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琪匆匆出了玄机雅渡,走上那根悬索时方才镇定心神,偷眼一望后面丈许处随着一道玄影,六无君不说送别也不说挽留,只不急不躁的缓步跟着,她却顿时窃喜起来,也缓步走着不做言语,待两人先后走过琉璃海,终于又鼓足勇气转身去面对。
“你方才说,在你心中谁也不能同我相提并论。”六无君陪她静站了片刻才开口,语气虽冷却已比之前柔和了太多,风琪随即含笑应是,他又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自戮双目,你觉得愧疚所以才这样来......安慰我?”
“当然不是!”
风琪急忙否认,若只是因为愧疚,有太多的方法可以弥补,又何必单单如此?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再微妙的感觉也能分清楚,而之前说那句话费了太大的勇气,说完也着实怕他会再度冷语讥笑,所以才会急急的出来。
好在,他终归还是追了出来。
其实这些年来她常常在想,他就像是落进她心中的一粒种子,不知在何时扎根发芽,虽然总是吵吵闹闹不断,虽然找了很多理由该去斩断,到底让它悄无声息的疯长起来,顺着血脉盘根错节,纠结缠绕融神入骨,怎么都无法剔除,既然不能破执,也便只得守真了。
六无君道:“我出现的太晚,又总是......只怕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这一句听来越发柔和了,柔和到如同以前那般,过往他已被打击过太多次,也难怪总要怀疑,风琪笑意渐深,颊上也越发热烫起来,上前几步道:“你当然是!”
若有缘,出现的晚些又有什么关系?于她看来,师兄虽好却是至亲,焚星宇虽好却是至交好友,种种对待虽能叫她常常挂怀着,却不及对他这样铭心刻骨,也远不及为他这般牵肠挂肚魂牵梦萦。
六无君道:“起于何时,又终于何时?”
风琪道:“起于此刻,千年万载,今生不二!”
“......你这人,总是反复无常的。”
“若还有反复,必......”
风琪的话被掩在口中,心知他定是极想听些甜言蜜语,但她确是矜持着说不出几句来的。六无君终于轻挑嘴角笑了一声,良久才收回轻压在她唇上的几根手指,改做紧紧捏在肩上,却道:“今晚凡事随我,我便信你。”
彼此都明白今晚之事无关风月,被他说来竟是语带魅惑暧昧无比,风琪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对他忽然间便似恢复了本性有些错愕,更多的却是心慌意乱的窃喜,不觉间尽扫腼腆,像只依人的鸟儿软绵绵的偎进他怀中。
纵不为叫他相信什么,只为托付一片真心,随他怎样又有何妨?此情此境说什么都似多余,明明早就知彼甚深,踌躇的不过是胸中那点傲气而已,六无君一声轻喟,就势也抱紧了她,二人良久无语,只用严丝合缝的身体静静感受彼此的心意。
“我若不追出来,你打算如何?”
“青蚺大势已去,虽有神族相助,多做挣扎也不过徒劳。”
“所以?”
“与其今晚多添杀孽,不如先由我一人来止戈。”
“你?师出无名。”
“既已谋定,怎会无名?”
“因何?”
“我......想夜夜都能看那一片灯火汇就的星河璀璨,不用偷偷摸摸的走什么密道。”
“果儿,你......想杀了青蚺?”
“非也,他虽然无德无道,到底不乏些死忠,未免纷争不断,不如先降服再做打算。”
“树倒猢狲散,再多的死忠也不足为患。”
“撼天地容易,愚忠死难悔改,你岂会不知?”
“四化阴虚已集齐大小十几路洞主,戒备森严,你要如何进得去魔宫?”
“我总归有办法。”
“你忒心慈手软,定会择一条曲径通幽,但神族的四大护法龙王不容小觑。”
“我有妙法,专破那四方水阵,想来不足为虑。”
“你果真没白随了师父,如此可是为了确保那人无事?”
“......的确与他有关,但其中多是为你,真拿得人总归也要等你去收拾残局。”
“我为何要去替你收场?”
“万事俱备,别无他法,你不......委屈点乘势为尊,又待如何?”
“打算的虽好,但凭你一人之力,只怕难成。”
“墨,你真肯容我只身涉险么?”
“怎么会?我早做了周全的计划,今晚,咱们一起去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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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散,冷月洒下清辉,正是日月交替之际。
万籁俱寂中攸的传来密集无比的尖啸,丝丝缕缕渐渐由远及近,各种颜色的眩光迤逦着汇成一条条长河,耀亮了半明半暗的夜空,疾如流星铺天盖地般,落地后化作装扮各异的大小妖灵无数,井然有序的分聚成四五十拨,不过盏茶时分便将四化阴虚围了个严实。
原本还有些清明的天地,刹那间便乌云掩月群星惨淡,这亿万魔界生灵汇集,狰狞戾气着实可撼天地。除却各大洞主带领,其余的万千无主妖灵似也受了莫名感召,统统在今夜聚集于此,却都藏在远处的山头观望,看是谁同时召集来如此众多的邪灵,又是谁逼得魔尊青蚺死守不出。
世间的人事兴衰实乃遵循天道轮回,历任魔尊的更替都会有人殒命,区别只在于多少,青蚺无德无道,近年来又渐渐失尽人心,虽能凭借四化阴虚的天险负隅顽抗,已算到了穷途末路。
四化阴虚中方圆几十里都鸟兽绝迹,似乎漫无边际的重重阴霾之中,十二路洞主携大小妖魔无数,各据一方密密围绕在魔宫周围,旌旗招展严阵以待,似乎打算誓死护卫他们的主人。
盏茶之后,自天之正东方疾速赶来数百道青芒,引来亿万生灵瞩目,为首的是一只巨大的黑孔雀,山丘般的背上端坐了一双扮相清奇的男女,一位素衣如雪,一位锦衣如墨,正是风琪和六无君。
风琪眼上覆了一抹素绫,什么都看不到,只知身侧坐着个可以安心倚靠之人,今夜凡事都要随他的心思,而他的手指正紧紧握住她的,除了夕楚随侍在近前,周围环侍的都是他身边的翘楚之辈,座下那只黑孔雀正是老家奴白羽所化,后面跟随的是痴梅夫人手下芷兰宫的侍者们,让那数百人听命的乃是朝云三女。
“果儿,你真多担了心事,看我今夜如何兵不血刃夺下这魔宫!”
六无君说的极其随意,好似做这样的大事如同闲话一般,风琪正要劝他不可轻敌大意,忽听一阵震颤九霄的呐喊,紧接着又是一阵,一波一波潮水般,纷涌着轰鸣不绝,简直要聋了双耳,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下面汇集,她不由轻轻动了动手指。
“这四十五路洞主都是自家人,你若是嫌吵,我叫他们缄口。”
六无君的语气淡漠之极,后面那句倒是透着关切,指点江山啸傲天下,如此快意的豪情壮志,不知是多少男儿毕生追求的梦想,他既做了被这无数人敬畏且还死心追随的首领,一声令下瞬间便可夷平江海山岳,心中又岂能平静得了?
“无妨,叫他们先壮壮声势也好。”
这人自然出落的不俗之极,风琪暗自里不免叹服,叹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何其不易,服他那些恩威并重的御人之术,众人方才一通呐喊威势震天,数目只怕有对方几倍之多,不战已屈人大半,难怪他方才敢说那样的大话。
“墨,我实在很想看看下面是何阵仗......”
“个个都不如我生的好看,别污了你的眼睛。”
“......”
故意蒙上眼睛定然不是为此,想到周围侍立的都是他身边的翘楚之辈,不时便有人前来报讯,他则泰然果敢的一一回应,可见平素的优柔之态只对于她,风琪实在不好多说什么损了他的威仪,只得无语端坐着,听他不知命谁去魔宫传话,提的多是不言而喻的威慑攻心之语,可见,他今夜打定主意是要以势逼人了。
想他掌握着迅捷的集散消息之术,凭此一点便占了极大优势,青蚺虽终归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不知那组织乃是玄穹帝尊秘建,自以为明里暗里毁了不少玄机客栈,岂知那些高明的集散之术都隐在暗处?更不知他近年来巧计编造了几处假的巢穴,今夜原本打算召集精锐突袭解恨,谁知被对手占得先机一并围困在此地,只怕要急的跳脚了。
半个时辰之内,众人并不进攻只摇旗呐喊了三通,青蚺不战也不肯降,倒是他手下的一路洞主耐不住焦躁自己跳出来叫阵,但在片刻间便惨败,六无君半点也不命人拦截,任其挟着手下一干邪灵惶急逃遁。
对于狂妄不羁好勇斗狠的魔道中人看来,失了勇武是件极其可耻的事情,如此一来魔宫那边定要更失了斗志,青蚺自然明白死守不利,也只能乘隙突围脱困了。风琪隐含忧虑,因为那魔宫中除了青蚺,还有她的好友焚星宇在呢,听闻他受父命带了族中四大护法龙王前来助阵,若待会儿真有交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果儿,你在这里坐好了,我去去便回。”又过了半个时辰,六无君忽然松开手指走了,风琪满腹疑惑,不知他去做什么了,只得唤过夕楚来问。
“启禀仙子,有十数人自魔宫中分头逃遁,主人亲自追着一路去了。”
“那些人用的是......何种御风之法?”
“现的乃是青玄两色,看来都是魔道中人。”
“发生了何事?”风琪方吁了口气,耳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呐喊。夕楚喜道:“主人已拿住青蚺,三两式便逼他现了原形,乃是一条十几丈长的巨蟒,锁了他全身的法力,又钉在一块极厚的玄冰之中。”
“那十一路洞主可有异动?”
“婢子以为,强弱悬殊,又失了首领,他们着实不敢妄动的。”
“你仔细看看可还有旁人出来?”风琪急问了一句,心道才不过被围困了一个时辰,那青蚺逃遁的也忒过急躁,手指忽的一紧被人握住了,听六无君冷声回道:“不用着急,你那好朋友自觉形势不妙,不肯出来反倒狠心舍了青蚺,定是等着我亲去魔宫相见呢。”
风琪心道那厮倒真该有恃无恐,虽然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帮助青蚺,也算今夜的敌人,但得有多大胆子敢伤神族小殿下分毫?神魔相争到底事大,不可轻易挑起的,只是,待会儿相见了又该如何相处?
她正忐忑着,忽有一阵琴声自四面八方滚滚涌来,空灵到似能劈开重重混沌,压过了众邪灵的欢呼呐喊,奏得虽是一首太古遗音,却是能控人心神的谱子,可清可浊,清时能荡涤神魂,浊时,轻者呆傻数日,重者便要任那琴声驱使。
风琪讶然道:“这是?”
六无君冷声道:“师父如今身在洪荒,世上能奏此曲的还会是旁人么?”
“师兄怎么......”
风琪正惊疑不定,六无君却松开她的手指,随即有清亮激扬的箫声绽出,穿云破雾不知射出几千里去,定然是他凝结法力所奏,琴与箫本该和谐共鸣,此刻却似分了清浊正邪,谁也不肯被对方压制,纠缠在一起争锋对决一般,比的实乃修为高低。
风琪皱眉听了良久,感觉师兄的琴音不似往日那般淡漠如水,反而透着压抑不住的犀利,身侧之人也法力波动极大,十年不见,他凭借师父传授的灵光摄精术,止戈归元,还有那可保法力不枯不竭的仙风云体术,修为已炼至深不可测,自这一番琴箫相争看来,似已能跟师兄抗衡了。
亿万邪灵正翘首观望,满脸艳羡的看自己忠心追随的首领与人斗法,琴声却戛然而止,箫声也随即止了,待余音化作丝丝缕缕消逝,有人笑道:“六无君今夜忒过威风,但岂不知魔界众生云集,狰狞邪厉之气可撼三十六重天境?”
话音方落,只见一道无比耀眼的白芒射来,直直停在百八十丈高处,座下那只巨大的六翅七彩鸟光华闪烁,果真是十年前惨败青蚺又凭一件雅器击退万千妖魔围攻的道尊素琴仙,风琪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心道师兄今日好生古怪,怎么竟还把青冥给骑了来?
她虽有疑惑却彻底吁了一口气,师兄来此许是为了帮人成就魔尊威名,或者还要助那焚星宇脱困的,一阵香风拂过,定是他已到了近前,六无君笑道:“师兄来的正巧,待我入驻魔宫后请你吃酒!”于是她也半抬起身子含笑相见,素琴仙携琴端坐在青冥背上,讶然道:“师妹怎的竟也在此?”
风琪当他明知故问,却疑惑他不问因何要覆住眼睛,忽听有人来报,说是魔宫那边余下的十几路洞主齐齐来见,无主之人本该招降,若当他们乃是青蚺的心腹便该斩杀了以绝后患,六无君却未听众近侍多番劝谏,命人闪开一条去路放他们统统走了,又命众人侯在原地不得妄动,严防那十一路洞主回来突袭。
如此一来,果真是兵不血刃,六无君自然要说几句体恤鼓励众人的场面话,然后牵着风琪的手自白羽背上下来,又招呼素琴仙一同进入魔宫大殿,命众近侍侯在殿外。大殿中端坐了一人,锦衣华服俊颜无双,正是神族小殿下焚星宇,他身后凛然侍立的四位长髯老者,便是神族的四大护法龙王了。
“十年不见,江兄越发神采飞扬了。”
焚星宇不急不躁的饮下杯中美酒,含笑赞了一句。
六无君竟也笑道:“哪里,怎及小殿下英武逼人?”
焚星宇道:“江兄坐至殿上这尊宝座,总算能叫我父王刮目相看了。”这话不乏倨傲,也不乏蔑视,六无君却不卑不亢,不冷不热的道:“刮目相看?神帝陛下若肯抬爱,就请九日后前来赴宴观礼罢!”
“江兄既要荣登大宝,本殿自要奉上一份大礼敬贺。”
话中的意思便是神帝不肯屈尊前来了,焚星宇竟越发倨傲起来,惹恼了那人可不管他是何要紧的身份,风琪正担忧着要传话过去劝他少些犀利,却听素琴仙笑道:“我师弟今夜事多无暇照应,就请小殿下随我去山中闲聚几日。”
“也好,本殿正有要事同玄清道首商谈。”
两人径直含笑道别,果真携手走了,四大龙王昂首挺胸的紧随其后,风琪正感激师兄圆场相助,耳中忽然听到一声冷哼,竟是焚星宇密语传话过来,定是因为许久不见她方才却不曾出言招呼而恼怒了呢。
“你今夜还真听我的话,明明担心了半夜,方才见了他都没打声招呼。”六无君凑近了悄声一赞,语气中隐含得意,风琪极其无语,为了今夜能少些杀戮,莫说不跟那厮说话,就算再无礼的要求自也情愿听从。
六无君命朝云三女带了那数百名侍者进来,速速将魔宫上下仔细清扫干净,所有的腌臜旧物全部毁了换做新的,青蚺敛来的几大库宝物统统散给众部下,姬妾侍者与婢女统统驱走,最后又燃了几堆小山般的香料熏走异味。
“果儿,咱们这便看星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