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又开始旋转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离开了那片雪野。飞雪、梅林、楼阁、绿衣女子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仍然是那道光芒四射的白色光屏,屏面飞速地变幻出不同的画面——然而那却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莽莽密林中迎风摇曳的野百合、百合丛中美丽的紫晶、古刹中沉默古朴的香炉、满天飞卷的秋日黄叶、如雪般一尘不染的僧衣、还有最后那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遍生白莲的西方净土,空中飘舞着无数相貌美艳的飞天,五彩织金的衣带如云霞飘动,神秘的梵唱笼罩天地,众佛菩萨庄严而坐,一缕淡淡的人影屈膝跪在莲花座前:“弟子叩问佛祖,情之一物,究系何来?为何神仙妖魔诸众,俱不得免去此中痛楚?”
金色宝光之中,唯有佛陀的笑容那样慈悲平和:“莫动无明,莫起怨妄,无色无识,是真性情。秋水圣女,既然你已领悟几分,本座便暂以佛力封住你前世记忆,望你此去好生投入轮回之转,来世多修福德,若是机缘相合,再化解今生执着之孽罢。
临别在即,本座有几句偈子要送与圣女,望圣女一定要牢牢记住——四海初定,三湘为君。逢林便止,方守安宁……南无阿弥陀佛……”
……缭绕霞光从天而降,中有彩娥执着向征使者身份的凤羽翠旄,簇拥着朱衣赤冠的天庭吏员,庄严地站在龙宫的水晶殿中,一手持着玉轴黄绫的天旨,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凤头镶珠的金钗,发出诱人的宝光。
对面站着身着龙王服饰的父王,他看了一眼那轴玉旨,神色间微一迟疑,终于从天使手中接过金钗,转过身来,将其轻轻塞入旁边侍女抱着的一个婴儿的襁褓之中。
婴儿在柔软的鲛绡中甜甜地睡着,花瓣样的小嘴轻轻抿了抿。
画面再度变幻,却是在我所熟悉的东海后宫之中。
……美丽的宝石花和珊瑚丛隔开了殿中觥筹交错的宾客,满面笑容的父王在接受众人齐声朝贺,那朝贺之声听起来也似乎是那么遥远:“恭祝十七公主芳龄永寿!”
在另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光线略暗的海波之中,站着一个头梳双髻的小小龙女。她带着满面的稚气和惊奇,仰起芙蓉花般的小脸,从一双翠袖下的玉手之中,接过那一对秋水般的宝剑,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画面舒展开去,那一双玉手的主人,正站在小小龙女的对面,正是那日梅林之中,踏雪而来的绿衣女子。
她默然地看着怀抱宝剑的小小龙女,眼中似乎闪动着点点的泪光。宛若白玉的纤手,缓缓地抬了起来,轻轻地抚了抚龙女柔顺单薄的头发。
她凝视着小小龙女那双充满了好奇和欢喜的眸子,娇艳美丽的唇间,逸出一声几难听闻的叹息:“今世……你……一定要保重啊……”
……身披白裘的女子,倚楼捧卷而坐。微微侧身的时候,自裘底垂下绣有榴花纹路的合欢广袖。风华流转之中,但见她回眸一笑,那笑容里却是千载万世的烟尘。
所有的这一切昔日画面,如愤怒奔腾的海啸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它们冲走了我心灵上的最后一道坚硬如铁的壁垒,暴露出了里面那洁白柔软的内壳——而那里,正是所有被法力封存的记忆。
在往事的洪流中,我拼命地摸索寻找,而那个熟悉的名字,便在此时浮出了水面。
我紧紧地咬住了我的双唇,一如当年初逢大变之时。因为用力太重,我的舌头甚至感觉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而那一抹血腥的滋味,终于让我痛彻心肺,我张了张嘴,按捺不住剧烈的心痛,终于轻轻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林致远!”
林致远,是他,是那个与秋水姬相处十年的男子,是那个虽经转世却依然灵性未泯的高僧,是我曾倾心相爱的木头哥哥……是我追寻了数千年的爱人啊……
“水儿真调皮,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偏要叫,偏要叫!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木字,难道还不能称为木头么?”
“木头哥哥!木头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呆最傻的大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五行相克,水能生木,所以木头哥哥是离不开水儿的,水儿也永远不要离开木头哥哥,好不好?”
……
当!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将我从幻梦中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
我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是一只半人多高的白鹤,傲然地立于我的面前。此时它正偏过小巧可爱的脑袋,黑亮如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它长长的坚硬如铁的鸟喙之中,却叼着一件我最是熟悉不过的物事——三哥从不离身的银刀!
四周是呆若木鸡的众人。而三哥面如猪血,双手空空,气狠狠地站在一边,看样子十分恼怒气愤,却似对这只白鹤极为忌惮,又不敢冒然冲了上来。
而我的一双宝剑,正跌落在金沙之上。
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站在白鹤身旁的那个绿衣女子,云鬟朱颜,雅淡梳妆,都是似曾相识。一层轻烟般碧色绡纱,笼在她绿如春水般的衣衫之上,越显得清丽绝俗。
我定了定神,前世今生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悄然融合。强压住内心的激荡,我从唇间缓缓吐出几句话来:“原来是你,绿华姐姐。秋水望鱼二剑,也是在两百年前,你送来给我的罢?”
萼绿华一手轻轻抚摸着白鹤背上的羽毛,唇边美丽的笑容,如同天边一抹淡淡的云霭:“好久不见了,秋水姬。”
我们相视微笑,却再也说不出多的话来。相隔了太久的岁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艰辛,便在那一刻相见的时候,方才惊觉出语言的贫乏与苍白。
四周大哗。
萼绿华、秋水姬,是传说中恍若云雾飘忽的女子,那芬芳的裙裾、绝世的容光,都只是在梦里才能仰首怅望。然而,如今……
还是三哥那粗哑的嗓子,打破了这种异样的沉默:“这算什么?找的帮手么?什么萼绿华萼红华,小模样倒生得不错,莫非是想……”
话音未落,却听“啪”地一声,却是三哥的腮帮子上早被大长老结结实实地揍了一耳光。三哥一手捂腮,一边难以置信地对着大长老嚷了起来:“你你你这老不死的,居然敢来动你家三殿下?你莫非是不想……”
还没能继续说下去,十长老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已是把死死他按倒在地上,又堵了他一嘴海藻。三哥从极地带回来的那些夜叉手下面面相觑,不知倒底该不该上前相救。
大长老疾忙跪下,磕首道:“三殿下一时失言,还望夫人海涵!”
还是负相带头,颤微微地跪了下去:“下官东海丞相,恭迎清华夫人驾临!”众人见势自然不必多说,也是跟着跪了一片。
三哥一听“清华夫人”四字,眼睛不由得睁得溜圆,本是猪肝一般的脸庞,顿时变作苍白。唯有青河夫人不知轻重,她又长处深宫之中,少有听闻,当下张口讽道:“什么夫人夫人的,正经龙宫的夫人还多出来了呢,从哪里又来个什么夫人?”
话音未落,只见那白鹤“嘎”地大叫一声,双翅忽展,有如两片宽广的白云一般,旋风般地直扑过来。
青河夫人“啊”地一声尖叫,见那白鹤来势汹汹,转身便欲逃开。那白鹤何等厉害?当下只将左翅一扇,“扑拉”一下便将青河夫人扫倒!随即尖如钢铁的鸟喙一动,向青河夫人直啄下来!
这几下如兔起鹄落,极是干脆利落,旁人简直不及援手,早听青河夫人“唉呀”一声惨叫,身子已滚落在沙地之上,想必是被啄得不轻!她惊恐之下,龙族本性被激发出来,当即尖啸一声,狂风大作,原先青河夫人被击倒之处,却显现出一条灰角黑龙的身形来。
这条黑龙外形与方才三哥变幻出的黑龙颇为相似,只是休形小了许多,金晴鬣首,张牙舞爪,看样子也极为嚣张。
黑龙龙尾一摆,飞到半空之中,巨口突张,吐出一大团赤色烈火,火势腾腾,直向白鹤翻卷而去。
只听萼绿华笑了一声,道:“原来这位夫人是金晴火龙啊,想必是青河侯的女儿了,果然是性子火爆,与青河侯如出一辙,还生了这么一个极肖其母的三龙子。只是却未免鲁莽了一些,却不知小玉它可是天生异种,又在我身边修道一千多年,其道行自是非同寻常白鹤。便是青河侯本人来此,只怕也不敢与我的小玉争锋呢。”
负相踌躇了一下,望望萼绿华,却是司兵卫冉横行上前一步,躬身道:“清华夫人乃是天庭上仙,自然所眷坐骑非同寻常。只是青河夫人她虽然是言语失措,冒犯夫人颜面,其实是不知夫人身份之故。再者她毕竟尚为我东海龙王后妃,又是三殿下亲生之母。万望清华夫人莫要与之见识,手下留情才好。”
萼绿华含笑注视着正相斗不休的白鹤小玉与金晴火龙,淡淡应道:“你说的极有道理……只是恐怕有些晚了。”
话音未落,只听黑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啸,却是小玉喙爪并施,又在它身上拉出几道大口子来,鲜血汩汩而出,尽数滴到了海底的金沙之上。
黑龙吃疼不过,再也凌空飞腾不起,“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小玉“嘎嘎”大叫,双翅一展,带起一阵狂风,向黑龙直扑过去!
黑龙在地上翻滚挪腾,想要躲开白鹤攻击,但鹤性本就是蛇虫天敌,黑龙虽非蛇类,却也颇为相似,况且这白鹤小玉本非凡种,其灵活敏捷之处,运用道法之妙,竟也有半个神仙的实力。
终于,白鹤觑空一探利爪,将黑龙死死按住,脑袋一偏,尖尖的长喙直向龙晴啄去!那一瞬间,我看见黑龙的金晴之中,闪过一抹恐惧的神色!
三哥见状大急,想要奔上前去营救母亲,却被众长老按得结结实实。只听众长老与众臣的声音一齐焦急地响了起来:“夫人饶命!”
萼绿华喝道:“小玉!”
白鹤“嘎”地大叫一声,似乎是在应答萼绿华的呼叫。极不情愿地松开脚爪。那黑龙这才微微睁开眼睛,刚想爬起身来,白鹤突然转过身来,一挥翅膀,“啪”地一声,又将黑龙打翻在地。
黑龙吓得僵卧地上,再也不敢动上一动。
白鹤得意洋洋地看了它一眼,大步奔到萼绿华身边站定,仰头向天大声叫了几声,显得十分神采奕奕。
一旁龙宫中人快步上前,将已回复人形的青河夫人扶到一边。她神情委顿,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吃了大亏。
萼绿华望着我道:“水儿妹妹,依你说,接下来又当如何?”我微一迟疑,慨然道:“前世种种,均已随风而去。今世我却是东海的十七龙女,有着另外不可推卸的责任。父王元神莫名失去,眼下最为紧要之事,自然是我要先取得皇嗣之位,再率众找寻父王元神下落。”
萼绿华点了点头,神情甚为赞许,又看了一眼三哥,道:“过去你被尊为水族圣女,正是因为你是水精之体,天性可体会到水的妙处,故擅长驭水之诀。只要有一点水滴,便能以此为引,调动五湖四海之水为已所用。你明白么?”
我微笑道:“过去法术,已失去了十之八九。不过这驭水之诀,乃是本性之中便具有的法术,自然不会忘却。”
我目视着已被取出海藻,怒气冲冲站在一边的三哥,淡淡道:“三哥,十七斗胆,请三哥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