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掌一引,秋水望鱼二剑,犹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争先恐后地自沙地上一跃而起,恰好落入了我的掌中。
我提起神剑,熟悉的冰凉的气息从剑身之上幽幽传来。我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以前所感受不到的东西,那是秋水剑中停驻的剑灵,在战前与故主重逢之时,发出的欣喜而贪婪的欢叫。无数被禁锢在剑中的魂灵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发出一声声尖利而兴奋的长啸,只是那啸声却不可能被外人所听闻。
那一瞬间,这一长一短的两柄神剑,似乎成为了我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我的神识奇迹般地融合在了一起。我的心底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豪气和冷酷之情。
我陡然转身,望鱼“唰”地一声回转入鞘,秋水长剑却当空划过,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圈,剑尖微颤,一点晶亮的寒光,遥遥指定了三哥的面门。
三哥怒极反笑:“你不是有双剑么?为何不一起使出来?”
我冷然答道:“自家兄妹比试,甚至不必用剑。”
三哥怒吼一声,叫道:“你莫要以为你真是个什么秋水姬转生,本殿下就会怕你!那个秋水姬死了有好几千年啦,骨头都臭得稀烂,又是什么厉害角色?”
我不答话,手中秋水长剑幻出满天光影,向三哥全身笼罩而下!
三哥银刀挥舞,狠命扑了上来!
长剑流光,动若水波,我整个人都似隔了一泓潋滟的秋水,望上去着实是十分好看。但真实情况如何,我却是有苦自知。其实方才我不用望鱼,并非是因为我自恃甚高,而是因为那颗由我眼泪凝就的心泪神珠的法力,虽是将我带入了前世的幻境之中,使得我虽记起了有关秋水姬的部分记忆,却并不能在这一瞬间,将当年她的法术神力也回复给我。
也就是说,我虽记起了自己曾为秋水姬,也仍是记得前世部分法诀,此时却不知该如何运用发挥,便如一个人枉入宝山深处,虽然见着无数的金银珠宝,却没有工具将之运输出去,变卖成实实在在的生活必需之品。
而三哥本来便是龙族骁将,又久经沙场,其对敌经验之丰富、法术神力之深厚,确实为我远远不及。此时他拼却一腔忿恨,与我哪里是普通争斗,竟完全是生死之诀,我自然更是吃力不过。
锵锵!是刀剑交击,一股大力自剑身传来,我的手腕不禁被震得一麻,先前已在心泪神珠的幻境之中神奇愈合的伤口,几乎又要张裂开来!但听三哥一声痛呼,却是银刀的刀头不敌秋水剑的锋利,竟然应声被削成一截!
三哥大怒,口中连连诵咒,眼见得那段残缺刀身陡然一亮,银芒中带起一道诡异的血红色,那血红的刀光吞吐不定,成环形火焰之状,围成怪兽巨口一般,向我恶狠狠地吞啮过来!
“修罗焰刀!”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声音中满含惊怖和畏惧之意。
血焰熊熊,陡然间我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丝丝抽离开去,而那种巨大的强压却是越来越重,直挤得我五脏六腑都似乎叠到了一起,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的金色火花……而眼前,是一片血红的世界,所有的人和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浓雾,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还有无数道血红的暗流在穿梭奔流,我虽从未进过冥府,却也不由得想起解姥姥讲过的寻隐藏了无数厉鬼的地狱血池。
萼绿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水之本性,至善至柔,所谓上善若水是也。水性虽柔,但浩浩荡荡,包容万物,若汇而为用,则其锐不可挡之势,甚于刀兵。所谓驭水之诀,贵在顺乎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驱西方癸水之精华,伤人于无形之中,祛压心火,清宁自身……”
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我右手执剑,屈起左手无名指第三节,自然而然,已是捏了一个驭水诀的起势。一道微白色的淡淡光晕,自我的指尖扩散开去,抵住那道血红的光焰,先前重压之苦立时轻松了少许。
“驭水之诀,顺自本性,似柔实刚,化刚为柔,玄台空寂,灵照九清……”一段段奇奥难懂的文字,从我的心底深处跃了上来,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念诵,一边手指已变换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姿势。
“引滴水微力,行倒海之功……”天啊!滴水微力?此时我已被三哥的修罗刀焰困在其中,哪里还能分神去寻找那小小的一滴水珠?
我心神一慌,精力便不能集中,指尖微一晃动,先前幻化出的那道白色光晕当即淡薄下来,周围血焰似是有所感知,“轰”地一声,又暴升了数尺,道道火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焰圈之内竟隐隐闪现出无数狰狞的骷髅头像,眼窝深陷,大口张开,映着那血色光焰,更是令人心悸,当真犹如地狱深处放出的血污厉鬼一般。
我右手舞动的剑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后仰,“砰”地一声便摔到了地上。三哥大喜,刀上血焰急压下来,那些狞笑着的骷髅头也离我越来越近,焰上血腥之气中人欲呕!
只听铮然一声清吟,我腰间的望鱼之剑疾飞而出,“刷”地一声,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回旋,一剑便削去了最近前的一道血焰,那道焰中的骷髅头颅黑口一张,发出无声的一声惨叫,当即灰飞烟灭!与其同时,手中秋水剑光芒突涨,明艳如水的剑光形成一道透明的光幕,强行抵住了那圈熊熊燃烧着的血色光焰!
我可爱的一双救命神剑!在这最危险的关头,终于大发神威,让我又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可是水呢?我在哪里去找来这一滴宝贵的水珠?
血焰突然一晃,直向我身前左边扑来!双剑何其警觉,自然如影随形,一前一后,一攻一守,将血焰牢牢拦住!
忽然一道碧青磷光当面射来,在我面前轰然炸开,化作满天细针,带着淡淡碧色雾气,看上去真是有说不出的妖异!
我心叫不妙,自知上当!原来三哥是以修罗焰刀引开双剑,却另外放了这么个厉害的物件袭过来。双剑待要回转护主,却被血焰紧紧缠住,眼见得那些细小碧青妖针扑面而来,我却再无兵刃可挡,危急之下,本能往怀里一掏,摸出一颗圆圆的东西来,也来不及细看是个什么法宝,便将它丢了出去!
冷细的针雨之中,只见一颗毫不起眼的指头大的珠子,滴溜溜在空中旋转,闪动着微弱的白色光芒。
心泪神珠?方才我自幻境返回,已是将它又拾了起来。因先前系着的金链已被斩断,所以我只得将它塞入了怀中衣襟之处。孰料此时一急之下,竟然将它丢了出去。只是那碧青色的细针煞是厉害,只是轻轻一剌,以心泪神珠这样坚硬的质地,居然都被剌得粉碎!如果这千万根针一起向我扎过来,那我……
电火光闪之间,这些念头极快地一闪而过。忽然一个险些消逝的念头被我的思绪牢牢地扯住了:“心泪神珠是我前世眼泪化成,这珠身之中,倒底有没有我的泪水?”
思绪方转,陡然只见飘散的白色粉末之中,飞出一蓬细碎晶莹的水珠,经针锋之上向四下里飞溅开去,化作无数更为细微的水丝!
三千年的等待,四十年的相伴,短短十年的恩爱时光,无限的痴怨企盼,凝结成这一颗洁白的神珠。当它成为三界之中闪耀的神珠之时,有谁知道,神珠的心髓之中,果真藏着啊……那一滴晶莹的眼泪……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些奇奥的咒语,如自然而然的水流,从心田之上缓缓流过。
一层青蒙蒙的水雾突然出现在血焰的四周。水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将血红的火焰缠在了雾中!那先前嚣张霸气的血红火焰,此时却似是不敌水雾之气,越来越是微弱,反而是那些浓重的水雾渐渐凝结,最后聚成一道天然的青色水墙!
我屈指弹出,叱道:“疾!”那道水墙拔地而起,挟带翻山倒海之势,猛地向三哥直卷过去!他只叫出一声“啊……”血焰微弱地闪了一闪,瞬间即逝!他还来不及闪躲开去,已被那堵厚重的水墙吞没,手上银刀脱手飞出!
“砰”地一声巨响,水墙直倒而下,飞舞起无数金色沙尘!三哥整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隔着透明如水晶的青色水墙,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整张脸都褪去了那种凶恶的戾气,而且因为无名的恐惧和惊恐,他的脸色是我从未看见过的那样苍白如纸。他在水墙之下只是挣了两挣,便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二长老高声叫道:“三殿下此时若肯认输,十七公主需立即撤走法力,不得对三殿下有任何伤害!”
我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青河夫人满面憔悴,鬓发散乱,此时挣扎着要扑上前来,却被几个宫女死死拉住。她一边强力想要挣脱,一边哭喊道:“厉儿!你快认输吧!今日来了这么多外人,个个都是大得不得了的来头,你我孤儿寡母,又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外戚撑腰,便是你本来赢了,也根本不可能得到皇嗣之位啊!厉儿,算是娘亲求你,咱们不做皇嗣了!你回极地去罢,把娘也带去那里,只要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便是将来老死在极地那种苦寒之地,娘也是心满意足啊!厉儿!厉儿!”
她哭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已是瘫软在地,双手痉挛似地抓起两把金沙,满面脂粉尽脱、泪痕狼藉。
青河夫人方才一番言语,三哥虽是被压在水墙之下,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只见他猛然将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动弹的脖子一扭,怒声吼道:“只有战死的敖厉,没有投降的敖厉!小十七今日若要杀我,尽请尊便!要本殿下开口认输,却是万万不能!”
众人都是一窒,十长老及众臣面上都露出为难之色。因是战前便已说好,无论竞技如何惨烈,只要一方认输,另一方便得罢手。却不想三哥性子执拗,竟是宁死不肯认输,自然也是不肯承认举我为嗣。在此状况之下,若我真要继承皇嗣之事名正言顺,除了强令他认输一途,便是直接将他杀死!
我衣袖一拂,缓步走上前去。场中众人脸色都是一变,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向水墙重压之下的三哥,虽是有几人口唇欲动,但事涉承嗣大事,又是三哥违反规则在先,毕竟无人敢出声说上一句。
青河夫人狂叫一声,身子软倒在沙地之上,已是惊忧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我终于走到了水墙之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隔着透明的水墙,三哥桀傲狂虐的眼神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而我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顿了一顿,我开口说道:“三哥,你知道这水墙虽是以水滴为引,却是西方癸水凝聚而成,不仅可以攻敌夺胜,癸水还有削弱对方法力之效。若你再不认输,过上一柱香的时间,便是我放你出来,你全身的法力也消失殆尽了。”
三哥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呸”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知道,在方才大战之后,他元气消耗不少,口干舌燥,根本没有任何唾液分泌,这一声不过是表示他的轻蔑之意罢了。但他仍是如此强项,显然是拼着法力消失,乃至舍弃性命,都不肯向我认输低头了。
我不以为意,接下来说道:“三哥你心中气恼,我也是有几分明白。你觉得小十七自幼居于深宫之中,所见所闻,无非是女子那些闺中琐碎女红妆饰之事,而你却是长年四方征战的龙族骁将,目光远大,胸怀广阔,决非我等裙钗女子所及。”
他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围观众人却是脸色大变,唯恐我会被他激怒心性,突施辣手取他性命。负相干咳一声,出声奏道:“十七公主,老臣有本要奏……”
我挥手止住他的说话,也并不理睬他们焦急的神色,反而对着三哥微微一笑,道:“你此时已然明白,我头顶金角,又是秋水圣女转世,自然是领西天佛旨而来的真正龙神。然而在你的心中,却总认为我是占据先天优势,若没有这些前世因缘,根本不能与你三哥的盖世英武相比,更论不到我来做龙王之位。”
他睨了我一眼,仍然不肯开口。
我长叹一声,长袖一挥,水墙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倏然弹了回去。“哗”地一声软化下来,居然化为一滩清水,潺潺流出殿外而去。
三哥身上一轻,难以置信地望向我,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又有什么恶毒诡计?”
我温言道:“三哥,起来罢。”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后退两步,面上满是戒备之意。
我微笑道:“今日你虽败在十七手下,但你心中不服,也是枉然。你是十七亲生的哥哥,十七更加不会置五伦于不顾,下手取走你的性命。”
我环顾四周一眼,只见众人都是面露惊奇之色,还有些微疑虑和不安。我缓缓说道:“但是长老们依据族规,已是有言在先。在父王未返回东海之前,理当由今日对诀胜者暂摄龙位,以便统率群臣,举倾国之力,找寻父王元神下落。事关父王安危,故此在这一点上,东海全族必须得视十七为东海皇嗣,包括三哥在内,十七也不会有丝毫让步。”
我扫了三哥一眼,只见他面色阴沉下去,又道:“但寻回父王之后,十七自然是要将龙位权力还归父王驾前,也不会以皇嗣自居。”
三哥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忍不住问道:“那你待如何?”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除三哥之外,朝中也定有其他人等对十七不服,究其原因,必然是因为十七年龄尚小,资历浅薄之故。不被众臣认可的龙王,做来又有个什么趣味?东海尚且不服,遑论其他三海。所以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十七敢与三哥作赌,三年之内,若十七不能名扬三界,令水族咸服,则皇嗣之位,终身不敢与三哥相争!”
三哥眼睛一亮,问道:“此话当真?”
我抬手一拂,一道水箭自指间疾射而出,“铮”地一声,正好击中十步开外一位宫女头上玉钗!玉钗应声碎成两截,落到了沙地之上。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虽是不敢作声,但全身却忍不住微微发抖。
我脸色一变,冷冷说道:“十七若违此誓,当如此钗!至于三哥你么,自然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