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的传神之笔。它不光“传”了人物的思想、性格之“神”,也“传”了社会环境之“神”。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我们不难觉察当时社会政治形势正在变动之中:维新派领袖被杀头了,顽固派重又猖獗;维新派暂时失利,但是坚持维新立场的人,并不甘心于退出政治舞台。作家通过人物之间的几段平平常常的对话,却真实地揭示了如此复杂的社会面貌,这种既写人又写事,能够把人物性格刻划与社会环境描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对话,真正具备以一当十的功能,非大手笔是写不出的。
其三,是幽默。《茶馆》的幽默感,是对同旧社会和对反动人物的讽刺联系在一起的。老舍曾经说,穷,使他好骂世,但是他的笑骂,“又不赶尽杀绝”(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这就看出,他不赞成把讽刺搞得太直、太露,而主张用语要委婉含蓄一些,以便给读者留有回味和思考的余地。这样做的结果,就产生了幽默。《茶馆》语言的幽默,也是融合着人物的行动,一起传达给读者的。二者的结合,往往能够创造出令人发笑而又耐人寻味的讽刺场面。在第二幕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宋恩子和吴祥子进茶馆之后,松二爷认出了这两个老式特务,赶紧上来请安,王利发受了感染,也请安,宋、吴二人愣住了,于是有下面的对话: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这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宋恩子、吴祥子的“灰大褂”,不仅没有因清王朝的灭亡而脱掉,反而在民国的统治下成了铁饭碗,这本身就是极富于讽刺意味的。松二爷、王利发以清朝的礼节待他们,更加强了事物原有的讽刺性。老舍进而又让松二爷和王利发以诙谐、风趣的语言回答宋恩子的问题,更不能不令人会心一笑。通过一笑,不仅使读者或观众得到了一次美感的享受,而且经过回味,可以使人明白一个道理:原来这两个黑暗时代有着内在的延续性。可见老舍的幽默所产生的讽刺效果是强烈而又严肃的。作家不只把幽默的语言赋予他所同情或支持的人物,有时也赋予他所否定或憎恶的人物。唐铁嘴、刘麻子、黄胖子、小二德子、小唐铁嘴、小刘麻子,甚至那个只露面一次,老把“好”说成“蒿”的沈处长,作家在刻划他们的时候,一方面注重语言的个性化,一方面则竭力使其语言生动而又可笑,让读者或观众在笑声中感到这批社会渣滓的可恶、可憎,领略幽默背后所显示出来的埋葬旧时代的严肃主题。唐铁嘴说“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逼真地暴露了他的无耻的嘴脸。他的无耻,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笑,这种笑是对这个丑恶、肮脏,完全丧失了自尊的民族败类的冷嘲与否定。在发笑之后,我们细一琢磨,又会从内心涌起一股苦痛,深深地感到“那时代帝国主义是多么狠毒,既拿走我们的钱,还要我们的命”(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这就说明,老舍赋予反派人物的语言以幽默感,也是为了表达某种严肃的思想或内容。
以幽默的语言表达严肃的内容,寓庄于谐,是一种很高的美学境界。创造这种境界,是一个作家艺术成熟、风格成熟的表现。老舍是幽默大师,他的许多作品都具有幽默风格,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经验,是很值得研究和总结的。
《茶馆》的语言艺术不只体现在上述几个方面,然而只就这几方面而言,却已充分见出老舍运用语言的高超与美妙。他所以能够取得这个成就,自然有赖于他的杰出的才能,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对于生活的熟悉与认识程度。他熟悉他所写的生活,并能运用先进的世界观,对生活进行科学的、深入的分析,从而取得独具慧眼的认识,因而他才能在语言运用上,驾轻就熟,举重若轻,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
不叫老套子捆住
建国以后,老舍写了十几部话剧,就创作时间看,《茶馆》处于中间阶段,但就艺术的完整性来说,《茶馆》是高峰。写于《茶馆》之前的《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西望长安》,写于《茶馆》之后的《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等,或者在反映生活的深度方面,或者在艺术表现的完整方面,都存在程度不同的缺陷,有的甚至因为“赶任务”,艺术上较为粗糙,连老舍自己也认为是失败的作品。为什么《茶馆》会取得成功,而那些在《茶馆》前后问世的几个剧本,却并未达到理想的艺术水平,甚至有的完全失败了呢?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老舍借回答读者、观众问题之机,对《茶馆》的创作进行了一次简洁而又深刻的总结。他谈了写这个戏的目的,也谈到了《茶馆》在艺术构思、人物安排、剧情设计等方面的特点。其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象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重点系引者所加)
《茶馆》在一九五八年首次演出之后,就有人提出了所谓“缺少红线”的问题,于是接着就有老舍在文章中所谈到的那种建议。建议自然是出于好意,但是并不可取。当时,文艺思想领域里的“左”的思潮,已经开始盛行,在那种气氛下,是很难进行反驳,也是不大容易说服他们的。但是老舍却公开作了答复,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坚持真理的勇气是非常可贵的。艺术上的是非问题,本来就应当通过正常的磋商与争论加以解决,批评和反批评都应当允许。历史证明,老舍的态度是正确的。
我们还可以看出,老舍在答复那种建议时,是很讲道理的。他讲了两个很重要的观点:一是剧情的安排,不应当脱离特定的主题。《茶馆》的主题是“葬送三个时代”,如果沿着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参加革命的线索去发展剧情,固然也可以写戏,但是那个主题就不是现在的主题了。二是艺术要创新,不能“叫老套子捆住”。老舍讲的这两点,含义很深。尤其是我们加着重点的那一句话,讲得很亲切,很谦虚,也很含蓄,同时它的针对性也是很强的。
老舍说的“新的尝试”,体现在《茶馆》的创作中,有丰富的内容。最重要的是题材选择问题。所谓“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也主要是指突破了题材问题上一些成文的或不成文的束缚。众所周知,题材的选择是密切联系着作家的风格的,作家的艺术特长和创作个性的发挥,首先要受题材的制约与影响。再高明的作家,如果对他的描写对象是陌生的,也会在创作中感到束手无策。老舍说:“作家总是选择与他的创作风格一致的题材来写。我就写不出斗争比较强烈的戏。因为天性不是爱打架的人,而且又没有参加过革命斗争”(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从老舍的风趣、诙谐的说法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从自己的创作个性和生活经历两个方面来确定自己应当写什么,不应当写什么的。这是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现实主义的最基本的要求,是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作家如果对他们反映的事物,对他们描写的生活不熟悉,不能做到鲁迅说的“烂熟于心”(注:鲁迅:《〈出关〉的关》,《且介亭杂文末编》。),那就很难把复杂的现实关系写得真实可信,也很难使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作家的创作个性和独特风格,当然也就失去了成长、发展的丰富土壤。因为,在写什么的问题上,最需要创造一种民主的气氛,使作家能够自由地施展自己的特长。老舍说:“谁写什么合适就写什么,不要强求一律。顺水推舟才能畅快。”(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他认为,这样做,每个作家就都能拿出自己的一招,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大家都拿出自己的一招来,也就百花齐放了”(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这个看法,完全符合我们党一贯倡导的文艺方针。《茶馆》所以取得成功,正在于老舍熟悉他所写的生活,熟悉他所写的人物,熟悉人物活动于其中的社会环境。这的确是一次“畅快”的创作。在著名的广州会议上,老舍曾经以讲人物语言为例,意味深长地将《茶馆》和《青年突击队》作过一个对比,他说:
在《茶馆》的第一幕里,我一下子介绍出二十几个人。这一幕并不长,不许每个人说很多的话。可是据说在上演时,这一幕的效果相当好。相反地,在我的最失败的戏《青年突击队》里,我叫男女工人都说了不少的话,可是似乎一共没有几句足以感动听众的。人物都说了不少的话,听众可是没见到一个工人。原因何在,就是我的确认识《茶馆》里的那些人,好象我给他们都批过“八字儿”与婚书,还知道他们的家谱。因此,他们在《茶馆》里那几十分钟里所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从生命与生活的根源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