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见了这般景致,你有什么感想?”
良久,素琴仙虽不曾侧头来看,却终于出声问了一句。
师兄啊师兄,你可算是肯说话了,只是,就不能不问这么深奥的问题,问点与我这几日的经历有关的?梦果儿暗自不乏抱怨,但到底觉着大喜过望,他肯这么问,定是不怪罪当日的那些话了呢。
“这天边的霞光,一日之内可以见到它两次,虽然短暂,却时刻都在变化着,乍看来,不同之处只在时间的早晚,其实在这一早一晚之间,便可包容沧海桑田的变幻。”
“你可知道,是谁在令它不断的变化?”
素琴仙这才转过头来,目光沉稳淡漠,表情不辨喜怒,与平素一般无二。
“呃......”梦果儿正偷眼打量他的脸色,闻言顿时语塞。
“从古至今,万物沧桑,皆有变化,是为天道不灭。师父常说,人系天道,天道也系人,天道无为而尊,人道有为而累,天道渺渺,人道茫茫,所以才会道罚天,天罚人,人罚心,心罚万物。”
“啊?”梦果儿怔然,不知他为何偏要将最后那四个字加重了语气,难道就只是人心在叫沧海桑田不断变化着么?
“天道不灭,轮回不息,你我生在这天地之间,便逃不开因果的束缚。”
逃不开,所以该怎样?梦果儿眨着眼睛,差点忍不住挠头,就怕他再冷眼相向。
“虽然因果不可逃避,但总归能够堪破。你回山后即刻去面壁三日,好好的静一静心!”
不是吧?说了半天就这面壁三日几个字跟她切实相关,梦果儿顿时一脸的苦相,但她有满肚子的疑问未解,还有一个无比迫切的请求,怎么能不统统说出来?
“师兄,我......”
“他虽然伤重,但还死不了。”
他?谁?梦果儿急道:“我......”
“神虎上符是件不俗之物,他想要疗伤只能栖身其上,旁人自然不能再伤害分毫。”
梦果儿有点疑惑,不知两个他指的可是一个人,却稍稍舒了一口气,道:“那个......”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是我素琴仙的师妹,自然不能容人随意的欺负!”
“呃......”师兄的语气可真够冷的,简直能把人冻死,看这架势是一点都不想多听也不想多说了,但他的气恼会是对谁?梦果儿暗自揣测,见他已化了一道白芒走远,只得匆忙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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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壁这事儿,梦果儿三五不时的便要做上一回。
说是面壁,其实就是独自呆在一间静室当中,用心生莲华这套静心的功法来打坐,此举真是枯燥乏味之极,以前被罚面壁九日都能插科打诨咬牙耗过去,何况是短短的三日?但这次却是有点不一样。
怎么说呢?如果不是在师兄练功的地方,如果他没有端坐在对面,如果不是稍有懈怠就被他冷眼扫过来威慑,那么就万事都好了。
梦果儿极其盼着有高道来山中做客,或是有人邀请一派道尊下山,师兄不得不出去应酬,她就可以手脚大张的躺下休息了,可惜,整整过了三日,不但没人来访来请,他竟也没去做早课,专门跟她耗上了。
好在一日三餐供着,半点都没叫她饿着肚子,纵使起初心绪烦乱,到底也能渐入佳境。直到第三日傍晚,她行过一遍功法睁开眼睛,师兄才总算不在了,她竟没有趁机偷懒懈怠,反而继续凝神打坐下去,待到再度睁开眼睛,顿时便怔住了。
不知何时,莲台上竟多出一个人来,那人不是师兄,却是梦魔,照旧一身素白衣衫,发如霜雪,肌肤晶莹仿若透明,却是苍白如纸,可见气血亏损极大。
他怎么会在这里打坐,用的还是梵语观心式?梦果儿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的望着他,不动分毫。早知道这人死不了,方才竟莫名的有些许欣喜,但随即被强烈的恐惧压了下去。
山上有不少的弟子常驻,师兄练功的地方也大有古怪,他到底是怎么潜进来的?
也许,他是来报那一剑之仇的?
“果儿,你走神了!”梦魔忽的出声,语气柔和不显恼怒,反似带着戏谑。
梦果儿正想的汗毛直竖,闻言惊得急退开几尺,顿时翻进了莲台外侧的水域里面,狠呛了一口水,也滚了满身满脸的淤泥,无比狼狈的爬起身来一看,他照旧侧身倒卧在那里,却已睁开眼睛,她顿时又手忙脚乱的退到最远的地方,不敢稍作妄动。
梦魔道:“你压坏了十三朵白莲,凑不成九九之数,你师兄定要罚你面壁三十日。”
梦果儿完全猜不出来他要做什么,只知道师兄或许不在山中,才会让他钻了空子进来,唤别人来救也是徒劳,肯定都不是他的对手。正苦寻对策,他竟站起身,脚踩着水面上的莲叶缓步走了过来,她顿时将后背贴到洞壁上,紧张到手指都要捻进坚硬的磐石中去了。
梦魔矮下身去,将脸凑在她眼前几寸,冷声道:“听说你被罚了,我好心来看看,又不会将你怎的,何必怕成这样?”
听来是在冷冰冰的质问,他的眼神却是热切的很,不是当日初见那般的清明淡漠,而是幽深邪魅到了极点,彷佛是一道闪烁着迤逦华彩的漩涡,只淡淡的一眼便似能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何况是被无比专注的凝视?
他定然用了些许高明的惑人之术,梦果儿简直要痴傻了,却实在疑惑的很。明明生的一副仙人样貌,怎么几日不见就变得如此妖孽了?对于同一个人,为何会有相差如此悬殊的感觉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还是,至今为止显露出来的哪一个都不是他的本相?
被人直直的看了半晌,她以为自己会紧张到周身痉挛,屏气到窒息而死,他却又笑了一声,本来轻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看来似有些忍俊不禁,缓缓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冲的正是她的脖颈那里。
完了完了,这手连极乐弓射出的金羽箭都能够捻住,定能轻易折断人的脖颈,梦果儿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却是半点也不敢动弹。
这厮虽挨了一剑,但若想要做什么,凭她的修为又岂能抵挡得了?
“这么大一段藕,怎么才生了一朵莲?”
藕?莲?梦果儿怔然不语,他收回手去,指间竟拈起一支白莲,茎秆只剩下尺许,花瓣也凋落了大半,剩下的沾满黝黑的淤泥,定是方才被她压折在水中,又挂在衣领上面了。
“这莲已经残了,你就是个辣手摧花的。像我这样的天仙化人,你都舍得刺上一剑,可真不知怜香惜玉。好在我还死不了,我不死,早晚都要报回来。”
梦魔眉头轻皱语带抱怨,梦果儿瞠目哑然。
她早就明白了,这人其实就是打算报仇来的,不动手只是想先用点旁的伎俩折磨,譬如,吓得人肝胆俱裂而死,譬如,从脚底一片一片的凌迟,再譬如,叫人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谁知他又道:“但是,我得了一样东西,也许你自己还懵懂不知,但总有一天会明白,有了它,我就是再挨上几剑,想来也是值得的。”
什么东西能让人愿意挨上几剑去换?梦果儿无暇细想,“你当这里是玄机雅渡?再不走,我师兄回来,定会要你好看!”她还以为自己该吓得说不出话来,谁知忽然冷声冒出这么一句来。
“嗯,有道理,既然你这么关心我,那我便先走了。过了今夜咱们又要见面,所以......”梦魔站起身来,露出一副看似温柔实则魅惑的笑容,道:“你就好好的修这静心之法,不用急着想我。”
看见他就气血翻腾头昏脑胀,简直跟装了一脑门子糨糊样,还静心个鬼,梦果儿纵有一千句骂,也不敢漏出半个字来,见他转身极其悠哉又熟稔的走没了踪影,顺便带走了手里那支残莲,这才颓然跌坐到水中。
老天,就连师兄练功的地方都不安全了,以后可该怎么办?要紧的是刚才只顾着害怕,居然忘记讨要神虎上符了,虽然师兄说过妙妙不会有事,他落在一个混账手里,到底叫人担心着呢。
她愁眉苦脸的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人发出一声冷哼,“师......师兄!”她急忙在脸上抹了几把跳起身来,想要说明一切,素琴仙却不肯容她解释,冷声斥道:“让你面壁静心,你却趁我不在时摸鱼?以后就呆在这里面,再也不用出去了!”
摸鱼?水里边的确有鱼,师兄的确该这么认为,因为她以前真就这么做过,他见那一片辛苦培植的白莲毁了,也的确该生气到咬牙切齿,可是这完全不是她的错嘛。禁足一辈子?梦果儿欲哭无泪,若在以前,她只怕会跳起来反驳,此刻却只暗自里咒骂了某人无数遍,到底闭口不语了。
只因,近年来师兄的威严渐盛,不但半点容不得她胡搅蛮缠,还时常都要冷面相向,百般讨好也不肯给半分笑意,他会这样,定是看她太过顽劣修不成仙道,害他也难以羽化飞升。
所以,从今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专心修炼,再也不要多生事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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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禁足一辈子,第二天一大早梦果儿便得了一道特赦,满怀忐忑的吃罢了早饭,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被几名女弟子盛装打扮了,不声不响的随同样盛装打扮的冷面师兄落身在一坐山巅,看到一个被压得很凄惨的人,她便瞠目结舌了。
那人,可就是之前屡屡要杀人的白潇潇了,或者,其实该叫她仙媚儿才对?压住她的只是一块丈许方圆的青石,依照她的修为,将这大石劈成粉末都不在话下,分毫都不能动弹,却是因为石上的一件法器。
那法器是一架碧绿的五弦瑶琴,名唤作穹古瑶光,传自太古,本该是件修身养性的雅器,却因为师兄有高明的功法,奏出些非同一般的音律来,能操控心神伤人毁物,十分的厉害,那素琴仙三字也正出于此。
据说这琴的材质并非是玉,而是取自一位太古仙人的真身,施以特殊的咒术便可以发出一道玄灵之气,将周围几丈方圆罩的固若金汤,如同立地生根了一般,没有解开的法诀任谁也无法撼动分毫,本是五百年前的干梦夫人所有,不知怎么终传到了师兄的手里。
梦果儿暗自猜想,师兄定然当那妖狐是个祸害,所以才将她压在这里以示惩罚,只是,山脚下那一片翘首观望的人山人海,又都是来干嘛的?他们虽然装扮各异,却都不似仙道中人的模样,罗列四处纷乱无比,又是为何而群聚于此?
素琴仙傲然立在青石之上,扮相庄重雅致不流俗气,周身佩戴的物事不多,却件件都不是凡品,雪羽冠,极北至阴之地灼云鸟头上翎毛所制,华见衣,不知自哪里传下的护体仙衣,冠带飘摇,衣袂翩飞,雪衣华发纤尘不染,似一抹随风流淌的白云,做足了一派道尊的极致风仪。
梦果儿站在他侧后方,可着实不自在的很,谁叫她穿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还戴了一顶黄澄澄的灿霞玉冠呢?虽说金白两色是仙道特有,她会穿这样一身衣服,全在师兄的一句话:“你呀,尘俗之气太重,贪财又好功利,也就这颜色适合你了。”
这话简直不像话,人家玄穹帝尊,瑶池金母,诸天的天帝,还个个都穿金色的仙衣呢,他们难道也都是像她这样?所以,她以前都是这么想的,她就是个不俗之人,所以才会穿这样不俗的颜色,现在想来,爹娘的来历都不俗的很,她好像还真有点不俗了呢,哈哈。
只是,师兄妹两人都穿成这样,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叫众邪灵观看品评的?他们隔得有些远,倒也无关要紧,几丈外站的却是魔尊使者金圣叹呢,看他不言不动一身的冷冽,赤红的眸子望过来,含的定是愤恨。
“师兄,这是......”
跟个冰块对面打坐了一整夜,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梦果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素琴仙道:“没什么,良辰吉日,此地又风光大好,正好与人切磋功法。”
“啊?”
跑到魔界这里来,脚踩着魔尊最喜欢的侍妾,就为了跟人切磋功法?师兄啊,你的行事怎么忽然这么凌厉了,一点也不似仙道中人的平和淡定呢?梦果儿正暗自疑惑着,忽见众人都望着一方指点,凝极目力一看,有青白几道眩光自天之一方极速赶来,落在青石旁边几丈处化作人身,她顿时傻眼了。
那一行五人,分明就是恍若仙人的朝云、夕楚、离洛和冰玄四女,被簇拥在中间好似众星捧月的那一个,自然就是她们的主人梦魔了,莫非,师兄就是要跟他切磋功法?不是吧?这不是欺负人么!
不过,那厮怎么也打扮的那么隆重?她就没见过穿这么华丽的男子。
素白的衣衫上缀着金色的流苏,细看竟是极南至阳之地的金砂串就的,靛蓝色披风飞扬在肩后,好似一双宽大的羽翼,这羽翼上面,还层层铺满了细致繁复的花纹,像是用某种稀缺的羽毛编织出来的,头上戴的也是一顶羽冠,几十只翎羽绕成一团,看来长的有些夸张,更有甚者,手里面摇的还是一把造型怪异的雀羽扇。
衣衫表情,身姿体态,上下都看过了之后,梦果儿总结出一点来,那就是,老天哪,这厮的真身肯定是只华丽又骄傲的孔雀,受伤了还敢穿成这样来跟师兄动手切磋,就等着浑身的毛都被拔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