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前一个星期,黄干事拿来了准考证。“把不会做的题抄下来,说不定我还会做。”黄干事是高六七的学生,今年也不过三十,那么她怎么不去考呢?但是黄干事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弄得我和屈光耀大为困惑。
拿到了准考证,屈光耀又要请假,也许批了,再不见他。一会儿黄干事来找我:“你要不要请假?”“我不请。”也考不上,请什么假呢。“考试总需要时间的,也给你十天假吧。”这么说,现在就可以走了,但是十天仓库都见不到我,老孟必定要说了,“八成是中举去了。”他一直把考学视为中举,并且认定,一旦考上就是范进!屈光耀不理解:“考上了怎么就成了范进?”“十年你都考不成,现在一下考上了,你还不成了范进。”好几次他都问我:“既然已经当上工人了,为啥还要考学?”而我却总是这样理解:既然要考学,为啥来当工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显然,在他的心中,这二者是泾渭分明的!而我呢,这次又明摆着考不上,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闹得满城凤雨?所以,直至考试的前两天,我还没有离开。
考试的前一天,我还到高崇明那里看了看,想必他一定复习得很到位了,但是他说:“这次肯定考不上。但是考一下还是必要的,至少积累了临场经验,也知道高考是怎么回事了。”“就为了这些吗?”“当然也有点碰运气的因素。”高崇明说碰运气,那就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可他还是说:“我把希望寄托在明年,今年不过是陪考而已。”“陪谁考呢?”“高六六、高六七都是我们的对手,还有就是那些大学教授的娃。”于是我说了黄干事的情况。“她说让我把不会做的题抄下来,说不定她会做。”“她要去考,肯定比我们强。可她又为什么不考呢?”“我也不清楚,想必是已经成家了。”但是成家也可以考呀?
十一月七号,考试在梆子井附近的一所中学进行。关于这所中学,*中流传着这样几句话,“二十七中,烂烂电灯,十个老师,九个没牙,一百个电棒,九十九个不亮……”实际上,*初年它不仅电棒不亮,就是窗上的玻璃也没有几块完整的了。即使现在,桌子上也落了一层灰。考生们进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揩去这层灰,然后坐下,等着发卷子。我环顾了一下,大部分也都是我这个年龄。年龄大的有几个,年龄小的却几乎没有。
八点正,卷子发下来了。第一门自然是政治,这还算是我复习比较到位的一门课,命题也基本没有超出复习的范围,不到一个小时就交了卷子。紧接是语文。只有一篇作文,还让自己命题,于是我就写了《我的老师》。我觉得,曹老师对我的影响很深,没有他,现在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在那些枯燥单调的日子里,是曹老师为我展示了丰富的外部世界,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写着写着,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而曹老师似乎就站在我的面前……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千字,铃响时才交了卷子。
下午就是数学了!对这一门无疑是最恐慌的,不仅没有复习完,就是复习的部分也似懂非懂。整个中午,都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走以前,就象去赴死一样,那段路虽然不长,却走了很长时间。坐在教室,茫然四顾,大部分人的状况也都和我一样。卷子发下来了,全是高中的内容,一道题竟然也不会做!只有看着发呆。坐了一会儿,感到非常地尴尬。交白卷吧,又不甘心。试着做了一道,也不知是对还是错?突然想到了黄干事的话,于是就把所有的题抄下来,但是黄干事做出来,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中学时彭敏敏坐在我的前面,卷子象流水一般泻下来,今天即使她来也未必能救我——几乎所有的人都和我一个德性!
这次考试,就这么完了?日思夜想地等待了一年,就在这一个瞬间结束了!不过也在意料之中,“碰运气的事还是少做。”黄干事的话还是对的!但现在交上去的,岂不是一张白卷?难怪没有人交卷子,谁也不想当张铁生!可就这么坐着,又在等待什么呢?等待救世主来临吗,须知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救世主!等待十年的光阴吗,十年的光阴也流水般过去了。不能再等待了,我终于交了卷子,当了张铁生!
下来的考试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谁会要一个张铁生呢,除非天再翻过来!现在看来,我和张铁生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张铁生曾经辉煌了一个阶段,我始终默默无闻罢了。从这点看,我也更像是一个凡人。正如以前我不能靠一门技能在社会上立足一样,今天我仍然什么都不具备。我既是被那个时代抛弃的,也是被这个时代淘汰的。社会就是再发展五十年,你也仍然是一堆垃圾!所以你还是不要做什么大学梦了,回去好好当你的工人。你既然能扛着二百斤的麻袋上垛子,就说明你是一个标准的工人。虽然以前你不是,但现在却是,而且是同类中的佼佼者。总归,社会的变化与我毫无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历史我还是考了。
小舅问我:“考得怎么样?”“不怎么样,明天的考试我也不想参加了。”“我也考得不好,但干啥事情都必须有始有终,你这么半途而废算什么?”于是第二天仍然去了。地理倒没有什么,但也不很理想:最后一道题,竟然把澳大利亚划分到第三世界去了!交了卷子,感到轻松了许多:总算是有始有终了,可又是什么样的“终”呢?随我出来的还有一个姑娘,似乎还有点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她走上来问:“你考得怎么样?”“不怎么样,肯定考不上。你怎么样?”“我更不行,我是来玩儿的?”“有什么好玩儿的?”“可好玩儿了,我看你们那考试的样子就想笑。”“你以前没见过?”“从来也没有见过。”也是的,她怎么能见过呢。看她那样子,比我还要小点。“你是哪一级的?”“七四级。”比我低两级。“那你们没有考过试?”“考什么试呢,上学的时候就整天玩儿。”“怎么会整天玩儿呢?”“学工学农玩儿,学军更是玩儿了。”“就整天学工学农?”“就整天学工学农。怎么了?”听说我们以后的几届学生更不把学习当回事了。这主要还是有我们的先例在那儿摆着,既然毕业了是上山下乡,学不学也就无所谓,但是学校也不把教学当回事吗?“反正我们从来也没有考过试。”“你没有下乡吧?”“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下乡呢?”“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好好想想吧,在哪儿见过。”“实在是想不起了。”“你以前在糖厂干过吧?”以前在糖厂干的时候,总见对面有一个姑娘,脸圆圆的,长得也很漂亮。整天坐在门外的石凳上向这边张望,有时两手托腮,作沉思状。“想起来了吧?”她用那双丹凤眼定定地望着我。“我已经不在那儿干了。”“你怎么不在那儿干了?”“招工了。”“现在又在哪儿呢?”“大白杨。”我说了现在的单位。“什么时候到你那儿去看看?”“我们那儿挺远,你怕找不到。”“我肯定能找到,不就在大白杨吗?”
我问:“明年你还准备考学吗?”“明年我倒还想考,但是可能还考不上。”“那也说不定,看你的努力程度了。”实际上,看今年的情形,明年我怕也考不上。除非扔了这份工作,象高崇明那样,整天在家复习,而我,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你已经当上工人了,怎么还要考学呢?”她怎么也提这样的问题呢?“当上工人就不考学了?”“我如果当上工人就不考了,我也考不上。”“可我还是要考的,我总觉的……”唉,和她说这些干什么!“你在家闲了好长时间吧?”“已经三年了,整天也无事可干。”“你免下了吧?”“也没有,”她笑笑;“就是逃避上山下乡。”“那你可有的是时间,就在家安心复习,准备明年再考!”已经到了糖厂门口,我准备告别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到时候我可真要去找你的!”“你如果去找我,就问那个能扛起二百斤麻袋的,他们都知道。”我没有告诉她,她却告诉了我:“我姓薛,薛宝钗的薛……”“那我就叫你小薛。”“我叫小芸。”不管你叫什么,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想她也绝不会到我们单位去,不过说说而已。
回到家,奶奶说:“你可甭走,一会儿小晴就来了。”“奶,谁是小晴?”“就是去年给你说的那个小晴,一会儿和她妈一块来,你见一下。”“奶,我有媳妇呢,你咋还给我说呢?”“你有啥呢?老说有也不见你带回来,我看你还是没有。你跟这娃见一下,这娃好着呢,模样儿也长得好……”我拿着书到后院去了。“可甭走远了!”奶奶在屋里说。
看了会儿书,又不由得向城墙那边眺望,那片琉璃瓦和我的距离还是这么近,可我要进去,似乎还得翻越这城墙!一切都没有变!也许今生今世,我都是她的门外客!一个姑娘的头从后门探了出来,嫣然一笑又收回去了。“毛毛快进来!小晴和她妈来了!成天抱个书,也不知道是进学呀还是中举呀。还羞脸儿大,不敢见人,象个姑娘。”从考完试回来到现在,奶奶都在张罗着忙碌着,仿佛我已经金榜题名,只差洞房花烛了。
“俺这可不像个姑娘,成天叽叽喳喳的,就她话多!”“妈我说啥了?”“现在倒是没说啥,指不住啥时候就要说了。”“娃好着呢,”奶奶说:“跟你一样,爱劳动,也活滔儿。不像俺这,半天还不见人。毛毛,你咋还不进来呢?”奶奶也是的,一个劲儿叫什么,我不和她已经见面了吗?长得还就是不错,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嫂子,你回来以后,食堂的人还念叨你呢,都说你年龄大,干活可没啥说的。主任昨儿还说呢,‘她要来,我还真能给她转正。’要不,你还去干吧?”什么,还让奶奶去通宵食堂!我进了屋:“俺奶再也不去了!啥好工作,一个劲儿鼓动俺奶去。”“你看这娃,”奶奶指着我说:“见了人也不会说话,生冷撑倔的。你甭跟他计较,他就是这样子。”小晴的母亲没说什么,小晴却说:“俺妈才不会说话呢!你要干,你一个人干去,老拉别人干什么。”“有你说的啥话呢?”她的母亲嗔道:“说你爱说话,你还就是爱说话。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你不就是想拉个伴儿吗,我还不知道了!要不,我跟你去干吧?”“我才不要你呢,一天疯疯癫癫的,走到哪儿,人还没到呢,声先到了。”“我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吗?”奶奶和小晴的母亲都笑了。
她们走后,奶奶问我:“你看这娃咋样?要看上,我就给她说去。”“说什么呢,我不早都说了,我有呢!”“有你明儿就领回来,让我见见!”“领回来就领回来,我一下能领两个。”“谁家的姑娘不见个啥也不会跟你。你小舅现在结婚呀,人家也要车子表呢。”“奶,我这个媳妇可啥都不要,不但不要,还和我……”“你明儿领回来再说!”看来奶奶是不信了,那么现在就把晓梅叫来吧,也了却了奶奶的这份心愿。
晓梅却不在。她毕竟不是桌上的这面镜子,也不是我坐的这把椅子。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也不知她上的什么班?但显然是上班去了,她的东西全不在,孩子也不在,呆在这个没有生灵的屋子实在冷清,于是,我也上班去了。唉,我忙,晓梅也忙,我们要碰到一起还真难!因而,让晓梅和奶奶见面的这个夙愿一直也没有实现,谁知四年后,竟成了我和晓梅的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