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志在报效朝廷,本也无可厚非。人的命高运低,又不是谁人可以预见得到的。”我淡淡说着,用指尖轻轻勾勒起衣袖上精细的绣纹。
“罢了,现在得以身退换得晚景安宁,我也算知足了。”他蹙眉言道。
握住了他的手,我柔声说道:“那阿玛就别再多想什么了,安安静静地过下去,有我,有额娘伴着您,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不是很好么。”
正说着,额娘便走入了卧房之中。
“是不是你阿玛又在忧心什么了。”额娘笑着说。
“没有呢,阿玛现在才不会多想什么呢。”我微笑着迎向她,“前边儿阿玛才夸我炖的汤好喝呢,呵呵,不过这还得归功于额娘的教导,否则单凭我自己也做不好。”
“丫头,这会儿还不忘哄我开心!”她欣然说着,脸上的纹路因渐渐浓重的笑而加深了些许。
这便是亲情的力量吧,让人感到如此温暖。秋日微凉,我却觉得此刻较之春日更加烂漫。避开所有的繁冗,原来释然的日子是这样舒心。
“寻思着,何时我们一同回广州城去看看呢,毕竟曾在那儿为事三年多的光景,而今回想,十分眷恋哪。”图里琛看向窗外,眼波流转出光芒。
“是啊,那儿气候宜人,四季如春,无论何时都能赏得繁花似锦,品得千种佳肴……”忆起那里,额娘好像也是一脸的向往。
那是雍正元年至雍正三年的事情吧,图里琛曾任广东布政使。在那些时日里,一家人亦曾度过一段愉快时光。那是祈心所经历过的,我却对此没有半点印象。但自他们的表现可以看出,确是非常欢畅的。
“那等阿玛的身体好些了,我们便再去广州吧!”我微笑着说道。
点点头,三人相视着,温馨感顿生。
“格格——格格——”
正在此时,急切的唤声忽然传入耳中。
小婵和王府的那丫头灵静一并小跑而来。
“什么事情?”笑意仍未减退,却见她们焦急的模样,我不禁询问道。
灵静俯了俯身,旋即说道:“福晋,王府出大事了,王爷被带入宗人府去了——”
第六十八章
始料未及,当日车前一别不过一月,弘皙便身陷囹圄。
囚于宗人府,弘皙几近杳无音讯,而理亲王府内众人更是被禁闭在那高墙之内,我多次试探联络,可都是无功而返。
阿玛和额娘闻知此事后亦是甚为忧心,但我们此刻均是无所适从,牵连入其中的宗室成员也不在少数,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亦是至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福宁竟是一直以来秘密监视理王府上下的眼线。自雍正二年排布至今,这个看起来并不甚特别的中年人,竟暗中掌控了一切。早有风闻对于宗室成员,朝廷一直以来皆有所忌,密布眼线之类的监督事宜更是自不待言。可当这样的情况真实展现于自己身边,我却不由得不寒而栗。偌大的皇城,围绕那权与利,明争暗斗从无休止。你无法预料哪一刻会是自己的罹难之日,更不能确认何人会是自己真的可以给予完全信赖与依托的。尔虞我诈几度春秋,不知何时才会是终结。
接连数日,那一干与弘皙来往向来密切的人中,庄亲王被革去亲王双俸及议政大臣等职;弘升将面临毕生圈禁;贝勒弘昌、贝子弘普等人被革爵,宁郡王弘晈虽留衔却停了俸。而弘皙此后再度被落井下石,巫师安泰在受审中供出弘晳曾向他问询“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等语”;同时,福宁再道出弘晳曾“仿照国制”,在府中擅自私设立内务府下属机构会议、掌仪等司,这时我才惊觉当日所见那劳师动众造的是何物。
十月底,弘皙改囚于景山东果园内,复又除宗籍,改名为四十六。当我听得这个消息,登时一怔。
傲气如他,此等辱没,如何承受得了?
景山,这个地方,有太多人都再熟悉不过了。曾几何时,雍正帝在九龙夺嫡的惊涛骇浪过后成为最后的赢家,将当年风华正茂年少天纵的胤祯禁于景山寿皇殿,生生毁去了他本应最为夺目的年华。而今,依旧是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历史总是有许多耐人寻味的相似之处,弘历又将弘皙囚于景山东果园。两代君王,终是都放心不下桀骜不驯的对手吧。弘皙的几番恣意,留予了弘历再好不过的借口以除去他。
秋凉,人散,这一切好似风一般,来去皆如梭。事情仿佛就此有了一个了结,这样的结局,令人心寒。
我担心弘皙,我并不清楚他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是在惶惶中度过每一天。复杂的心境绝非与生俱来,而是由这纷繁的现实所逼迫出。
朝朝与暮暮,岁岁与年年,真的觉得困顿了,现实,令我开始愈加失望。
直至十一月,步入深秋,我终于得以回到王府。然而手中多出的,却是一纸休书。
王府已是满目萧然,一路走来都未见几个仆役。虽则是树倒猢狲散,可遽然间天差地别,依旧令我叹息不已。
势头渐强的西风呼啸而过,扫起了一地的枯黄落叶,惹得它们在半空之中飞舞不止。飞舞得是那么地无力,那么地萧瑟。
啪——
花盆底踩上一节细细枯枝,安静的宅院中,这样的声响顿时显得极为清晰。
随一位老嬷嬷推门而入,玫瑰色的纱帘后,敏妍那一袭单薄的身影影影绰绰。
掀帘缓缓步入,见她正兀自坐在漆木椅上,神色黯然。
“秦嬷嬷暂且出外候着吧,我和祈心姑娘交代几句便好。”敏妍低声言道。
那秦嬷嬷听罢,深施一礼后即刻便步出房,轻手合上了门。
看着眼前那一脸憔悴的女子,我的心倏然一紧。转视几案之上,放着一个包袱。
似是察觉到我正端详那个包袱,她苦涩地笑了笑,旋即说道:“收拾好细软,预备去随侍着爷了。”
她竟亦是要赴那囚禁之地,伴着如今孤苦无依至极的弘皙。
“嫡福晋近日便要赶去么。”我看着她说道。
“嗯。见不到爷,我心里不踏实。不管他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他,纵是天涯,也依然。”她浅浅的笑意溢入了眼眸之中。
“嫡福晋,我——”拿出那封休书,我不知从何说起。
站起身,她挽上了我的手,轻轻接过休书将之置于一边。
轻启绛唇,她温和言道:“是为休书的事情吗?这,算是我和爷给予你的保护吧。”
我倏然一怔。
“而今虽无任何牵连,可难保日后不会波及到你。在此当口放了你,也是了却我俩的心结了。”她淡淡言道。
嫁入理王府多年而一无所出,侍弘皙不力,凭着这两个理由,我卸下了这些年来的侧福晋名号,做回了原本的祈心。本应宽慰的,可我如今却是喜意全无。
“今日一别,往后我们相见的时日怕是难再有了。”敏妍放开了我的手。
“福晋……”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说什么。
敏妍淡笑着,继而言道:“这一离开,抛却了所有纷纷扰扰,未尝不是好事吧。”
秋意浓,人惘然。变迁过后,所剩下的只有一声喟叹。
“也许我很难再见到弘皙了,纷争皆已远去,希望你们日后也能安宁度过……”我低语。
“嗯。”她走向外,打开了房门,一阵萧瑟的秋风即刻袭入。
“是时候该走了。祈心,珍重了。”敏妍背对着我,轻声说道。
珍重,你我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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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迎面,又是一年冬日至。
伫立庭前,我轻呵出一口气暖暖手,抬眼凝望白茫茫的天地。
“天寒地冻的,出来还不披上件衣裳。”伴着这番自身后传来的额娘温情话语,额娘轻轻替我搭上了白狐裘大氅。
“不打紧的,出来一会儿子而已。”我浅笑道,“又要让额娘挂心了。”
“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倒不在意,那我这做人额娘的能不处处劳神么。”额娘嗔怪了一句,继而站到了我身旁。
吁出一口寒气,我旋即说道:“这一年又一年,过得真快。一晃眼,又是银装素裹时。”
“可不是么,本来也就这样,自打你回来伴着我和你阿玛,这日子就越发显得快了。许是开心吧,女儿又能回到自己身边。”额娘笑道。
抿了抿唇,我看向说道:“可以陪着阿玛额娘,这是女儿的福分。”
“只是……”额娘倏地眉头紧锁起来,“往后你的归宿……唉……”
“额娘可还是担忧么?”自从我被“休”后,阿玛和额娘虽说理解个中缘由,可到底还是有些记挂以后我的归属问题。在外人看来,我是被休回娘家的准弃妇,再加之年纪渐大,对于大家来说可算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问题。
不过,我并不在意那么多。
“额娘,等开春了我们一家人就去广州好吗?到了那儿,我们开始全新的生活,再不理会这京城的一切了。这样,无论以后我是怎么个过法也没人好说道了。”不如到广州重新开始,安安定定地生活下去。我依旧不奢望太多了,不奢望还能回现代,也不指望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新变化,只要能够安乐,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