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怒反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坏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会善待你,你不是他对手——"
"国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荡子,沾染的女人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过听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让我保护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国维,我搬出去之后,你可以来探访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他铁青着面孔站起来,离开房间。
我听到他在门外下锁。
"国维,"我扭动门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转身去开窗,窗亦锁住。
电话线早已切断。
这是陈国维泄愤的方式,越是这样,越使人觉得深陷牢笼。
我冷静地取过椅子,撞向玻璃,然后自长窗底格钻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伤身体,我像逃一样翻过露台往街上跑。
从露台出去已成为习惯,我大笑着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来,"你终于来了。"
她的家非常别致考究,我已无心欣赏,挑张靠墙的沙发坐下,用着椅垫争取安全感。
她说:"怎么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事情来得突然,我是逃出来的。"
她愕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陈国维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陈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说。
"你可以长期住在这里。"周博士说。
我微笑,"不要哄人欢喜。"
周博士诧异,"我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对不起。"
我想到许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亲手底下领出去养,继母得些蛛丝马迹,顿时堆笑说:"真的?不要哄我白欢喜。"句句话都挤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什么都不包涵不体贴,管谁跑到街上去死,与她无关。
周博士握着我的手,"割伤的地方要理一理。"
"谢谢你。"
"来,喝碗汤。"
一听到汤,又吓大跳,不知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熬动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不过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过去。
"男友处与我这里,你选此地。"周博士说。
"啊,那里去不得,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认为我处安全?"
"自然。"
"那证明你想同时摆脱两名男士。"
"是是是,给你猜中。"
"他们怎么想?"
"照规矩是不甘心。"
"你应该做得像是被他们摆脱一样。"她笑。
"我又不甘心。"
"只要实际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气。"
"我没有那般炉火纯青的演技。"
"陈先生最生气?"
我点点头。
"你要小心。"
我也隐隐觉得要小心,都有预感会有下文,但是小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骂也骂过,吵也吵过,哄也哄过,国维应当罢手。
但心里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明天我会搬进自己的地方。"我说。
"还没有装修好,油漆未干,睡在那里当心发风疹。"
随便什么都好,总得走。
我打个呵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呵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奇+书*网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第10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