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圈套
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
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周邦彦•《关河令》
杜二公子不小心摔伤了脚,整整在床上躺了三日,才能下床走动,不用一瘸一拐的。旁人纵使有满腹疑问,也不好多说,杜二公子自个儿都说是不小心跌倒的了,不是吗?
当意识到杜家小姐的瞪她眼神有冰块的温度,华思染了然:杜家小姐想必已经知道杜二公子受伤的真相。而她那一踹,确实把杜二公子伤得不轻。
她对他,略施小惩而已,就连杜二公子本人都自知理亏,选择粉饰太平。杜家小姐又能如何?恐怕也只能用瞪她来解气了吧。
然而,华思染如果认为杜家兄妹会把打掉的门牙往肚子里咽,显然,她错了,那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在她心里,杜家兄妹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挽翠紧闭着双眼,浑身湿透,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宛如毫无生气的布娃娃。华思染一窒,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停止了跳动。她赶紧上前,伸手碰触挽翠没有血色的脸颊,冰冷的触感,更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怎么会这样?”华思染失神地喃喃。早上来替她梳头时还好好的……怎么分开一会儿工夫就掉到湖里去了?
“华小姐不要担心。救挽翠姑娘上岸时,已把她胸腹里的水逼出。管家去请大夫,大夫很快就到。”华思染这才注意到雷澈也在房里,全身湿淋淋的,黑色的衣袍滴着水。人,是他救的。
“谢谢雷总管救了我们家挽翠。”她欲起身行礼,却被雷澈阻止。
“华小姐是风府的贵客,雷澈只是尽职责。”脸上一向的面无表情。
“大恩不言谢。您的恩情,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她感激道
“华小姐言重了。还是请华小姐先把挽翠姑娘身上的湿衣服换掉,以免染上风寒。”救人要紧,但男女有别,他不敢越矩半分。“雷澈先回避了。”雷澈作揖,退下。
“请留步,雷总管。”华思染唤道,“我有一事请教。”
雷澈停下脚步。“华小姐请讲。”
“请问,挽翠是如何落水的?”风府的婢女只是说挽翠掉进悦影湖里,被人救起送回房了。
“事情的起因,雷澈也不知晓。只是……”雷澈在考虑要不要对华小姐如实说。
“雷总管不要多虑。我只是想知道挽翠究竟为何落水。”挽翠是个心细稳重的人,不会这么不小心。
见华小姐坚持,雷澈下了决定。“雷澈只知道,挽翠姑娘落水时,杜公子在场。”说完,雷澈走出屋子,带上房门。
雷澈的话像是火药,在华思染的脑中爆炸。
挽翠出事前怎么会和杜仲日在一起?他还不吸取上次的教训?杜仲日轻薄她不成,急色地想要从挽翠身上下手,来个霸王硬上弓?所以……
“咳……咳……”床上的挽翠轻咳,缓缓地转醒。“小姐……”挽翠嘴唇微启。
“嗯,我在。”华思染赶忙走至床边。
“小姐……我掉到湖里去了。”挽翠的声音虚弱,努力想起身坐起来。
“嗯。不过,雷总管救了你。现在没事了。”华思染慢慢地扶起她,拿了枕头给她靠着
“湖水好冷……好深。我不会游泳……我好害怕……”挽翠神情恍惚。
华思染抱着她,安慰道:“不怕了,不怕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先把你的湿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我好怕……小姐……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叫救命……四周都是水,我踏不着底……”挽翠在她怀里语无伦次,身子因恐惧而轻颤。
“不要说了……你现在好好的……不怕不怕……没事了。”挽翠的模样令她心疼,眼眶里不禁浮起湿热。
挽翠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她的话,继续自语道:“杜公子只是站在岸上看……水灌进我的嘴里……我的耳朵里……到处都是水……”挽翠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挽翠,你醒醒……醒醒……看看我……看着我!”华思染摇晃着挽翠的肩膀,掉下眼泪。“没事了……没事了……”
挽翠呆滞了一会儿,最终,抱着她哇一声哭了出来,像要泄尽胸中积郁已久的骇怕。
“是杜公子……是杜公子……他在湖边把我拦下。他给我一个纸包,要我把药……放在小姐的茶水里,玉成他的好事……”
华思染一震。药?能成全他好事的药?不是迷药,就是□□咯?那一踹还没能让他死心?
“我不答应……杜公子说小姐早晚会是他的人,如果我……肯帮他的忙,等小姐嫁到杜家,他就收我做小妾……保我一辈子穿金戴银……”挽翠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挽翠自小在华府为婢,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背叛小姐的……我拼命地摇头,但……杜公子他越走越近,我一步步向后退……然后……然后……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故意去招惹杜公子……您要相信我……相信我……”挽翠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情绪激动。
人渣!她上次踹的真不该是他的腿,而应该是他的命根子!听完挽翠的叙述,华思染怒不可遏。
杜家兄妹打的如意算盘,她多少也是猜得出几分的。无非不就是想着倘若杜仲日能把她弄到手,杜家小姐自然就少了一个对手,毕竟比起皇室背景的赵郡主,她要好对付地多不是吗?这也正是为什么杜仲日会突然把目标从一瞥惊鸿的赵郡主转移到她身上。
又或者说,杜家小姐也许能够忍受和赵郡主分享一个丈夫,相国千金的骄傲却使她受不了和出身低贱的商人之女共侍一夫。
呵!好笑了。风家是北方首富,不也是世代相传的商贾之家吗?既然看中身份贵贱,她杜家小姐为何还急着嫁进来?
好,就算杜家小姐有双重标准。那她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去讨风家主子的欢心吗?非要背地里耍这些见不得人的诡计,伤害无辜的人?为了败坏华家的人在风府的名声,孤立她,他们设计陷害大哥。她忍了。这次……要出人命的,他们知不知道!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华思染大声吼道。
“小姐……”床榻上的挽翠被主子冲天的怒火吓到。
华思染拉开房门,恰巧碰上欲敲门进屋的莫靖,他的后头跟着大夫。
此时此刻,怒气像是一团火焰在她胸中剧烈燃烧,侵蚀着她的理智,无暇再在人前维持温婉有礼的形象,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杜家兄妹问个清楚。
既然他们不想过安生日子,那么,大家就都不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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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指的是人心中一发怒,胆就壮,产生惩治、报复或杀人的念头。华思染不得不佩服古人对人性的了解,因为这句话正是现下她最真实的写照——愤怒像出笼的猛虎,让她有杀人的冲动。
问了仆人,得知杜家兄妹在当家主子的书房里。
哈!又是书房!
书房前没有人守卫。完全记不得进别人房里要敲门的礼貌,华思染几乎是破门而入。
书房里,杜家兄妹错愕地看着来人。这贸然闯进来的女子是他们认识的华家小姐么?印象中总是温婉娴静的人儿,如今怒气冲冲,不,简直是杀气腾腾!
见雷澈也在书房,华思染心想,雷澈一定已经向自家主子禀明了出事时的状况,所以,杜家兄妹才会被“请”到书房来。好,乘机会,一道说个明白。
“杜公子。”华思染还是知道自己此刻是在风家主子的书房里,她努力维持着残存的理智。“听说,我家挽翠在落水时,您也在场?”
“我……我路过……”杜仲日吞吞吐吐。
“只是路过?”她眯眼斜睨他。
“是她……是那个贱婢……是那个贱婢要勾引我!所以……”杜仲日涨红脸,强辩道。
“所以她就掉进湖里去了?!” 华思染的说话声不自觉地提升,最后的一丝理智轰然崩溃。“请问杜公子,挽翠若真是要勾引你,为什么险些丧命的人是她?!”她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相国公子到底要不要脸?!
“华姐姐,二哥他……”看不下去兄长的窘态,站在一旁的杜月如出声。
“你闭嘴!”华思染低斥。
杜月如先是一怔,然后,眼睛一热,转向风家主子。“轩哥哥……”华家小姐居然凶她。梨花带泪的娇颜显尽心中的委屈。
华思染皱了皱眉,心情更加烦躁。“要哭出去哭!”就知道扮弱!哭能解决问题的话,她第一个去哭倒长城!
杜月如难以置信地美眸圆睁,泪犹挂在颊边,惊诧地连啼哭都给忘了。她……她刚才说什么?
书房里的气氛紧绷,弥漫着火药味。
“够了!”风御轩的声音不怒而威。“雷澈,带杜公子和杜小姐回房休息。”
又要息事宁人?不了了之?华思染不能理解地瞪着风御轩。
雷澈领命。“杜公子、杜小姐请。”
杜仲日心虚,求之不得地想快快远离这个令他颜面尽失的地方,而杜月如纵然心有不甘,风家主子的命令也不好违逆。
三人走出书房,雷澈合上门。
“你这算什么意思?”华思染上前质问。
“你失控了。”风御轩从书案起身,走到她面前,陈述事实。对他,她直接用了“你”。
“是又如何?”她的理智早在看到挽翠病弱地躺在床上时就跑去和周公下棋了。
“你冷静点。”风御轩伸手稳住她的肩。
“挽翠弄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冷静?!”华思染拔高嗓音。
“思染,你冷静点。”他拥她入怀,安抚着她的激动。
“我不要冷静。大哥的事我冷静了。可是结果呢?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不要冷静!”她在他怀里扭动。
“别感情用事!”杜家兄妹不是省油的灯,他怕他们会伤害她。
“风御轩,你给我放开!”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在他身上又踢又打。“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
“找他们?你以为杜仲日还会给你踹他一脚的机会?”抱着她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开,他在她耳边低吼。
风御轩的一吼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透彻心凉,让华思染清醒不少。天啊,她在做什么?像一个泼妇似的在这里发疯有用吗?对,冷静,她要冷静。
见怀里的人停止了挣扎,紧拥她的手臂稍微松了点劲。“发泄完了?”过了许久,风御轩问,语气轻柔,带着怜惜。
“奴家失态了。”她的理智全数从周公那儿回来待命。“请风公子放手。”
会唤他风公子,说明她已恢复正常。风御轩苦笑着松开手,拉开彼此的距离。软玉温香的充实感在怀里消失的刹那,他,茫然若失。
“挽翠说,杜公子逼她在我的茶里下药。”华思染抬头看他,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了先前的冲动。
杜仲日这个畜牲!风御轩脸色一冷,在心里暗咒。
幸好,她的婢女忠实于她,才没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你不信?”她问。难道他相信杜仲日那套自相矛盾的说辞?
“不,我信。”他说。
“风公子准备怎么做?”她又问。
风御轩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杜相国在朝廷里的权势如日中天,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要动杜仲日……很难。”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是相国公子。
“所以……?”华思染等着他把话说完。
“稍安毋躁。”他说出四个字。
“是要我把今天的事当作没有发生过吗?”她笑得凄凉。
“不。只是耐心地稍加时日。”他不会放过他的。
“我知道了。”她的笑容淡去。大哥离开时寞落的神情,挽翠因惊恐而不住颤抖的样子,在她的脑海里交叠。她,心痛如绞。“奴家告退。”她打开房门。
“某些时候,即使你不去争,不去夺,也并不意味着你就能远离祸端。”
“我不懂。”她摇头。
“以后你会懂的。”
多日前,与兰姨的对话,倏地在她耳畔响起。
现在,她懂了。
要是忍着避着都不行的话,那么就没必要这么做了。忍是心上的一把刀。她不打算再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风御轩看着华思染孤身远去的背影,锥心的刺痛涌上心头,比前几次愈演愈烈。自从送天山雪莲膏匆匆告辞那一日起,他未再踏足如归居半步——陌生的情愫难以控制,让他心慌。
当看到杜仲日有意追求她时,他怒形于色,多年商场滚打练就的自制力荡然无存。当听闻她毫不客气地把杜仲日踹到卧床不起,他竟坏心地乐不可支,把来报的仆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为她的喜而喜,为她的悲而悲,这就是所谓的男女之爱?他爱上她了吗?
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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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如归居
眼前的女子会独自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主动上门拜访,华思染颇为费解。她意欲为何?
屋子里就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摇曳,里面的人影若隐若现,只看得清个大概的轮廓。
在听了那人的来意之后,华思染更是摸不着头绪。“你真要帮我?”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是的。”来人走到窗前,向外看去,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华思染问。无缘无故,天上不会掉金子。
“你不是正需要吗?”窗前的人勾起一抹笑反问。“请华小姐别问原因。我不会害你。”那人欣赏着月色,加道。
害她?华思染也笑。在风府里她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当家主母的位子?那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
“要你帮我,我的代价是什么?”银两?以她的身份,不可能是缺银子的人。风家主母的位子?如果她想要,就让她拿去吧。这个代价值得!
“不。”那人的回答使华思染感到意外。“能让他们痛心切骨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那人的笑意更深,在月光的照亮下显得美丽而……残酷,宛若一朵嗜血的罂粟。他们不该伤害他的。他是她见过最温柔善良的人,而今,记忆中温润如玉的眸子却因陷害蒙上了尘埃,黯淡无光……
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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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华小姐,你来啦。”风四夫人巧笑迎上,招呼地热情。“红儿,上茶。记得要用我柜子里上好的龙井。”
“思染说过,要是四夫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思染。”华思染行礼。
“瞧我这记性。思染,快进屋里坐。”四夫人立马改口。
“那思染就打扰了。”她进屋落座。“昨日,我差挽翠给您送来的丝绸,还中您的意吗?”
“中意、中意。怎么没见挽翠?”四夫人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茶,随口问道。
“她跟了我大半天,我让她歇息去了。”她答。那匹丝绸是华家商船从扬州运来的上品,和风家羽丝阁的丝绸难分伯仲。
“现在像你这样体贴下人的主子不多了呢。”四夫人开口夸赞。
“四夫人过奖。谁不知道,风府里四夫人关心仆人是有口皆碑的。上个月,桃红的爹病重,四夫人不但放了桃红十天的假,还给了银子请大夫。桃红逢人就说她跟了个好主子,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呵呵,这种小事她还放在心上,弄得人尽皆知……”四夫人嘴上谦虚,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心里乐得很。她的拍马算是拍到了点子上。人嘛,谁多少没有点虚荣心?
“四夫人为人行善,怎么能说是小事。”原来她的嘴也可以像抹了蜜般地甜呀。
华思染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啜一口。“好茶!”上好的龙井啊……四夫人会用这等好茶来招待她,是把她当自己人了。这些天在四夫人身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呀,但这还不够……
“听说四夫人的亲弟就要成亲,恭喜呀!”华思染恭贺道。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
“唉……”四夫人没有喜色,整张脸反而黯了下来。
“四夫人,怎么了?思染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轻咬下唇,作惶恐状,楚楚可怜。
“不,不。唉……”四夫人急忙否认,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四夫人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她撒下网,等鱼儿上钩。“四夫人要是看得起思染,不妨说出来,看看思染有没有能够帮忙的地方。”
连日的相处,四夫人已把华家小姐视作自己人。“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四夫人娓娓道来。“我十五岁那年,我娘为家里添了个儿子,爹娘中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而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几乎等于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他要成亲自然寒酸不得,你说是不是?可是,要办一场风光的婚礼……”
是要用银子堆砌出来的。华思染在心里替四夫人把话说完。
风四夫人的父亲官居六品,官衔虽不大,好歹也是个食朝廷俸禄的官员,所以,她四夫人姑娘时也算是个官家小姐。只可惜父亲早亡,家里唯一的男丁尚幼。于是,家道中落,为了全家的生计,她咬咬牙嫁进风家为妾,至少能够保证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对娘家也好有个庇荫。但是,直到她嫁进来才知道,风家虽然家大业大,对各房的用度却是有限制的,每房按人头领取月银,由长房专门管里。风家纵使有金山银山也不是能任意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原以为生了个儿子,就算不能继承风家的主位,也能确立自己在风家的地位,博得老爷子的宠爱。谁知,孩子因为早产,未满周岁就夭折。去年,女儿出嫁,她的私房钱几乎都偷偷塞给女儿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叫她哪来的钱去补贴娘家?可弟弟要娶亲要办婚礼呀……
“若是银子的问题,思染应该能尽绵薄之力。”华思染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移到四夫人面前。
“这……”四夫人犹豫。“银子的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四夫人急需银子,但还没有急到利欲熏心,见钱就收。是顾虑和杜家小姐的交情?她要再加把劲才行。“四夫人会把这种私密的事告诉思染,就是没把思染当作外人。四夫人遇到困难,而恰巧思染又能做点什么,思染怎么能旁观呢?”
“这……”四夫人仍在挣扎,但已经拿起银票展开。这一看把她吓得目瞪口呆。三千两,而且还是黄金!
见四夫人在动摇,华思染乘胜追击:“是不是不够?”她顿了顿,又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思染只有这么多了,如果还是不够的话,等思染回去再想想办法。”
“不……够了,够了……”这华家小姐出手真不是普通的大方,与杜小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意地看到预期中四夫人的反应,华思染在心里暗笑。比起送给二夫人的那颗罕见的东海明珠,三千两黄金加一千两白银,不算多。华家虽不如风家名震天下,但也雄踞江南,独霸扬州,家中不缺金银珠宝。只需她一封信,她要的东西就能通过华家的商船运到洛阳。
半晌,四夫人有了决定。“不如这样,这钱就当我向华小姐借的,立字为据。”她欲唤婢女笔墨伺候。
“四夫人见外了。”她阻止。“不瞒您说,思染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思染在风府叨扰一月有余,承蒙风家人多方的照顾。如今,四夫人娘家有喜事,思染理应有所表示,就当是思染的礼金吧。钱财乃身外之物,还请四夫人笑纳。”见对座的人不语,华思染又道:“莫非,四夫人是嫌弃思染?”
“不,不是。但……这礼太贵重了……”四夫人推托,虽然她很是心动。
“其实……”华思染转变话锋,更改策略。“倘若日后思染真和风家有缘,还要请四夫人多加关照呢。”她暗示。
四夫人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会过意来,骂自己笨。老爷子的寿辰快到了。现下正是风家主母人选落定的关键时刻,别人当然会来巴结她。送上门来讨好她的银子,没理由往外推呀。
“啊呀,瞧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家御轩要是能娶到像你这么善解人意的妻子,才是他的福气。”四夫人的脸一扫先前的犹疑,堆满灿笑。“那我就收下了。”
华思染附和地笑着,把话题转移到其他的地方。
钱财不是无所不能的,但却可以办好很多事情。计划已成功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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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有弱点的。如果说,二夫人爱珠宝,四夫人喜金银。那五夫人喜欢什么?风府的人都知道,五夫人喜筝,爱筝成痴。
众人皆知,五夫人嫁进风府之前,可是怡春院的头牌,洛阳城里响当当的花魁,弹得一手好琴,卖艺不卖身。想当年,风老太爷就是被她的琴艺所吸引,帮她赎身,娶进门来做第五房夫人。
五夫人至今未生下一儿半女,近四十的年纪,却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姣好身材,风韵犹存。
“五夫人,思染又来打搅了。”华思染欠身。
“华小姐客气了,请坐。”娇媚的声音带着谨慎的距离。“华小姐今日前来有何事?”
唉……这五夫人不愧是摸爬滚打多年的风尘女子出身,精明小心,难缠啊。
“听闻五夫人不但琴艺超群,对于鉴赏琴瑟也颇有一番心得。我这儿有一付古筝,想向夫人请教一二。”五夫人开门见山,她也不百转迂回。
风府的三位夫人表面上和睦相处,私下里却分成两派。二夫人、四夫人是一国的,五夫人被摈弃在外,两军对垒,明争暗斗。
数日来,她与二夫人、四夫人走得近,对她,五夫人自然怀有戒心。但是,越是难以攻克的堡垒,一旦征服,越是让人兴奋。
“噢?”一听古筝两字,五夫人原本漫不经心的眸子亮了起来。
“挽翠。”华思染指示道。
挽翠把怀里抱着的琴放置在桌上,掀开幕布。
五夫人在琴上随手一滑,如铃般清脆的音符宣泄而出。“此筝从做工来看,制于唐朝。琴弦不紧不松。琴座用的是稀有的紫檀木。”五夫人又拨了几下,弹出一段不知名的曲子。“高音,清脆明亮。中音,圆润柔滑,低音,浑厚结实。华小姐,从哪里得到这付好琴的?”
“家中大哥怕思染在风府无聊,特命人送来,让思染解闷。”
“华小姐也精通音律?”
“精通不敢,略懂皮毛而已。”
“这么一付好琴,华小姐有福了。”五夫人的双手在古筝上来回抚摸,爱不释手。
“思染是商贾人家出身,家父让思染学琴,只不过是希望思染能有些闺秀的修养罢了。思染并不是一个懂琴之人,反而觉得可惜了。”
“是呀……”这付紫檀古筝千金难求,若是能为她所有……
五夫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但仍然进了华思染的耳朵,她又道:“好琴还需知音才能奏出美妙动人的音律。思染是无福了,不知五夫人可愿意做知音人?”
愿意,她当然愿意。不过,无功不受禄,华小姐此举有何目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五夫人把眷恋的目光从古筝上收回,打量她。
“五夫人不要误会,思染纯粹只是想让好琴配上知音人,没有其他的意思。”不要那么敏锐好不好,这五夫人难缠啊。
“你想要我做什么?”五夫人固执道。
唉……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何必要说出来呢?“思染在想,他日有机会的话,还恳请五夫人在老太爷和风公子面前,多替思染美言几句。”她要原因,她就给她,这个理由够充分吧。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五夫人心想。
“那五夫人的意思是……”华思染试探,她的理由她可相信?
“我尽力而为。”她本不想趟这滩浑水的,但紫檀筝的诱惑太大了……
“思染谢过五夫人。”华思染开心道。在五夫人眼里,那是一个人愿望达成后满足的笑,但只有华思染明白,五夫人的难关过了,预示着计划成功了大半。
接下来,就看那个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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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晴方好。
这日,华思染约了风府的三位夫人去戏园子看戏。三位夫人尽管平日里不对盘,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华小姐相邀,必须卖人家一个面子,最多眼不见为净便是。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倒也相处融洽,没出什么尴尬。
突然间,四人却因迎面的来人而停下了脚步。
“二娘、四娘、五娘安好。”风御轩问安。
“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华小姐和我们姐妹正好准备去戏园子看戏。”二夫人说。
风御轩看了华思染一眼,她低着头,垂眸不语。
风家主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希望别错过才好。华思染思忖着。
“二娘、四娘、五娘,可否让我与华小姐单独谈几句?”他去如归居,丫鬟说她家小姐约了三位夫人看戏,刚出门。于是,他来找她。
华思染因他的话而抬眼,惊讶不已。
“好。”四夫人接话。“我们先到前头等着,你们慢慢聊。”四夫人向身旁的二夫人和五夫人摆了个眼神。
二夫人和五夫人心领神会。“是呀,你们慢慢聊,我们到前面等着。”
遇事总要斗法一番的三位夫人,在这件事上却是出奇地默契。
待三位夫人走远,风御轩把她拉到一处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越来越不懂她了。她宁静淡泊,然而近来却像只花蝴蝶似的到处交际,和二娘、四娘、五娘打得火热。他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笼络了三位姨娘,但他可以确定她一定在盘算着什么。
华思染背抵墙壁。他温热的呼吸在她耳畔拂过,让她的耳根染上红晕,向颊边扩散,连带她的心跳也有少许紊乱。“我没想什么。”她调整呼吸,叫自己冷静。
“是吗?”他不信。
“是啊。”她装无辜,心里想着怎么快点打发掉眼前的风家主子。时间不等人,她不能功亏一篑。
“你什么时候和三位姨娘如此亲近了?”他眯眼。
“风公子忘了请三家小姐来风府的目的了吗?”她假笑。“想成为风家主母,不博得三位夫人的欢心怎么行?”生气吧,觉得她工于心计吧,愤怒地叫她快滚吧。
“你不觉得直接来讨好我更实际些?”风御轩没有动怒,反显得复杂难解。“例如……”
“例如?”
“一个吻。”风御轩的唇毫无预警覆上她的,先是浅尝,逐渐辗转加深,双臂不自觉在她的腰间收缩,恣意地探索着她诱人的甘甜。
华思染猛抽一口气,瞪大眼睛,吃惊地忘记了反应,任他予取予求。
许久,风御轩放开她,喘息着,瞧见她怒瞪他的双眸,不禁觉得好笑。“没人告诉过你男人吻你的时候,应该闭上眼睛吗?”
“我怎么知道,又没人亲过我!”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哦!她在说什么!发觉自己的失言,华思染赶忙后悔地捂住惹祸的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耳际传来男人浑厚的笑声,有点刻意的压抑,就像是夏天的闷雷。“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上苍,庆幸没有让你狠狠地踹一脚。”风御轩的脸上竟挂着痞痞的笑。
老天啊!她要确认一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方的!还是她眼花耳鸣了?眼前的男人是冷傲严肃的风家主子吗?他居然也知道开玩笑!
她眼睛越张越大,他笑得更痞:“再瞪眼珠就要掉下来了。或者……你是在邀请我再吻你一次?”
见他作势欲倾下身,华思染举起手肘朝他的胸口撞去。乘他吃痛分神的空隙,慌慌张张地逃开。
奔过长廊,见到三位风夫人正在凉亭里等她,她缓下脚步,定了定神,努力平复失去常律的呼吸。
“思染,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四夫人眼尖地问。
华思染两手摸上脸颊——她的脸热得烫人。“天太热了。”她胡诌道。
“该不会又晒伤了吧?”二夫人想起前阵子她晒伤的事,关切地问。
“没事的,只是天热,过会就好。我们还是快走吧,去晚了戏没看到头,就扫兴了。”都怪风家主子闲着出来搅局,而且表现地那么奇怪。他敢轻薄她!即使他的吻不会让她觉得恶心。
嗬!别乱想了,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希望还来得及。
要从正门出府,赵郡主的敬客居是必经之路。
路过敬客居,屋里头传出乒乒乓乓的嘈杂声。四人面面相觑,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最终,她们决定一探究竟。
“救命——”还没等她们走进廊檐,只见赵郡主嘶叫地冲出屋子,扑倒在四夫人的怀里,长发披散,衣衫凌乱,露出嫩绿色的抹胸。“救我……救我……他……”赵郡主全身颤栗,泪流满面,指着身后。
众人抬头,大吃一惊,简直无法相信看到的景象:杜二公子狼狈地愣立在屋内,外袍尽退,上半身打着赤膊。
眼见三位风夫人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华思染明白,她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