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佑兴奋地叫道:“孙歆?他一定是来探望皇姐的!”说着,他就想跳到敏彦身边继续发表他关于孙歆的众多好感与见解。
如意眼尖,早已看到了温颜的表情。他长手一伸,抓住宛佑的衣领,揪着宛佑的脸颊,眼神阴险地低声警告:“小家伙,不怕死就尽管说,不过你真想被温颜记恨一辈子?到时候……嘿嘿,可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提醒你。”
宛佑浑身一抖,嘴角歪了歪,僵着两腿,慢慢、慢慢地缩到了如意身后。
虽然薛御医不主张敏彦这么快就再度投身于忙碌之中,但刚从驿馆离开就进宫面圣的孙歆不能简单打发。事关两国太平,敏彦自是清楚其中利害,所以她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强打精神,宣召了孙歆。
“常丰王那边,如何了?”敏彦开门见山地问道。
孙歆半低着头,一边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端详敏彦,发现她的脸色十分不好——猜测成真。
若非某些特殊场合,敏彦鲜少梳妆打扮,对胭脂水粉之流更是排斥。因此,一旦生病,她无法像一般女子那样用精巧的手段掩饰病容。正如现在,孙歆无需太过注意,就能看出她的确身体有恙。
敏彦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孙歆的回答。她泰然自若地放下朱笔,仿佛脸色差得几乎与纸同白的人不是自己,大方地迎向孙歆略微发愣的视线,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被看出病态,直接点醒某个看似神游太虚的男子:“孙大人?”
孙歆阖下眼睑,遮住眼中情绪,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很是平静:“是,陛下。”
敏彦揉揉眉心,懒得再跟他计较什么,只重复道:“常丰王那边如何?”
“恕臣直言。”孙歆不假思索,“陛下这回可能要碰上大麻烦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是否该如实禀报,“此次漠南使节随行人员中,应该还有一位王爷,具体是谁,常丰王也没给个说法。依微臣之见,恐怕和亲的事情要有变动。”
敏彦难得沉默。
漠南方面派了王爷倒是无所谓的,但如果是两个,而且其中一个还藏起来……
这不明摆着他们和亲的对象将会是她这个一朝皇帝吗?否则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地把人带来,嫁女儿也不过如此。
千算万算,没算到漠南王这么舍得下血本。其实,敏彦也不是没想过漠南王可能会孤注一掷,然而设想成真,反让她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对于漠南来说,这怎么看都不是一步好棋。只要她敏彦人还清醒,那么中宫之主就绝无可能是外族王爷。
一个王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手的,万一被拒绝,丢人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不是公主?”敏彦怀疑地再问。
“不是公主。”孙歆镇定地回答。
“这样啊……”敏彦微哂,“朕知道了。”
孙歆道:“陛下,之前微臣和乐大人都认为您该及早成亲,也有个拒绝的借口,您当时还反对这个建议。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他言语中不无遗憾,又不无讽刺。至于讽刺什么,恐怕连孙歆自己都弄不清楚。
敏彦冷笑道:“就算朕成亲了又怎样?赶在和亲前大肆操办婚礼,难道不是向天下人昭告,朕需要靠这种办法才能躲避现实吗?徒增笑料!”
孙歆提声反驳:“那也比把敌人摆在身边强。”
敏彦眯眼,出言威胁:“孙歆,你是不是觉得熙政殿外面的风景让你流连忘返,所以每次都想匍匐在地,仔细欣赏?”
孙歆毫不退却地据理力争:“陛下不要转移话题。即使将要进宫的这位漠南王爷没有萧恕的本事,也不会是任人宰割的。争宠与否且先不论,后宫安宁倒在其次,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不管什么人都养在身边,那陛下又如何能高枕无忧?”
敏彦拉下脸:“孙歆,朕今天没心情对付你家那位老当益壮的老太爷。所以,做人要适可而止,别一再挑战朕的耐性。”
孙歆悠悠应答:“就算陛下不赦免微臣,微臣也要据实相告。”
“身为礼部侍郎,孙大人只有这点儿谏言的能耐了吗?”饶是敏彦精力不足,不愿多事,也被孙歆这死人脾性给惹上火了:既然她给了台阶他也不当回事,那还不如直接发话将他赶出熙政殿去跪到天明。
“微臣的职责不是谏言,而是辅佐。”孙歆恭敬低头,可那强硬的架势,完全不带半分恭敬。
话不投机半句多。
眼看两人又要掀起无休无止的争论,如意此时却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蹦了出来:“陛下,薛大人还在后面等着您呢。”
敏彦强压下怒气,冲孙歆冷冷地命令道:“你跪安吧。”
孙歆深深地瞅了一眼敏彦,又瞥了瞥如意,敛身行礼:“微臣告退。”
如意眼睁睁地看着孙歆直直走出熙政殿,不由心生埋怨:都怪温颜,非说他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出面解救孙歆,结果几个人商量过来探讨过去,最后任务就落在自己身上了。
如意正暗自腹诽,就听敏彦淡淡地说道:“皇兄对于和亲的事怎么看?”
“啊?啊……”如意根本就不敢打哈哈说他不知道——敏彦和孙歆在外面吵得这么大声,想捂上耳朵不听都难。
苦着脸想了想,如意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如果随行的是公主,那么只要从皇室宗亲中挑出人来娶了那公主就行;如果对方希望是大安朝这边嫁个女儿,那么直接将待嫁女子送去便成。麻烦的是,人家已经把和亲对象带来了,原本大家指望她是只娇滴滴的金丝雀,谁知拆开笼子一看,里面竟装了个活生生的王爷。
可悲可叹的更在于,这个王爷的身份,至今还是个谜。
想了半天,如意哀戚不已:“皇妹啊,其实,皇兄我都已经做好随时捐躯的准备了,可老天爷为什么偏偏不给我忠君爱国的机会?”
敏彦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道:“朕很庆幸,你没有机会和亲。”
如意笑嘻嘻地点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估计是我太优秀了。”尾巴翘翘,几乎上天。
“……皇兄,薛大人开的药熬好了么?”
“……皇妹,你不是已经吃过药了么?”
在薛御医的虎视眈眈下,敏彦总算把一部分比较紧急的奏折批完,并承诺晚上绝对不再熬夜。薛御医反复叮咛了好几句,又拉着温颜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连福公公都没放过,逮着他就是一通长长的嘱咐。
“不能……不可……不必……”薛御医一串“不”字连绵而出,福公公谨慎地一一记下。
如意因不放心敏彦,执意要帮她处理一些杂务,非得等敏彦停止忙碌才肯走,结果他们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在熙政殿用了晚饭,见薛御医婆婆妈妈、恨不得留守在此以备后患的样子,如意笑道:“真难为薛大人。”
温颜道:“太后一直对薛大人青眼有加。”
如意憋了憋,还是没憋住,悄声道:“那是因为当年只有薛大人敢担保能治好容太傅的老毛病,所以母后特别看重他。不过母后明明说他年轻的时候挺迂,回个话都得考虑半天。怎么老了老了,反而罗嗦起来?物极必反么?”前几句如意倒保持着神秘语调,后面却更像是充满怨念的自言自语,八成他也曾经吃过这位国手薛御医的亏。
对于任何人的吐槽,温颜向来都礼貌地秉承着只听不答的传统。
“说到容太傅……”如意站直了身,长叹,终于结束铺垫,直指正题,“温颜,最近敏彦有没有提及安妍?我这个做兄长的,好歹也要关心一下小妹妹啊。”
温颜想了想,“听说前不久陛下收了长泰殿进出牌,安妍公主发了一段日子的脾气。”
如意且笑且叹:“你也真敢敷衍我,这都是大路边上的消息了,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安妍连皇祖母那边都哭过了,你还指望着保密到现在?”
温颜分神看了看敏彦,发现她还在苦恼于薛御医的念叨,于是拨出了些精力,慢慢分析道:“如意殿下是不是想为安妍公主在陛下面前说项?那么我劝殿下最好不要蹚浑水。虽然容太傅表面上说自己旧病复发,其实他只是被气得自觉丢了面子,一时想不开罢了。但容思公子毕竟是容太傅名义上的儿子,如若有意,安妍公主下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陛下极力反对,却还有太后娘娘为容思公子撑腰。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子,谁都说不清,静观其变才是上上策。”
如意皱眉:“他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到现在也还不能在她面前提容思?敏彦会不会……有些不近人情?”
“殿下请慎言。”温颜提醒。
如意摸摸下巴:“不过容思这个笨小子也真是的,母后喜欢乖巧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怎么看不透啊?就算母后向着他又能怎样,掌管生杀大权的是敏彦诶!如果因为恃宠而骄惹恼了敏彦,他可没好下场。”
温颜悠然道:“一个小小的容思,陛下本不放在眼里。只是容思公子不知自己为何总不得陛下欢心,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到陛下。感情绝非两人相爱了就皆大欢喜,想得到祝福,不狠下功夫怎么行?”
“哦?”如意一愣,继而坏笑。他戳了戳温颜的胳膊,不怀好意地问道:“经验之谈?”
温颜警告地瞥了如意一眼。
如意连忙正色道:“说笑说笑。其实我只是想问问,敏彦究竟不满于容思哪点?你知道的,我那安妍妹子一旦哭起来,堪比河水泛滥,我真不想再被多淹死哪怕一次了。看在咱俩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发发慈悲,让我也好对‘决堤口’有个交代。”
眼看薛御医的念叨似乎将要告一段落,温颜侧侧身,难得迅速地在如意耳边说道:“大大方方地宣告,陛下未必反对,但他们这样掩人耳目、暗通款曲,却令陛下极为反感。依容思公子的才能,若他肯在朝堂上让陛下刮目相看,届时只需发自肺腑地请旨赐婚,考虑到他们之间的两情相悦,陛下自然会欣然同意。如现在这般,只落得个品行不端的恶名。”
这话刚点透了如意,薛御医那边就喷完了口水。敏彦如释重负,扬声道:“温颜,替朕送送薛大人。”
“谢陛下,但老臣……”
薛御医正想婉转拒绝,敏彦就挡住了他下面的话:“天黑了,大人回去的路上,有些地方没有掌灯,不派人跟着,朕不安心。”
如意得了人家的好处,当然懂得什么叫“现时回报”。他笑嘻嘻地拦住了温颜的动作,从两人谈话的角落里踱了出来,朝敏彦拱拱手,“皇妹,正巧我要回去了,不如我送薛大人一程。”
敏彦点头:“也好。”
如意回头,悄悄地对温颜挤眉弄眼:“好好陪着敏彦,别让她又熬夜哟!毕竟在熙政殿,你可谓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嘿嘿嘿嘿……”
温颜柔和地笑了:“如意殿下,不要让微臣这么快就后悔刚才帮您一把啊。”
“……”
临走,如意抛给温颜一句:“不出意外的话,你的敌人应该是枚太妃的儿子。”
温颜微笑:“多谢殿下——可微臣已经猜出来了。”
如意不乐意了:“喂,你这个人的人情怎么这么难还?”
温颜,依然是那抹笑容:“也许是因为微臣比较小心眼吧。”
如意只默了一下,便无限怜悯地远目:“孙歆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