翻在地,随即踩在了她的胸膛之上。我难以遏制心中恨意,提起剑来,将剑尖顶在她喉咙之上,冷笑道:‘好妹妹,相识近百年啦,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只可惜功夫却差劲得很。纵然是抢得了别人的男人,没有能力护得住。可又有什么用处?’
她看似柔弱,实则性情倒真也倔强,明明知道我要杀她,却将头掉过一边,咬紧牙关,誓死也不肯求饶。我一咬牙,将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分,她肌肤娇嫩,哪里抵受得住?顿时被剌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心中又疼又怒,厉声喝道:“你可知错么?只要说一声你错了,我夜光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当可饶你一条性命!”
红药身子仍在发抖,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岑郎既已身死,红药绝不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