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定要保重!”
艳阳早已高高升起,四野通明,风琪的心却已沉入幽黑空旷的深渊,唇角哆嗦着,千言万语终只化作这一句。她明明已心如死灰般的绝望,煞白的脸上倒平静得很,只那一丝故作坚强无谓的浅笑分外刺人。
“果儿,你还看不破生死,尤其是亲近之人的生死,这样其实......也很好。”原本有些怔然的素琴仙也露出一丝淡淡笑容,似释然也似安抚。可惜这话风琪已听不见了,她已缓缓萎靡着伏下,纵有再多的不甘和无奈,到底沉沉的酣睡过去。
“果真是枚神奇的丹药。”素琴仙赞了一句,侧目见神帝敛眉冷对,又叹道:“她现在像个小婴儿样心无一念,不爱不恨,不忧不怨,人若能永远都这样净水无波,无欲无求,无心无我,就算沉睡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件天大的好事。”
“她没有心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神帝方问了一句,似猛地了悟,抖手摄出那一双金铃来。将掌心中的法器打量了片刻,他竟也叹了一句:“本王原本还想,同几个后辈如此计较,传出去不免有欺人之嫌,没想到,仙师虽远在洪荒,倒还留下一双眼睛来察辨世事。”
看着那一双幽光闪烁的金铃,素琴仙的表情终于有些波动。神帝又笑道:“本王当年也曾领教过这双眼睛的玄妙,仙师竟连一句礼道中的问候都不屑表示了么?也罢!你既已什么都知道了,却还不肯出面,可见完全没有疑义,那本王只好将计划进行下去了。”
素琴仙道:“家师......什么都不知道!”
神帝冷笑,显然不信,道:“长桑君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毒物,炼出的诡异丹药数不胜数,当年虽被毁得一塌糊涂,本王却从那一片废墟中淘出不少好物,这情醉虽然诡异,到底无关痛痒,不及旁的伤人。”
“陛下到底想要如何?”
素琴仙早就明白了,听闻这人的行事极有原则,今夜的真正企图根本不会是杀人,方才所作一切不过为了逼人反抗,才好给他自己一个继续下去的正当理由。可惜风琪关心则乱,才会一时间想不明白其中古怪。况且,她就算想得明白,可能够不出手么?
“你自己炼出来的厉害毒物,怎么能只拿旁人试药呢?”
“我与陛下一样,早就百毒不侵了。”
“但若是蛊,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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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日,六界中传遍了两条消息。
素琴仙竟是五百年前的混世魔王长桑君转世,虽佛道双修医毒双绝,五百年来救治教化苍生无数,却不知能否弥补得了前一世涂炭生灵的种种业障。世人虽唏嘘感叹褒贬不一,其实更关注神族小殿下的大婚,受邀观礼的众人虽不知是哪家女子有此天大福缘,自也要仔细斟酌准备贺礼。
“陛下,外界的传闻臆测很是纷乱,居然有传您将吉日选在那决战之前,是怕自己不敌新任魔尊,所以才如此急切的为小殿下操办婚事。”四大龙王重伤了三人,新任魔尊虽也耗损巨大,但他的修为的确已远胜当年,着实不容小觑,景麟雷打不动的冰冷终于有了丝丝变化,那是一种不由自主地担忧。
神帝端坐在那里,将目光凝住御塌上沉睡的女子,耀海明珠清幽的银光照在他精致的侧脸上,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却定然在这大半日的枯坐里,又在想那些铭心刻骨的陈年旧事,还因她特殊的身份而比往日更甚。
景麟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已过了整整六个时辰,她很快就会醒来,可还要......将此事告知小殿下?”这句实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神帝又坐了片刻,终道:“不告诉他,又待如何?”语气听来竟有些怪异,似阴郁,似落寞,更似无奈。
景麟明显吁了一口气,却道:“小殿下......只怕不会情愿的。”
“不试过,怎知他不情愿?旁的东西如此得来可耻,情这一物却要除外。”
“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处置?”
“......宇儿若是不知,那就先瞒着,且过几日再说吧。”
“陛下不该留那素琴仙活着,他早晚能炼出破除情醉的解药来。”
“他如今自救尚且无暇,纵使还有机会靠近几丈,那蛊虫便会疯咬他的四肢五脏,就算他比当年的佛师梦厉害几分,三两只尚且能够竭力忍受,一百零八只,足够在瞬间就死上几十回了!”
“或者,风寒樱也能够破解,她总归不会白修了几百年医道。”
“长桑君是位不世怪才,世上除了素琴仙,任谁都解不了他苦心炼制的秘药。”
“那......是否眼下便将人送到小殿下宫中?”见他起身亲去添了一块苏合香,不说话便是默许,景麟匆忙唤进蓝星儿四女,将御塌上的女子小心搬弄出去。
“都下去吧!”蓝星儿与舒禾儿正仔细清理床榻,打算将几重被褥统统换过提前熏染好的,听一声吩咐匆忙躬身退了出去。神帝轻轻掩上紫金香炉,站到那幅画像下面,看着画中人凄迷茫然的眼睛良久,终叹了一声。
“小灵儿,这是上天降下来的好机会。他都没有错过,我若是错过了,岂非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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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父王他居然......”
听闻一切焚星宇是震惊的,出了思过好几日的六佐殿一路闯进上清宫去。不防他忽然大改温吞恭谨,连神帝的严令都敢违逆,那几名守门力士尚来不及阻拦一下,被他狠狠拂倒了一片,起身后都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公子,这......”
“无妨,陛下今夜自不会责罚你等。”
景麟命众人管好自己本分,不过转瞬焚星宇又急匆匆的出来,一路回自己的寝宫去了。众力士少不了暗自嘀咕,看他脸上只有恍惚的急切,不见半点阴郁,可见这次竟不是受了责骂,也不知神帝陛下对他讲了什么话。
景麟却能猜到几分,亦步亦趋的随后跟上,今夜往后,他的职责便是确保神族小殿下的安全,虽然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潜入守卫森严的海域里来。焚星宇回到自己的玉清宫,见榻上躺着一抹金色身影,水盈儿轻轻掀起衣领,梦喜儿正举着锋利无比的金蛟剪,似乎打算将风琪身上那件精巧无缝的至宝仙衣剪破。
“住手!”
听他一声怒斥二女吓了一跳,竟叫利器在那一片冰肌雪肤上划出一道血痕来。焚星宇越发恼怒,扑过去将二女拂开在一旁,低头看所幸伤口不深,这才缓和了几分脸色。绾云原本与几名小婢子侍立在一旁,见状匆忙翻出伤药上前仔细涂抹。
“两位姑姑想要如何?”焚星宇皱眉一问,自有几分威仪。若换了旁人定要惊骇着请罪,但水盈儿与梦喜儿等人受了族中已故的清华圣母栽培,又是长随神帝左右的贴身侍婢,怎么算都有些辈分,平日里的确能叫他礼让三分的。
“自然要先给这女子洗净身上风尘,才好安生住在这渺渺水域里,但她纵使醒来怕也记不得穿解这无缝天衣的咒语,所以也只能剪了。我族中有的是奇宝衣衫,丝毫不逊那仙界之物,殿下又何必着急?”
这话倒也在理,焚星宇正觉得无言反驳,风琪却适时轻喟了一声,定是要被那伤处疼醒过来了。“你们都先退下!”水盈儿与梦喜儿自然心中有数,迅即带众女退了出去。
风琪又喟了一声,睫毛轻颤着便要睁眼。焚星宇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匆忙捂住她双眼的手指很温暖,就是微微有点发抖。见她抬手摸了一下,打算将那障眼的物事挪开,三两下没成便不动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手指竟越发抖了起来,还沁出一丝细汗。
“你......是谁?”良久,风琪终于问了一句,手指不觉间握紧,力道大得甚至捏疼了他的手腕。不管怎样总不能叫她先接触到别人,焚星宇已然镇定了许多,语带郑重的道:“我是神族小殿下焚星宇。”
风琪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听来很是惊疑迷惑,道:“那么,我又是谁?”
连自己是谁都已不知道,那粒丹药果真叫她忘了一切?
这副情境实在诡异,诡异到叫人怎么都难抑心头躁动,也在瞬间让很多东西都死灰复燃起来,焚星宇呆住了,片刻怔然里已是天人交战到肝肠百转,迅疾理顺心绪后,终归沉声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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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琪是躁动不安的,因为她果真忘记了很多人事,多到连一些最简单的日常认知都不记得了,但还不至于像痴傻之人那样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焚星宇不厌其烦的答复她种种古怪疑问,仔细给她编造了个身份,将两人自小相识以来的种种统统说过,不该的人事只字不提。
于是她自那些繁复有趣到做不得假的桩桩件件信了大半,成了一名无牵无挂的散仙,成了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就是因场意外不小心撞到额头而失忆了,额上的伤口就是那最好的证明。到第二日她已安生了许多,却除了焚星宇,看谁都一副厌恶欲死的眼神,怎么相劝也不肯容旁人靠近,就连绾云也被她误伤的利害。
焚星宇只得摒退所有随侍,自己照顾她。本想商量几句不行就算,谁知她倒连连催促,于是果真剪了那件仙衣,备好特殊的净水沐浴。好在她还记得女子们天生的羞赧,没留他帮自己动手,只到最后把新衣穿了个乱七八糟,还得他别扭无比的帮忙纠正,然后又仔细帮她梳理了头发。
第三日和第四日,两人照旧形影不离,携手畅游海域中的瑰丽美景,最后躺在流光溢彩的珊瑚丛中闲聊。但说是闲聊,风琪多半是在倾听,面含虔诚一般的仰慕,好像能时时看到他就是天大的享受,能听他说几句话便是无上的荣耀,只偶尔问上几句实在不懂的地方。焚星宇早摄来一名小婢女的内丹给她吞下,就算往后终日都呆在水域下面也不妨事了。
华彩闪烁的锦鳞衣彼此映衬着耀花人眼,却不及恍若天人的无双俊颜,被身边的男子直直凝视着,她自然生出几分赧然来,也多少能够明白,毕竟再过几日便要跟他成婚了,若已发乎情却难止乎礼,有些亲密之举也不为过。甚至,她或许也是盼着如此的。
两人的身子叠在一起,呼吸着彼此都有些紊乱的吐纳,焚星宇却顿住了。她羞涩的眼神略微躲闪了一下,然后便直直回视过来,目光中自有几分痴迷,神态却添了些不该的恍惚,恍惚到好像忆及了什么不合情境的人事。
“宇哥哥,你......”见她的目光已化作疑惑,语气中似含着几分忐忑的邀请,焚星宇终归将近得不能再近的唇印了下去。片刻试探后是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然后无比平静的退开,最后,竟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迷茫哽在心头。
一粒丹药纵已叫她忘记一切,他总归还无比清醒着,会自责,会愧疚,会不安,会被很多种想法深深困扰。如今这样的她除却死命排斥旁人的接触,就像个任他摆弄的傀儡一般,还是叫他喜欢的那个女子么?她果真不会记起以前的一切,也不会恢复成以前那样灵动逼人么?如此得来的感情果真能够长久么?甚至,他的喜欢真能算做是爱吗?
“宇哥哥,你在生气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风琪已完全失去了自我,半点没有自己的主见,凡事都不由自主的受他情绪左右,几日来,这话也不知问了多少次。因为对许多人事的未知,她自是敏感多疑的,能轻易发现自己与他的异常,还会不由自主地夸大几分去臆想。
“没事,也许......错的是我。”焚星宇看了她良久,到底叹了一声。“你怎么了?”风琪想不出他能犯什么错,或已在片刻间臆想了无数种他有可能犯的错,其中包括两人的婚事,于是她更加忐忑,甚至是忧急的。
“果儿,再给我几日的时间。”
“到底......怎么了?”
“若我真的错了,做了错的事,选择了错的人,你可会原谅我?”
“宇哥哥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我也不会怪你的,只会竭力帮你承担一切。”
“......果儿,你可知道,这话有多么讽刺?”
“......什么是讽刺?”
“什么是讽刺?什么是讽刺......”
焚星宇蓦然觉得,他可以不厌其烦的帮她重新去修学认识一切,甚至依照自己的喜好去帮她选择判断人事,却无法改变一样东西,那就是,他始终都不愿意去重复上一辈的旧路,也不喜欢自己的选择受旁人左右,纵使顶着为他好的名目,纵使那人是他敬奉恭孝的父王。
要紧的是,他根本就无法接受一个与原来不同到天壤之别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