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泰殿里,一个珠光宝气、高贵美丽的女孩儿瘫坐在地上,面颊两侧犹挂泪痕,一张本该明艳的脸蛋此刻却变成了大花猫脸,鲜艳亮眼的衣服上沾了灰尘。她旁边正手足无措地站了好几个年纪不大的宫女,看样子是不敢靠前。
如意则捂着已经紧急处理过的、不再呼呼冒血的眼角,有气无力极了:“我说小皇妹啊,皇兄好心来劝你想开着点儿,怎么却中你的招了呢?哎皇妹,你别只顾着哭啊!”
女孩子啜泣,根本就不理如意那一套。
如意长叹几声,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说了也是白费力气,所以省下了多余的废话,专心等着御医来为他包扎。
当敏彦赶到现场的时候,御医也提着诊箱一路狂奔而至。刚准备抬脚进殿,御医迎面便瞧见了敏彦,大惊失色地连忙跪了磕头:“微臣拜见陛下!”
“免了!”
敏彦挥手,率先大步迈进长泰殿,一眼就发现了顺着如意手指缝隙往外渗的血丝,脸色登时铁青。又见安妍失了公主仪态,于是脸色愈加难看,虽克制住了一些怒火,但语气上还是流露出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安妍,起来!”
然后她无视了一群惶惶不安、拽着安妍行礼的宫女,罔顾那“公主、公主,陛下驾到了”的提醒,只回头对簌簌发抖的御医命令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先止血!”
“是!是!”
御医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如意身边,惊吓地在心中哀叹自己时运不济:今天当值也就罢了,居然赶上了如意殿下受伤;如意殿下受伤也就罢了,居然这伤是安妍公主造成的;安妍殿下伤了王爷也就罢了,居然又被陛下撞个正着!最最倒霉的是,他来为如意殿下上药,却又不得不带着耳朵,这下子可好,一会儿陛下训斥公主的时候,他到底要不要回避?回避的话,又该回避到哪个角落才安全?
如此这般地思量完,御医难免把一张老脸摆成了苦瓜,并进而严重影响了某王爷的疗伤情绪,在他本就阴霾的心情上添加了更多的灰暗。
敏彦没工夫去管如意的心情如何。她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安妍愣愣地抬了头,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站在她前面挡住门外光线的人,正是她的皇姐敏彦,也就是下旨命她和亲的罪魁祸首。
“怎么回事,你问我怎么回事?你竟然问我怎么回事?!”安妍难以置信地抹了把眼泪,激动地朝着敏彦尖叫,“我真不敢相信!父皇才离开京城几天,你就这么对我!之前你将容思逐出泮宫,我忍了;你把我软禁在长泰殿不许我见他,我认了。没想到你得寸进尺,又要送我去和亲!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宫里特碍眼,所以才心心念念的要把我赶出去?”
敏彦忍耐地闭上了眼。
忙着包扎的御医和如意都在静悄悄、静悄悄地致力于让自己变得没有任何存在感。
安妍似乎是觉得不该这么激动。她稍稍低头,平静了一会儿,让自己尽量能试着说服敏彦:“皇姐,如果对方要求你把温颜杀了,你一样照办?你愿意吗?你舍得吗?你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吧?强人所难是父皇教你的为君之道吗?”
敏彦冷冷地回答:“温颜像是傻得被盯上了还不自知的人么?况且,他没生在帝王家,就不会遭受你所谓的‘强人所难’。联姻非儿戏,朕早在对方提出前就考虑得很周全了,不论谁来、不论说什么,朕都不可能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联姻势在必行。”
闻言,安妍短促地尖笑了一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拨开了宫女的搀扶,唯我独尊地抵抗掉所有苍白的劝阻,一步接着一步,挪到了敏彦面前。她昂起脖子,仰视着比自己高出了将近一个头的姐姐,大声地说出了心里的话:“帝王家?哈,多么可笑的帝王之家!我告诉你,我不要和亲!听清楚了吗?我、不、要!我爱的人是容思,除了他,我谁都不嫁!而你,只是一个喜欢强迫弟弟妹妹又不真正关心我们的严厉姐姐,凭什么让我为你卖命?我不是你手下的那些狗腿子!”
“安妍!收回刚才说的话!快跪下给你皇姐赔罪!”受惊了的如意没空为安妍所说的话而发呆。他一把推开御医上药的手,忙不迭地挽救妹妹的失言,紧张地看向敏彦。
果然,敏彦火了。
她眯眼,冷道:“安妍公主,朕请你再说一次,好让朕听清楚,你究竟是如何的不满。莫非,在你的心中,我们的国家还不如一个男人来得重要?”
“这是你的国家,不是我的!”安妍口不择言。当她冲口而出又回神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不由得惨白了脸。但她在敏彦冰冷的视线下,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怨怒,这种怨怒使她更加口不择言地补充道:“仗着你是皇上,就要我们都听你的!哼,可不只你一个人能当皇上!皇兄有资格,宛佑有资格,就算是我,也有资格!”
如意绝望地捂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敏彦。
御医早已吓得躲到了最远处的角落里,尽量避开这对王朝地位最高的姐妹花。
其他宫人早就惊得跪了满地,一个个噤若寒蝉,统统不敢靠前,生怕敏彦的火气溅到自己身上。
“只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已经注定了你该失去坐上龙椅的资格。安妍,朕晓得你心有不甘,因为朕是皇帝,所以掌控了你的一切生活。可你不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若非漠南王看中了你,否则就算单方面的和亲,你也没那资格。不要认为高贵的出身就是唯一武器,做人,有时候需要内敛和自省。”
敏彦很是平静地看着安妍,眼睛里还带着令安妍疯狂的怜悯。然而她这番话却是说得一点儿情面都没留。
安妍从小就对这位皇姐抱有敬畏之心,这次被逼极了,走投无路之下才胆敢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结果敏彦挑明了事实后,她便泄了气,傻傻地僵立着,失魂落魄。
敏彦不容她失魂太久,锐眼一扫,冷声问道:“唔,砸坏了这么多东西……难道公主身边就没个能劝上几句的人吗?还是说,你们都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等着看主子们的热闹?”
没人敢接话。
敏彦冷笑:“敢情这长泰殿里没人长嘴巴了。那好,朕就成全了你们。来人,把他们都拖出去掌嘴!什么时候舌头烂出来了,什么时候再停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求饶声顿时四起。
“饶命?”敏彦轻嗤,“这废墟一般的长泰殿,和无辜被殃及到的如意王爷,就是你们求饶的凭证?为什么朕看着反而上火呢?”
“陛下饶命啊!”宫人们没了第二种选择,全都涕泗横流地磕着头,“奴婢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呀!”
“不敢?”敏彦越发笑得可亲,“原来都承认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了。以后?你们凭什么以为,你们在长泰殿里还有‘以后’?福公公,安排她们去打扫冷宫——记得多派几个人看着,别让她们乱嚼舌头根子。”
福公公低头应了声遵旨。
安妍默不作声,只任由敏彦为她清理门户。
最后,敏彦扔下句“你好好想想”,随即警告地看了眼如意。
如意摸摸鼻子又摸摸上好了药的眼角,自觉地跟紧了敏彦,往熙政殿而去。
走在半路上,敏彦忽然又对福公公低声说道:“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看紧着点儿安妍。别让她逃跑,更不许她闹出自尽的噱头来!”
福公公会意地点了点头,领命去寻可靠的人监视安妍了。
如意因为距离较远,所以没听到敏彦在说什么,只知道福公公半路折回,也不清楚要去干什么。他磨磨蹭蹭地跟着,磨磨蹭蹭地走着。
一路来到熙政殿,如意正巧碰上将容思引进主殿的温颜。
“安妍殿下怎么样了?”温颜见走在前面的敏彦脸色明显不好,就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如意叹道:“别提了!唉,安妍这个孩子,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虽然与敏彦不亲,但也从来没这般骄纵。长大了却不知像谁,这么倔强!刚才她硬是与敏彦闹了一架。与敏彦吵架啊!这可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口出狂言还不说,偏偏她说的那些话,挑出来哪一句都足以让敏彦搬了她的脑袋!简直想吓死我!”
温颜笑了:“太上皇陛下可亲口说过,安妍公主还是像太后娘娘多一些。不过公主殿下确实太骄傲,以至有些目中无人——想来也是太皇太后陛下过于溺爱公主了。而且,现在的公主殿下心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思念,为了这个思念,顽强的坚持着,本也有情可原。”
如意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问道:“这个也有情可原吗?那我真是活该倒霉!”
温颜笑道:“殿下一意孤行,非要去探望安妍公主。带回来了一些永久纪念,的确‘有情可原’啊!幸好您的伤能治个痊愈,应该也不会落下什么伤疤。放心吧,殿下,这‘后宫第一美男子’的称号,您还是能坐得稳稳的呢——虽然最近又新冒出来了个完全有可能将您拉下马的萧近。”
如意一甩袖子,“算了,不与你这种人计较。哎,我看那个进去的人是容思啊!你让他这个时候去觐见敏彦,能行么?敏彦现在见了他,只会更生气的吧?”
“没关系。”温颜很有把握地说道,“陛下不会把气全撒在他身上,顶多是有些迁怒而已。”
如意默了片刻,悄声道:“为什么我听着前后两者没啥区别?”
当如意和温颜在殿外闲聊的时候,容思正跪在御案前,被迫接受敏彦严厉的审视。因为如意殿下告诉过他,要想事情有所转机,那就必须来找敏彦陛下。
经过温颜的指点,转机确实是有,可……
面对高高在上的敏彦,容思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感到呼吸困难。
“温颜方才对你说过的话,你都记清楚了吗?”敏彦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容思,想要看进他的内心去。
“微……草民记清楚了。”容思咽了口口水,紧张地回答。面圣的时候,他总害怕一个字稍微说得不准确,就会被眼前这位威严十足的女帝抓住把柄。
“既然你记住了,那朕且问你一句:你敢为安妍冒这个险吗?”敏彦以更冷的视线,紧迫地盯着容思,“你掂量掂量自己,如果不行,那最好不要去丢人现眼。否则朕也很为难。”
容思深深地吸吸气,点头道:“草民愿意!草民可以!”
“很好。”敏彦满意地颔首,“另外,朕要你记住,朕不允许让安妍在大安的土地上出任何意外,她必须要去联姻。至于过了边境……那里不属于朕,也不是朕可管辖的地方。”
“草民明白!”容思用力地点点头。
“还有就是,”敏彦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思,“一旦被人觉察出了你的身份,那你就等着朕派人将你追杀到天涯海角吧!”
容思瑟缩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表现出退缩:“草民晓得!”
“可以了。你退下吧!”敏彦右手敲了敲手心,想了想,又对容思说道:“出了宫门,若是能见着孙正孙统领,那就告诉他一声,让他们家的孙歆得空进宫一趟,朕有要事相商。”
“遵旨!”
容思恭敬地退着退出了殿门,什么风流才子的气象,在敏彦这里完全使不出来。他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地面,只觉得下台阶的时候,双腿还有些不可抑止的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