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敏彦回到熙政殿,命令道:“从现在起,朕不见任何人——包括皇祖母。”
福公公领命退至门外,独留温颜在殿内。
“你也出去。”敏彦疲惫地以手支额,靠在椅背上。静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她睁眼,皱眉道:“温颜?”
温颜就站在敏彦身侧,他推了推桌上的参茶,“陛下的身边不可无人在旁。”
敏彦把已经摆到面前的参茶又推开,无奈道:“朕只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有事儿朕会叫人。”
温颜也不与她多辩,干脆默默地拉起敏彦的手,将参茶塞进了她手上,然后退了几步,退到敏彦绝对看不到却又能一喊即应的地方,“这样陛下就可以接受了。既然符统领还在近旁护卫,那么陛下这里多一个人与多两个人也没什么差别。”
敏彦埋头,未再出声。
虽至深夜,熙政殿外却依旧热闹。先是女孩子的哭喊直达云霄般地刺了进来,随即又有几声敲打殿门的巨响。不过这些动静到了最后,好像都被尽职尽责又吃苦耐劳的福公公给拦下了。
哭闹声停下之后没多久,就听殿门外传进阵阵喧哗,其中居然还夹杂着太皇太后苍老而有力的大声呼喊:“陛下!陛下!难道你还想让我这把老骨头在这熙政殿下跪给你看吗?”
敏彦闭了闭眼,忍耐着没起身。
又是一波骚动,福公公惊叫:“啊!太皇太后陛下!您怎么能……?!您这样岂不是要折杀敏彦陛下了吗?”
熙政殿的殿门被人大力打开,敏彦震惊地看着扔了龙拐正要呵斥宫女劝阻而下跪的太皇太后,“皇祖母,您……”
眼看自己的孙女即使是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为祖母想跪下要求见上一面,才稍微展现出一些震惊,太皇太后忽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这个孩子,真是她的孙女吗?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但太皇太后很快就又振作起来,因为她的孙女不只有敏彦一人,还有安妍。安妍是她这些年来的精神寄托,是她身边能说得上知心话的宝贝孙女,她不能让安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到漠南那种荒蛮的地方去!
当敏彦刚一出现在门口时,福公公就用眼神示意几个小太监,将太皇太后匆忙间带来的几个贴身宫女和太监给“请”走了。
“敏彦!”做完了心理建设的太皇太后拖着年迈的身体,几乎扑倒在敏彦身上。
敏彦稍稍退了一下,温颜倒是从后面伸手,扶了太皇太后一把。
“不知皇祖母找朕,所谓何事?”敏彦敛起了一切可能会泄露内心想法的表情,麻木地用公式化的语气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太皇太后重温了当年嫁入皇室初为太子妃时觐见皇帝的感觉。敏彦与她的曾祖实在是太像了,一样的稳重,一样的冷漠,也是一样的……无情。
然而太皇太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敢多说半句的小姑娘,在她过去的几十年中,她经历了丈夫登基、摄政参政,什么大风大浪她都遇到了,她是这个皇宫里从政资格最老的人。所以,太皇太后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颤地伸了手,指着敏彦,悲痛地说道:“你的皇祖父,为了国家,把亲生姐姐唯一的女儿嫁到了漠南,你可知后果如何?”
敏彦淡淡道:“朕不知。”
太皇太后又急又快地接了下去,生怕敏彦抢了她的话:“那我就告诉你,阿枚自那以后就与我们断了来往!即使两国开战,她也不会偏向于我们的!她对我们有恨啊!敏彦,前车之鉴不远,难道你想让你的妹妹这一辈子都记恨着你、记恨着这个国家吗?”
敏彦冷了眼眸,凉了嗓音:“皇祖父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女儿,就让别人的女儿和亲。皇祖母是不是也想让朕失信,选一个宗室公主送到漠南去?”
太皇太后没想到敏彦会这么回答,一时语塞,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敏彦的真性情似的。
“可……可,可为什么非要是安妍?她还这幺小,能指望她做什么?”太皇太后重整旗鼓,搜肠刮肚地寻找理由,“就算是漠南王喜欢她,那也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既然是借口,那朕更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敏彦冷眼等着太皇太后的回答。
太皇太后抛了理智,爱孙女心切,焦急道:“说来说去,都怪你这么快就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如果、如果你能再多考虑考虑,再多同大臣们商量商量,也许安妍就不必遭受无妄之灾了!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呀!你怎么舍得?”
哪知,敏彦以更为冷淡的语调回应道:“为了这个国家,朕连自己都能卖出去,何况安妍?皇祖母,您真的老了,您已经不适合参与国事的讨论了。”
“不,我……我……”
敏彦叹气,深知多说无益,她招来了福公公,“送送皇祖母吧。”
虽然感觉还有很多要说的话,可太皇太后一接触到敏彦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不由得便颓了精神,也忘了要继续力争什么,只比来时更加苍老无力地被宫女扶着离开了。
等熙政殿的殿门再次关紧之后,连符旸也在温颜不赞同的目光下被敏彦隔在了门外。
敏彦的头抵在殿门上,喃喃自问道:“朕狠心么……”
“不。”温颜轻轻地扶上了敏彦的肩膀,将她拢进了自己的天地之中,“我猜,你只是想用这种极端的办法试探试探容思和公主。不过具体如何,我倒真没把握猜着。或者你另有其他打算?”
敏彦叹道:“朕如何不知皇室少真情?朕估量着安妍是付出了真情,那容思若是一心一意对待安妍,朕二话不说就会指婚。可人心隔肚皮,朕怎么去挖出他的心看个究竟?如果他们相爱,朕又何必去当棒打鸳鸯的小人?朕只是在赌,赌容思能不能更有担当,赌他是不是真心喜欢着安妍的……否则,朕宁可把皇妹嫁到漠南!”
“只是苦了你,要当一回刽子手了。”温颜并没有因猜中敏彦的心思而得意,他拍了拍敏彦的背,唯觉前路甚艰。
相比太皇太后,如意显然更了解敏彦的为人。因此,他直到第二天才去拜访这位已然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的皇帝妹妹。
“听说皇祖母铩羽而归了?听说安妍闹了一晚上了?听说你又一宿没睡了?”如意排比句一溜张开,颇有气势地大手一挥,“这样可不行啊!”
敏彦平视如意,“你的‘听说’还真不少。”
“哎呀!”如意揽着敏彦,满是理解地点头又摇头,“你的矛盾,我感同身受。说实在的,站在朝臣的角度上来考虑,我是同意你的主张的。但是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上呢,我暂时还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过,要怪也怪不得你,毕竟漠南那边民风彪悍,我们确实惹不起,只好顺着人家的来了。为了边境百姓,换了是我,我也会忍痛割爱啦!”
“忍痛割爱用错地方了,否则朕会误认为皇兄也爱上安妍,并且正准备乱伦,向朕示威。”敏彦冷冷地推开如意凑来的脸,完全不把他的哀戚放在眼中。
“哟,皇兄我这不是知道你心里苦,特地前来安慰安慰你么!”如意笑嘻嘻的,同样没把敏彦的嘲讽放在心上。
敏彦冷道:“巧言令色。”
“好好好,皇兄巧言令色,祸害国君了。”如意举手投降,却又神秘兮兮地靠近敏彦的耳朵,窃笑不停,“哎,你知不知道昨晚容思偷溜进宫里来了?”
“不知道。”敏彦眼神乱飞,就是不看如意。
“哟,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要不然,就凭容思那身手,符旸早把他拿下了吧?说,是不是你故意派了温颜等他,骗得他从你这边又溜到我那里去寻求帮助了?”如意瞄了瞄一旁恭敬站立着的温颜,复又窃窃私语起来。
敏彦打太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意惋惜地摇头:“皇妹啊,你这点真是不可爱。你直接承认你担心他们小两口不就成了,干嘛弄得这么晦涩不明?哼哼,要不是我聪明,指点他该如何找你求情才能得到怜悯,我看你的计策怎么得逞!”
敏彦懒洋洋地回了句:“哦,是啊?”
如意气结:“哼!连个谢谢都没有,我大清早地跑来做什么啊我!还不如去探望即将远行的安妍妹子呢!”说完,他狠狠地瞪了温颜一眼,撂挑子走人。
“……陛下,如意殿下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好半晌之后,无辜被瞪的温颜慢吞吞地问道。
“朕也不知。”敏彦挥毫泼墨,“可能是来向朕讨人情的吧。”
过了一会儿,福公公敲了敲殿门,进来通报:“陛下,容思公子求见。”
敏彦头也不抬,意态悠闲地下达指令:“让他侯着。再告诉他,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擅自离开。”
“是。”
等福公公退出去后,敏彦抬头,朝温颜低声笑着说道:“他竟然真敢来。这下子,皇兄的人情可要使劲记上一笔了。”
“是呀。”温颜微笑。
又过了一会儿,福公公再次进殿传报,且语气迟疑不定:“陛下……安妍公主殿下把长泰殿里所有的东西都砸光了。”
敏彦不为所动,“无妨,让她去砸。有个出气的法子也好,省得朕还要专程去劝她。”
“可是……”福公公为难了,“可是奴才听说,刚刚前去探望的如意殿下被砸伤了。”
“什么?”敏彦一愣,冷下了脸,“简直是胡闹!”说着,她甩开衣袍,疾步向外走,“摆驾长泰殿!”
福公公追了上去,边小跑着边问:“陛下,那容思公子呢?他还在外面侯着呐!要不就请他先回去?”
敏彦道:“让他继续……不,温颜,你去好好招待招待容思!就按照朕昨晚说的去做,务必叫他学会怎样才是真正的栽赃嫁祸。”
原本要跟着敏彦一起去长泰殿的温颜停了脚步,躬身笑道:“微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