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忘的丙辰龙年终于走到了头,春天再次降临到我们这块饱经忧患的大地,江河解冻了,积雪融化了,沉睡的原野苏醒了,自然界一切都焕发着勃勃生机!而社会的春天也步履蹒跚地向我们走来。“四五运动”已被作为“人民自发地悼念周总理,声讨******的革命行动”予以肯定!那些因此而锒铛入狱的人,终于脱去了镣铐走出了牢门。“批邓、反击****翻案风”已烟消云散,“揭批******”正在向纵深发展!
“怎么样,现在有点变的味道了吧?”尚师问我们。“但是,”我说:“距离你说的照过去方针办还远着呢。”“不要急呗,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到时候一切都会变的。”崇明对我说:“根据现在这情况看,*今年就会出来。我们得加快复课的速度了!”我问尚师,“*一出来会不会先恢复高考制度呢?”“我不是说了吗,看一个国家有没有希望,主要就看年轻人有没有前途。必须给你们一条路走,让你们看到希望。所以我估计,*上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恢复高考制度。”“*啥时候能出来呢?”“也就在今年。现在不是春天吗,我估计,夏天就会出来!”“夏天就会出来?”“听说这次中央让*写一个检讨,承认四五运动是反革命事件。*说,我出来不出来没关系,但是四五运动是革命行动,必须予以肯定!现在四五运动也平反了,所以*也就快出来了。”“*再也不会写检讨了!”高崇明说道。
“嗳,这房子怎么这么暗呢?”正说着,主任上楼了。休息室换了灯泡虽然不影响休息,光线却暗了一倍,凡是进来的人也都能感觉到。“好象谁把灯泡子换了!”主任在灯泡下面看了一会儿问道:“老尚,谁把灯泡子换了?”尚师坐在凳子上,也看着灯泡子说道:“灯泡子好象就是小了,这事情可大了,这是谁换的,这还了得!”“老尚,你不要跟我打哑谜。这房子就你们几个人,你又是班组长,谁换的你能不知道?”“我还就是不知道,我也不想当这个班组长了。”“你不想当班组长想干什么,想当主任?”“我也不稀罕你那个主任,你要当就继续当,我看你还能当多长时间。”“嗳,老尚,我和你说灯泡子的事情呢,你说这些干什么?”“灯泡子有什么可说的,我明天买一个按上。”“这不是你买不买的问题,这是……”“这是什么吗!就这点小事,你还要上纲上线不成?现在不是前二年了,你弄清楚!”“嗳,老尚,你今天咋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呢?前二年又怎么了,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尚师站了起来,对着他的脸说:“我又不是三种人,你让我说什么清楚呢?”听说主任是三种人,厂里正责令他说清楚呢,但是却没有免职,仍然在车间走来走去。现在一听这话,马上涨红了脸,甩着两手说道:“我是三种人,我是三种人,我、我、我……”他竟然说不出话来了!那样子也着实可怜。于是我走上前说:“主任,灯泡子是我换的,我明天买一个按上。”谁知他却一扭身走了。
尚师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说:“还想耍他以前的威风呢。”我问:“尚师,那灯泡子还换不换?”“和灯泡子就没有关系,这是存心找茬儿来了!”“不过主任今天也气得够呛。”“他气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当三种人呢!以前你红火,现在你就走麦城呗。你以为你能红火一辈子呢?你现在有气又怎么了,你窝到心里去,想在我这儿出,没门!”尚师竟说了这么多,可见他和主任的成见非一日之寒了!“你俩个不知道,这家伙坏得很。前几年见了我就是‘老尚,你的成份高,你要多干点呢。’我的成份高又怎么了,我也没比别人少干。当然那二年咱倒霉着呢,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现在可不同了,世道变了!还想骑在谁头上撒尿,给谁穿小鞋,弄不成了!”可我还是有点担心:“尚师,主任会不会让我回去呢?”“他敢滥用职权,我就到厂里告他去!”实际我也并不怕失去这份工作,而是离不开崇明和尚师了。
如果按尚师说的,*夏天就会出来,那么现在,也就剩下三四个月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要把初中高中的课程全部学完,还要做大量的习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并不是什么天才,这已被实践证明了。那么唯一希望的,就是*复出后、暂且不要恢复高考制度。但是尚师又说的明白:“*上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恢复高考制度。”那么,*复出,也就等于高考制度恢复了!我的脑子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最后高崇明说了几句话才使我安下心来。“如果*夏天出来,即使马上恢复高考制度,考试也会在明年夏天,因为以前考试都在夏天。”如果是这样,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尚师又说:“你们不能想当然。*可是个急性子,你看他出来了一年,干了多少事情。这次再出来就更急了,他要把这一年的时间挽回来,所以考试时间很有可能提前!”此话有理!要想知道*复出后会有什么举措,首先要了解他的性格。根据他打倒又复出的传奇经历,他的性格已被举世公认,那就是一个字:急!他不仅要挽回一年的时间,甚至十年的时间他也要挽回。正因为如此,他才被诬以翻案的罪名!那么,“会提前到什么时候呢?”“你问那么具体干什么?”高崇明说:“你只管复课就是了!”想来也是,高考制度什么时候恢复说不清,考试会定在什么时间也说不清。既然都说不清,那就只管复课就是了!说起来也真是矛盾:以前生怕*不出来,一旦他要出来了,又生怕他步子太快、太急。这充分反映了我的性格:患得又患失!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以前时间充足的就象空气,甚至不知该怎么打发它。现在呢,就象被榨干了水的海绵,一点空闲也没有!前天晓梅让我和她回家给孩子买一部车子。“小孩子骑什么车子呢?”“你都骑车子,娃就不骑了?”虽然也不成其为理由,但还是给了她四十块钱,“你自己看着买吧,我没有时间。”“你总是这么忙!”而我也两个月没有回去看奶奶了。当然奶奶在通宵食堂洗碗,也不会来看我,但是我却觉得,该回家看看她老人家了。
奶奶已经不在通宵食堂干了,也许正是舅舅说的:“实在受不了了,回来了。”奶奶却说;“不是他说的,我不想干了。”“奶,你不干对着呢。你又不是支援唐山,老干那个干什么?”“唉,我闲不住,要是有人给我说个工作,我还去呢。不过这回不洗碗了,寻个看门的事情干。”“奶,啥事你也甭干了。我每个月给你十五块钱。”“娃,奶不要你的钱,你还要娶媳妇呢。”“奶,我都说了,我有媳妇呢,你咋还让我娶媳妇呢。”“你要是有,就领回来让奶看看。”“奶,她也上班呢,忙得很。”“和你在一个厂吧?”奶奶还真说着了,不过奶奶想的是在一个厂认识的,但事实却相反。“礼拜天领回来让奶看看。”也只能这样子答应她了。
晚上上班时,尚师告诉我,又有一批老电影要上映了。有“洪湖赤卫队”“刘三姐”等等,虽然数量有限,但至少说明,文艺领域已春风萌动了!一些被定为黑帮的作家和艺术家,也陆续和公众见面了。郭小川的《团泊洼秋天》,体现了一个战士至死不渝的情怀。郭兰英的一曲“锈金匾”唱遍了神州大地。“嗓子还是这么清、这么亮,十几年一点都没变。”尚师怀抱着半导体说:“今年年龄和我也差不多了,可是你听听人家这声音!”总之,国家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化,一切都按照人民的意愿进行!
形势的发展确实是一年如一日!第二天,尚师又指着报纸说:“你看,现在不提反击****翻案风了,对*以前的整顿也都给予了肯定。又说要跟着华主席进行新的长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实际上,真正能把经济搞上去的也只有*。所以我估计,*很快就会出来,出不了这个夏天!”而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这么说,就在这一两个月?”“可不就在这一两个月!”
*的复出已经是势在必然了!可是再看看我复课的程度吧,数理化三门,仅一门数学就总也走不出来,刚刚接触到一元二次方程,就全是“拦路虎”!于是又往回看,就这样,走一步退两步,速度实在是太慢!高崇明甚至笑我:“按你这种速度,别说*今年出来,就是明年出来,你怕还嫌早呢!”他已经接触到高中的课程了,可我还在初中一年级滞留着。所以说,就是*后年出来,我也不嫌迟,但是*的复出、又是不以我的愿望为转移的。就目前的情形看,人们盼望他若大旱之望云霓——也许从来没有一个政治人物会是这样吧:他的复出竟然牵动着亿万人的心!而且是,前无古人又后无来者!在这样的民情下,*的复出也只能是“倒计时”了!
但是上半年过去了,*却没有出来。那么,即使*明天出来,考试也会放在明年的这个时候,对我来说,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一年里,要把所有的课程全部学完,还要做大量的习题,固然是有点紧,但是相比*上半年出来、时间却延长了一年!而这一年要完成以前至少五年的课程——听说以前的学制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这无疑也是一次长征。
高崇明对我说:“在中学,我总认为是班上学习比较好的,现在看来,也没有学到什么。”“你不是已经做了两本子习题吗,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做了两本习题又怎么了,要达到高考的水平,就得做上五十本习题!”“你未免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不高能行吗,*马上就要出来了,可我们的课程还复习了不到一半。”“你都复习一半了,我复习了还不到五分之一。”“所以说,现在一分一秒都得抓紧,真是时不我待呀!”总归,从现在起,直到考上,我们都将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中!
于是,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每天上完班就是复课,家是彻底地不回了。以致晓梅几次都跑到宿舍来,看我究竟在干什么。当她弄清是准备考学时,很奇怪:“大学不是推荐吗,怎么还能考呢!”一时半会和她也说不清,甚至也没有时间和她说。但是从她的话中我却意识到一点:一旦高考制度恢复,象我这种与那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就要重新地给予定位,而象张铁生那种人,可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这可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出来,一切都会变的!”尚师说。而这,几乎是人们共同的观点!
七月底的一天,*终于复出了!果然如尚师所说,没有超出这个月。但是今天,尚师却回家了。崇明也没有来,又去搜集高中的课本了,我独自在厂里的电视上领略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幕:*身着洁白的衬衫,在******、叶剑英,以及众多老同志的陪同下,款款步入了大厅。他显得消瘦了许多,清癯的脸似乎还带着一年来囚禁的痕迹,但目光还是那么坚定,步履还是那么稳健,一举手、一抬足,都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就是伟人的气质!这就是人民的希望!
“呱呱呱!”台下一片掌声。“*出来的是时候!”“都一年多了,才让人家出来,也真是的!”“你说的一年多,究竟从啥时候算起吗?”“从*打倒的时候么。”“那时候******还在台上,*咋能出来呢?”“也是的,我把这一点忘了。”众人皆笑。突然有人问:“*会不会再被打倒呢?”尽管他问的有点怪,但毕竟也有这种可能。最近报纸上还说:“凡是毛主席制定的方针政策我们坚决执行;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指示我们坚决照办!”这和*的复出显然是不协调的,而今后的改革也势必触犯这两条!况且*两次打倒、两次复出,在他身上似乎就存在着这种打倒又复出的定律!“就是再打倒,还会出来的!”此言一出,全场寂然。这种沉默似乎意味着:*永远是打不倒的!果然最后外电也说:“*,永远也打不倒的矮个子!”总之这一刻,人人都领略了伟人的魅力!
最后有人说:“常言说的好,笑到最后才算笑!******高兴了一阵子,最后还不都进了监狱,你说这富有戏剧性不?”是的,那个丙辰龙年演绎了多少悲喜剧啊!但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并且,还是那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
*复出了,我却喜忧参半。喜的是,中国社会从此步入了正轨;忧的是,我的复课还不到一半!高崇明说一半,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一半。而我呢,仅仅是浏览了一半,其中的问题还多多。以这种速度、怎么能跟上*的步伐呢?说不定明天早晨高考制度就恢复了!“*可是个急性子。”这也被举世公认了。那么我呢?我甚至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一回到宿舍,见高崇明在看书,我就说:“*出来了,世纪的丧钟敲响了!”“你怎么这样说呢,*出来难道不是好事情吗?”“*出来固然是好事,可我的课还复了不到一半。”“速度是慢了点,但也没办法,怪也只能怪******。但是一味埋怨又有什么用呢?时间可是再也耽误不起了,赶快看书吧。”可我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想到高考制度恢复了,全国的学子涌跃报名。我呢,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报吧,明明知道复习得不到位,徒然走过场;不报吧,却又怕失去机会。一会儿又想到舅舅说的那句话:“机会来了你没本事,你就是最可悲的人!”一会儿又看到,高崇明拿着录取通知书正向我走来,而我却站在大学门外,除了惆怅和失落再也没有别的。总归是,胡思乱想,乱透了!但是在高崇明的影响下,我还是迫使自己安静了下来。
我有时觉得,我能认识高崇明和尚师,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尚师对形势的分析竟然那么准确,而高崇明又无疑是我面前的一面镜子。当初,如果没有他们,我绝对不会复课,也不会想到考什么大学。我来这个厂子只是想好好干,落一个“支援唐山”的美名,然后参加今年的招工。然后再好好干,一洗前面的恶名,争取社会重新的认可。经过不懈的努力,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被送进大学的门槛。总之,我还是按照老思维老观念在规范着我的行为。但是,一切就这么变了,而且就在那么一个瞬间!变得我连自己都无法辨认,我还是以前的我吗,我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同时有一个声音也在说着:“你是对的,你以前走的路子一点也没有错,你还沿着它继续走下去吧!”我是对的,那么谁错了呢?只能是社会!社会今天的变化不过是在洗刷着自己的罪过!我是对的,社会错了;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这一切、又确确实实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我们这块多灾多难的大地。如果说昨天发生的还有点像梦,那么今天的一切就更加真实、更加确切!正因为社会错了,社会才发生了这般脱胎换骨的变化!
变化来得真实也来得突然,有人困惑,有人茫然,也有人措手不及,能跟上潮流发展的,自然是那些始终如一的人。但是变化能在我们这一代发生,又使人惊喜、使人不敢想象。雯雯的大哥昨天还说:“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刚刚高中毕业,俺爸就打成****了,我连考五年大学也不中,只能当一个中学教员终其一生。我这辈子,可以说都是在别人的阴影下生活。今后社会就是再变,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现在变,于我却正当其时,我今年才二十一岁,社会给予我的机会还很多很多,所以,尽管我的课程只复习了一半,我仍然感到莫大的欣慰,同时也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