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问了一遍。
“孟敬带队去,我不去。”他知哄她无用,只能告知事实。
“天气正好,是该出发了。”她望向外头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过来看你,可你睡着,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顿,告诉她道:“他们是来跟你道别的,明天一早就出发。”
“明天吗?”
郁相思又觉得累了。明天是个好日子,或许她该睡饱,养足精神,然后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吊桥边,跟着马队走向宝塔山。
可以吗?只要她喝了药,身边没人吵她,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她明天就可以好起来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吗?我想睡觉了。”她挣离他的圈抱,倾向摸索着枕头。
“相思,别想太多。”他扶她卧下。
“嗯。”
她不会想太多的,她还没躺下来,眼皮就已经沉重得闭了下来,感觉他帮她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个念头。
睡吧,待一觉醒来,她就要出发了。
一觉醒来,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缝中的一轮明月。
凉风习习,却是舒缓不了她的高烧;她头晕脑胀,身体沉重,无力起身,只得摊躺在床上,痴望那颗好亮,好大的月亮。
许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那个大玉盘。
古人捞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诗人捞到的是一团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缥缈的月光。
月光是那么皎洁,映得窗外山头树影历历分明;夜风吹过,枝叶在月光里晃摇,晃呀晃地,摇呀摇地,渐渐地,她眼里一个月亮倒晃成了三、四个,隐约飘浮在水光里面。
夜空无云,更无雨水,哪来的水光?
是她流泪了。
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自幼她没离开过家,爹娘疼她,哥嫂护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种橘、种香树、看书看图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直到了云顶关。
然后呢?她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甚至病得无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么本领去应付一路的艰难险阻?
泪水流了又流,她眼里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团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来自认勇气十足,她都只可以独自来到云顶关,难道就过不了宝塔山,甚至过不去那座吊桥吗?
她用力眨掉眼泪,努力地撑着眼皮,想要盯住那轮梦想之月,却发现月亮早已移开窗缝,躲到墙后边去了。
她一急,欲挪动身子追赶月亮,可身子还动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响了一大片,也惊动了坐在桌边的男人。
“相思!”穆匀珑立刻睁眼,快步过来。
“你?”她心头无由来涌起酸楚,突然觉得此刻不孤单了。
“你醒了,不舒服吗……”他坐床沿,很快就在月光里看到一张泪颜,原已担忧的神色更形担忧。“怎地哭了?”
“我没哭。”
“我帮你换条巾子。”他没多说,帮她取下放在额头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绞了冷水,再仔细折叠好,先是拿手摸了她的额头,再将巾子放上去。
“烧退些了。”他犹坐在床边,没有离去。
“你去睡。”她记得赶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
她又是心头一酸。她不是大爷吗?玉树临风、高高在上、出入有护卫、家里好有钱,他大可不必理会她,何必辛辛苦苦坐着不睡,就要看着她这个任性妄为的病姑娘?
“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谁说的?”他逸出温煦的微笑,伸指为她抹去脸上泪痕。
男子的指腹略微冰凉,却像是比她高烧还热的,一下子就触动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泪水又扑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还在发热,可千万别热傻了。”
“我是傻,我没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伞,却不知要准备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连人带包袱全部湿透;我没力气、没刀没剑没功夫,见了雪豹只能跑……”
他静静听她的泣诉,拭泪的手缓缓滑下,轻握她受伤的掌心。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宝香堂进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坚持,落得家里都穷了?可他就是不用宝香堂给的劣料,更不愿蒙着良心赚乡亲的辛苦钱。我跟爹一样傻啊,明知自己会被打败,还是坚持这股傻劲,去做想做的,该做的事……”
“这股傻劲,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书,也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东西,本想先来云顶关这里瞧瞧问问,了解什么不齐备;我还可以花好几年的时间准备,慢慢存钱,再找人帮忙,但一看到宝塔山,就觉得好像可以马上走到波罗阁,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发,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诉我,他在山里迷路绕来绕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学佛祖以身喂鹰,袒了衣服要给狼吃,狼群一只只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说,他肉很丑,狼讨厌,我问肉是怎么丑法,后来想想,原来是他在山里没洗澡,身体臭了……呵!”
泪眸里绽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依然凝视她,全心倾听。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这才能平安走过山路;我什么都不会,就算没生病没受伤,也只会带给大家麻烦,我、我、我的心愿太大了……”
“就因为有你这么大的心愿,从此打通断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无法亲自做到。”
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让他说了出来,她一颗心还是紧绞了起来,失望的泪水也不断掉落。
唉!穆匀珑心里一叹。他何尝愿意让她难过?但该说的,还是得让她明白,总比大队人马背着她‘偷偷’走掉还好吧。
他倾向为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再轻轻以掌心捧住她的脸蛋。
“相思,你该知道,你没有体力爬过高山,也无法和雪豹搏斗,但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让天下人知道该去打一条香路;你不必亲自去走,我们要让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当初为什么说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给承诺?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后竟是一场空。
“怪我年轻气盛,急着想帮你完全心愿,说了空话。”他自责道。
青檀镇的小山头上,他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边,他也是真心真意,誓愿护她走过这条那又艰难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准备时,他冷静下来了。
他可以壁画天下大计,但万万不可能亲自执行。国不可一日无主,他出来一趟,即便有匀琥代为辅政,还是不免耽搁政务;|Qī|shu|ωang|更何况除了香路,国事千丝万缕,又岂能样样亲力亲为?
君无戏言。他向来谨言慎行,不轻易允下承诺,谁知初生的儿女情怀熊熊燃起,让他打一开始便冲昏头了。
他可不愿当昏君,更不愿当个令她伤心难过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轻柔地执了她的手。
“相思,对不起,原谅我。”
她抿紧唇瓣,没有回话,湿润的长睫毛轻轻眨动着。
“我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他咽下了说出真实身份的冲动。她还病着,他不想吓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为我们还有更多时间好好谈心,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家里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忙,所以我让更有体力,更有胆识的孟敬领队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专长,有人会赶马、有人会打猎、有人会攀爬危险的山路、有人会记下一路所见所闻,当然了,还有人识得香料,会为你带回波罗国最好的老山檀香。”
“为我?”她摇了头,哽咽问道:“你会不会开了香路,然后当起山大王,过路要收买路钱?”
“不会。”他露出笑容,笃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逛我?”
“相思,我绝不逛你。这是一条百姓商旅都只可以走的路,将来朝廷还有边境军来回巡逻,路断了立刻就修,确保每一个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说了就算?”
“我说了就算。”
“为什么你说了算?”她头痛起来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抚她的指头,柔声道:“或许,你不能亲自上路,你会遗憾;而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抹消你的遗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来的香路,苦能缩短为几个月,年底巴州城就有来自波罗国的各式香料,这不是很好吗?”
“可能吗?”
“当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该相信大耳会带大家走到波罗国。不过,他有这个本事迷路达两个月之久,我还是要孟敬多带几个罗盘,免得走错方向。”
“呵……”她轻笑出声。
他的谆谆劝说,她听在忙时知他财大势大,能募集人马粮草走过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没有能耐,从头到尾不过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还会带给孟大哥负担。
可心头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说的,还真有挥之不去的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