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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进了卧室,彩云还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谈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一直到中午,我们才一起醒来。彩云坐了起来,望着我,道:‘秀珍有一段极可怕的经历,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应着,彩云皱着眉:‘你得帮她找最好的医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愈了……还有‥‥‥你得找人来……把我们的屋子,进行彻底的消毒……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又继续讲了一些,我根本没有听下去,只是那一刹那间,我觉得彩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云的意思办。医生证明难民营的营医很负责之后,我看彩云才松了一口气。秀珍和孩子住在我们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云和秀珍间,有了无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于身处环境的不同,友情也会渐渐生疏的。这个道理我很懂,也不能太责怪彩云。
“我在那一段时间中,尽量避免和秀珍相见,因为在不到半个月中,由于营养的正常,秀珍更是容光焕发,全身没有一处不散发出极度成熟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简直是无法抵挡的。有一次,连彩云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丽极了,我带她去参加一些叙会,她风采夺目,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这样的一个美女,要不是她是杰西的妻子,我真无法把她留在家里!’
“对彩云的话,我不作任何反应。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再加上为了确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还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结果很令人沮丧。杰西的阵亡是早有记录的,如果没有孩子,事情还好办一点,可以说秀珍和杰西的婚姻,是阵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两岁多,杰西阵亡已超过四年,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
“我又向有关方面解释,杰西的阵亡,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了这件事,我上了六次华盛顿,直接和国防部高层接触。好不容易,我的解释被接纳了,国防部肯注销杰西的记录,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杰西带来。
“国防部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证明杰西没有死,自然要令活着的杰西现身才是。可是,杰西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我照实说,杰西可能在柬国境内,对抗越南军队,他不是以美国军人身分在这样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动。
“国防部一听有这样的情形,倒大感兴趣。尤其是情报部门,我的一些老上级和同事一再向我询问详情,我实在无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关人员介绍了在巴黎、北京和平壤之间轮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国家元首,现在的该国抗越联盟首领,西哈努克亲王和我见面,我才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人,虽然在他当政时期,给人以花花公子的感觉,实际上,他是一个艺术家性格的人,有着太多的幻想。在残酷的斗争中,自然打不过赤柬军,由于越军的侵入,赤柬军才和他勉强又结了联盟的。”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听他讲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气。上校的叙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从死尸的失踪,到两段异国之恋。在他的叙述之中,人人都可以听出,他对秀珍的迷恋已极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来如果发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会崩溃。
这种恋情,本身已经是惊心动魄的。而忽然之间,他又讲起和一个流亡在外的“国家元首”见面的经过来,真正是变幻莫测!不知道他下一步,又会讲些什么?
莱恩喝了几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义上是抗越联军的领导人,而且,正有安排,要使他进入赤柬军的一个游击基地,去鼓励士气。所以有关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见面,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杰西的消息。那次见面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他以前政治上的死对头,赤柬军的头目在。
“那两个赤柬军的头目,十分阴险,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国人在军中,立时矢口否认。西哈努克却说,据他知道,的确有外国人在,至少有两个是西方人,还有……甚至有一小队,是非洲一个国家精选的有经验的军官。西哈努克提到这个北非洲国家时,并没有说出这个国家的国名,只说主动和他会晤,提议帮助他的军队的,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将军。”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时,轮到原振侠失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黄绢!北非洲一个国家的女将军,那除了黄绢之外,不会有别人!
宋维是最早向原振侠投以奇讶眼光的人,莱恩被原振侠的惊呼打断了话头,呆了一呆,才道:“我真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叙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恋情透露了出来,而且还引起了两位先生的反响。我只好说,世界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分辩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莱恩“哦”地一声,不置可否。
原振侠想进一步解释,但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
莱恩停了半刻,道:“这个国家的目的,据亲王说,是想把他们的势力扩展到亚洲来,他们是从事一种并无把握的投资……投入一定数量的军火和人员,要是联合抗越行动成功了,他们自然可以得利。这是国际政治上的把戏,我随便提一提就算了。
“当我听到,在联合抗越部队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时,我兴奋莫名。又回到了泰国,我对彩云说,我要去找杰西。
“当时,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唉,任何男人,在她这种目光之下,是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云听了之后,却大力反对。彩云的反对是有道理的,越南军队在柬埔寨实行残酷的军事统治,用精良的装备和超过十倍的兵力,在扫荡抗越联合部队。到柬埔寨去找杰西,是极其危险的事,彩云当然不希望我去冒这种险。
“在彩云激烈的反对之中,秀珍默然无言。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彩云赌气独自先睡了,我在花园中坐着。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幽幽地叹着气,道:‘只要能找到杰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莱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以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给你!’
“我真的震动了,我一点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对秀珍的欲望!我双手抱住了头,道:‘走开!走开!你迟一步走,我就……无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无语,走了开去。我望着她诱人之极的背影,真想扑上去,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发抖,在她身后哑着声音道:‘你放心,不论什么人反对,我一定要去!’
“秀珍转过头来,用极感激的神情望着我,我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论彩云如何反对,我还是决定了要去找杰西。一则,杰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则,我……也可以借此离开秀珍,第三,把杰西找回来,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自己对秀珍的爱恋。虽然明知危险,可是我还是要去!”
莱恩急速地喘息着,闭上眼睛,身子靠向沙发的背。他的叙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会之后,道:“虽然危险,可是你还是度过去了。杰西……”
莱恩摇头:“不,我还没有去。我想在出发之前,听听有见识的人的意见,几经艰难,才见到了卫先生,卫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各位!”
主人十分感兴趣:“卫先生的意见怎样?”
莱恩苦笑了一下:“他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杰西当时,一定误被当作死亡。整件事,如果作简单的解释,就一无神秘之处,他说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动人!”
主人“嗯”地一声:“确然在感情上极动人,原来你还没有去……当然,你认定杰西是死而复生的,这可以说是一件奇事。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入会之外,我看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帮助。”
原振侠先向宋维望了一眼,宋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叹了一声:“上校,你提起过的那位女将军,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联络一下?你到那里去,也可以有点照顾。”
莱恩还未置可否,一个会员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说,死了之后,经过埋葬,尸首又失踪的人应该是四个。除了杰西之外,还有三个……这三个人,是不是也复活了?如果他们也复活了,他们的下落又如何?”
这个会员的问题,立时引起了一阵附和的声音来,显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莱恩上校摇着头:“我不知道,其余那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杰西一样复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我看……只怕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莱恩上校的话才一住口,在原振侠身边的宋维,又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
由于当时,大家都留心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整个厅堂之中十分静。宋维发出的那一下古怪的声响,听来也十分刺耳。
莱恩看来已到了无可忍受的极限,他陡然站了起来,指着宋维,以极严厉和极不客气语气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叙述的事情中,担任了一个相当地位的角色。这种偷摸掩遮的行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坦然讲出来!”
宋维本来是双手抱住了头的,在莱恩的指责下,他先是缓缓地放下手,然后,又慢慢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之际,他是面对着莱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却又十分散乱,并不是望向莱恩。
他所发出的声音也十分低微,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的行径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他讲到这里,才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莱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你,你那样急迫,想找到杰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各人听得宋维这样责问莱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觉得他这样问是多余的。
杰西是莱恩的好朋友,又有着死后“复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发生,莱恩无论是为了帮助杰西、秀珍和杰西的孩子,或是为了要追究杰西死后复活的谜团,他都应该把杰西找出来。宋维这一问,岂不是十分多余?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维看来阴森和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却令得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着,他竟不敢和宋维的目光相接触,偏过了头去,发出的声音也极不自然:“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宋维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别掩饰,上校先生,还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说!”
莱恩又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显然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变得不可控制。他发出了一下吼叫声,陡然向宋维冲了过去!
他这种动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冲向宋维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有两个人企图拉住他,可是他却将那两个会员用力推了开去,仍然疾冲向前。
宋维自然也知道莱恩来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来。宋维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瘦,和高大挺拔的莱恩相比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维虽然在口舌词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凭气力打架,莱恩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提起来,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维旁边的原振侠,也立时站了起来,一横身,恰好在莱恩冲到宋维身前的时候,阻在两个人的中间。原振侠是学过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击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他一横身阻在两人之间,立时伸手,想阻住莱恩。
可是莱恩向前冲过来的势子实在太猛烈了,原振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莱恩推开去,他自己反倒被莱恩撞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而宋维就在他的身后,他一退,撞在宋维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维又撞到了他身后的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
莱恩还不肯甘休,反手一拨,想将原振侠推开去,再去对付宋维。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宋维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道:“上校,我们在战场上已经打得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打?”
这一句话,令得莱恩陡然静了下来。
不但是莱恩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愕然之感。宋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莱恩开始叙述他的奇事之后,就不断地用怪异的言语,甚至怪异的行动来作穿插,使人隐约感到,他和莱恩所讲的那件事,是有着极大关联的,可是莱恩却又偏偏不认识他!
这已经使他看来极其神秘了。而如今,当莱恩声势汹汹冲过来,要和他打架之际,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更是令人诧异!
(莱恩为什么因为一个听来十分普通的问题,而大动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怀疑。但这时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来,各人也没有闲暇去想这个问题了。)
宋维这一句话,是说他和莱恩上校在战场上打过仗的!那是在什么时候的事?当然不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也不会是韩战,那么,就是越战了!
而莱恩上校所讲的奇事,就是在越战期间发生的!
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宋维已经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连在他身前的原振侠,也转过头去望着他。
宋维的神情十分镇定,带着几分造作出来的冷漠:“各位一定从我的话中想到了,我曾是一个军官,越南军队中的军官。”
莱恩上校指着他:“你曾和我在战场上交过锋?”
宋维勉强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们曾搜集到你的详尽资料,所以,你刚才一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你,也知道你将要和我们讲些什么!”
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宋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我看,一来是由于你们的情报工作欠佳,二来是由于这场仗,自始至终是你们在明,我们在暗的缘故。我领导部队,专门对付你的情报单位基地,前后一年多,你连对方的指挥官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早已注定是要失败的!”
莱恩给宋维的话,讲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冷笑了一声:“军官先生,我看你现在,也不见得在为你军事上取得了胜利的国家效力!”
宋维苦涩地笑了一下,主人扬声道:“两位请别在政治的歧见上多发表意见,说话的时候,也请注意一下修辞。”
主人的话,当然是针对了宋维刚才所说,什么“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之类的话而说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见的纷争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时有不少会员大声附和。
莱恩吸了一口气,直盯着宋维:“军官先生,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宋维缓缓地摇着头:“别再这样叫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军官,只是一个……一个……可以说,只是一个流浪汉。为了‥‥‥为了……”
从他讲话的前后语气听来,他接下去应该讲的,自然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流浪汉的。可是他讲了两次“为了”之后,现出十分伤感的神情来,却没有再讲下去。
莱恩对他的敌意,是十分明显的:“宋维先生,对于你为甚么脱离了军籍,而成为一个流浪汉,我们没有兴趣……”
却不料,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尖锐的笑声来,道:“别人没有兴趣听,你会很有兴趣的。上校先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莱恩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屑地耸了耸肩:“说些大家都有兴趣的事吧!”
这一次,宋维居然十分爽快,立时道:“好,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兴趣的。刚才莱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阵地上,那个大雷雨之夜发生的进攻,是由我指挥作战的!”
宋维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而且,真的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大雷雨之夜,越军进攻,美军坚守,其中的经过,大家都听莱恩说过了。
在整个越战而言,这场进攻,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场小战役。
可是,也就是在这场小战役之后,莱恩登上了瞭望台,发现日间被埋下去的四具尸体不见了。其中还包括了后来又出现了,和阮秀珍私奔的杰西在内。
所以,人人意识到,宋维必然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这件奇事。
在惊诧声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莱恩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是进攻的指挥官?”
宋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莱恩的话,在停了一会之后,他自顾自道:“当天日间,天气是闷热异常,我就知道晚间一定会有一场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敌人的戒备松懈,有利于我军进攻。”
莱恩在这时,咕哝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进攻的伎俩,一点也不新鲜!”
宋维仍然不睬莱恩,继续讲着:“日间,我们听到敌军阵地上传来军号声……对不起,我习惯称美军为敌军,当时,事实上确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声明之后,没有人有什么异议。事实的确如此,从来也没有一场战争,像越战那样,交战的双方,充满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一场战争!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们曾经在敌军的阵地附近,布置了许多陷阱,这是我们进行这场民族战争的特色。由于敌军有着压倒性的武器优势,我们虽然得到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装备上,还是不能和敌军相比。”
莱恩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分析越战中双方武器的优劣了,说实在的事情吧!”
宋维冷冷地白了莱恩一眼:“事实证明,战争的胜败,决定在人,不是决定在武器。我们使用了一切可以杀伤敌人的办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莱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蛮的!”
宋维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来致人于死,和用机鎗把人射死之间,有什么文明和野蛮的分别!”
原振侠摊着手:“两位,请别再以过去的敌对立场,来作这一类辩论,这是永远没有结果的事。我们是奇事会的会员,我们要听的,是奇异和不可思议的事!”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莱恩。莱恩闷哼了一声,退开了几步,坐了下来,扬着头,看来他不准备再打断宋维的话了。
宋维在停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这些陷阱,我们自己都可以识别,但敌人一不小心就会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种,是把一种有着十分尖锐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种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满了毒,这种尖刺,当一个人不小心踏上去时,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丛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带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这种陷阱,对于杀伤敌人的巡逻队,特别有效,因为敌军的巡逻队,只是注意有没有人伏击,绝想不到使他们进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们的脚下!
“这种陷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后,通常都是在一小时左右,毒才发作。一发作就死,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当然脚底会有几个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谁会去留意一个死者的脚底呢?”
莱恩上校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维只是略向莱恩望了一眼,并不理睬他,自顾自道:“当日,听到敌军阵地中吹起了哀号,我知道敌军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确知,我们未曾和敌人有过正面的接触,所以我知道敌军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于我们所设陷阱的种类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类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听了莱恩上校的叙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为上校说他们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其它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维把一切说得十分详细,所有听的人,都屏住了气息。宋维的叙述,彷佛把听的人,都带进了当日越南战争的发生地点。闷热、泥泞、充满陷阱的丛林,敌对的双方,用尽了一切杀人的方法,要把对方杀死。从使用最先进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宋维又道:“那种毒药,是我家乡的一种偏方,用将近十种剧毒的动物和植物配制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乡,接近寮国和中国的边境。正如各位刚才所说,在东方,有许多神秘的药物,可以致人于死,而现代医学却无法查出死因。这一类神秘药物,在我家乡都有秘密的配制合成的方法,绝不外传。那一带山区,一直十分神秘,有关蛊毒的事,在那里也特别多。
“各位,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详细,只想说明一点,根据神秘配方配出来的毒药,根本是没有解药的。一旦毒药混进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
“我既然肯定了杰西少校四个人,是中了那种我们家乡的,山地土语称为‘归归因根’的毒药而死的,他们真的是死了!”
各人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耸动。
苏耀西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是,我知道这种毒药‘归归因根’的土语,解释出来是必死无疑的意思。”
宋维听得苏耀西这样说,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断地眨着眼。
苏耀西解释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当怪异的事有过关联,这件事和巫术有关。所以我们兄弟,曾对各种神秘的咒语和药物都下过研究,知道这种剧毒的名称,也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之一,是一种很小的壁虎。”
宋维凝视了苏耀西半晌,点了点头。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苏耀西所讲的怪异的事,他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这件事,已被记载在名为《血咒》的故事中。
宋维在点了点头之后,闷哼了一声:“毒药的配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乡保持联络,不断有毒药的供应,这使我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劳。”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胜利的神态。可是听到的人,却个个不寒而栗。他说的“立了不少功劳”,自然换句话说,是他用这种毒药杀了不少人。
一个会员道:“宋先生,你讲到现在,不过是肯定杰西少校和另外三个人死了。这上校早已说过了,似乎和奇事无关?”
宋维沉默了片刻,才道:“听到敌军的阵地中奏起了哀号,我当然高兴,曾派出了三个士兵,去侦察一下敌军死亡人数。三个人侦察回来,报告说死的敌人一共是四个。我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因为我已决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机进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声隆隆。我的部队,借着雷声和漆黑的天色掩护,从四面八方,接近敌军阵地。等到大雨开始时,我们已来到敌军阵地极近之处,莱恩上校,你说是不是?”
莱恩上校面颊抽搐了几下,点着头:“是,敌人离我们极近,近到了……几乎可以听到敌人的呼吸声。真是……”
他想起了当日激烈的战事,声音不禁有点异样。
宋维继续说:“我是总指挥,我把指挥所设在离敌军阵地极近处,这样才能鼓励部下奋勇进攻。我的指挥所,就在日间敌军埋下了四具尸体之处。”
宋维讲到这里,莱恩上校陡然震动了一下,眼睛睁得极大,盯着宋维。
宋维在那一刹那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甚至身子不住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于要发挥每一个人的战斗力,在我的身边,只有一个通讯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溅起来的泥浆,使我和那个通讯兵的全身,都成了一个泥人。我通过无线电对讲机,知道进攻的情形,虽然攻势很强,但是敌军也守得十分严密。我下令要在东翼打开一个缺口,就可以令敌军阵地瓦解,因为根据情报,东翼的守军比较弱。”
正在用心听着的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宋维向莱恩望去:“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莱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东翼,那里的防守较弱,如果突破了东面……我的阵地可能守不住。”
他迟疑了一下:“可是当时,并没有对东翼特别地加大压力,为什么?是你的部下不听命令?”
宋维摇头:“不是,是我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
莱恩现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来,因为宋维的话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战斗之中,看到了敌人的弱点,有了进攻的方法,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维会“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呢?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宋维作进一步的解释。这时,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维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用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才能够继续讲下去:“当时,我才转过脸去,要对在我身边的通讯兵下达命令,好通过他把命令传给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转过头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当他讲到这里时,或许是由于精神的过度紧张,他把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两遍,而且在急速地喘着气。
喘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冲刷下,地上有四处地方,出现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这里曾埋葬了四个死人,新掘过的土地,泥土虽然又铺了上去,总比原来的松软,给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可是……可是那四处凹陷下去的地方,却在裂开来,天!我看到了泥土裂开来,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个人,自泥土之中,挣扎着,慢慢地,天!像是什么昆虫的蛹,在茧中要挣扎出来一样,硬是从泥土中挣扎了出来!”
宋维的语音越来越是尖利,当他讲到后来的时候,简直已是在尖叫一样。再加上他讲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诡异,所以听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莱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宋维转过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几口,才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心中是恐惧极了。在最初的一刹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复活,僵尸!但是多年和敌人斗争的经验,却又立即告诉我:我中计了,敌军在这里设下了埋伏,我中计了!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又是连续的几下闪电。那四个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在闪电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
宋维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我看到他们正在用力向脸上抓着。他们的头脸上,都包扎着布,他们双手用力抓着,想把包扎在头上的布抓开来!”
莱恩上校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也把不住在发着颤,喃喃地道:“……杰西头上的布,是我亲手……包上去的!”
宋维继续道:“其中两个,已将布抛了开来。在闪电之中,看到他们的脸,毫无疑问,他们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么难看的脸色,也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当他们四个人,全都把脸上的布扯开了之后,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为一个革命军人,本来是绝不应该恐惧。我……不是怕死,我在战争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临死亡,我一点也没有恐惧过。可是那时发生的事,却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议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后,被埋在地下,却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挣扎出来,还要扯去包在头上的布……这却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十分静,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从杰西在三天后,还能在西贡出现,和他所爱的女孩子私奔这一点看来,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可怕!”
宋维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上‥‥‥本来全是泥,可是由于雨实在大,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泥,全都冲成了泥水,顺着他们的身子流下来。他们也开始蹒跚地向前走出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抓住了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震惊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连想都来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来,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后,我才想起,我身边有通讯兵在!我转过头去看,那一刀,正好插进了那通讯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个死人从地下冒了起来,惊骇过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误杀了他,但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宋维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我也来不及拔出刀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时,那四个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闪电,大雨之中,我已经几乎看不到他们了。当闪电亮起来,我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大声呼叫着,喝令他们停下来。
“可是那时,雷声、鎗炮声、雨声交杂在一起,我的呼叫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那四个人还在向前走着。
“我在那时,忘记了自己还有指挥战斗的任务,我不应忘记的,可是在那种情形下,我简直已无法作主。我拔脚追了上去,我只记得,我每踏下一脚,溅起来的水花和泥浆,就打在我的脸上,我要不断昂起脸来,让大雨把我脸上的泥浆冲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来越大,好几次,我都不知道那四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经够快的了,可是他们却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着,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会真的疯掉!
“一直追出了好远,来到了一条河边,当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们要把敌人彻底消灭的地方。那条河的河水本来很浅,水流也不急,可是这时,由于雨实在太大,雨水汇集了起来,河水滚滚,水势极急,在闪电中看来,简直是汹涌之极。
“到了河边,我才发现那四个人,竟然毫不考虑地在涉水过河,河水浸到了他们的胸际,溅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声叫唤,那时,我和他们相距不过十多公尺,他们仍然艰难地向前走着。我一面也踏进了水中,一面已拔鎗在手,向前射击。
“我是军队中著名的神鎗手,连射了三鎗,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个人。因为我看到有三个人身子一侧,立时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
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莱恩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喘了几口气:“那三个人……我相信他们在中鎗之后,顺着河水,一直被冲到了大河中,自然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莱恩语音艰涩:“你为什么不开第四鎗?”
宋维用力摇了一下头:“我……当时想,如果令得四个人全消失的话,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来向我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会令我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谜团之中,会使我成为疯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个活口,要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个人,已经来到了河的中央,开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准他。我也跳进水中,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对岸之后,上了岸,却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动。等我上了岸,我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的情形,真是诡异极了。一个我眼看他从泥土中挣扎出来的人,这时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穿着敌军的军官服装,我当然不能没有戒备。我握鎗在手,来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却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敌人一样,只是站着,双眼发直望着我。我向他大声呼唤,他也不回答,在有闪电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事实上,那时我自己的脸色,只怕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我们这样对立着,过了几分钟,他才突然道:‘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大声道:‘你被俘了!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他像是对‘俘虏’这个词十分陌生,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我手中的鎗,指住了他的脸,他扬起手来,要把他面前的鎗拨开去之际,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只银戒指上。
“同时,他像是欢欣莫名地叫了起来:‘我要到西贡去,秀珍在等着见我,我要到西贡去!’他叫着,竟然当我全然不存在一样,又向前疾奔了起来。我大叫着,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诉我,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你在玩什么把戏?你不说,我有办法使你说出来的!’”
宋维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就像当时,他在追杰西时大叫着一样。
虽然人人都知道,杰西在三天之后就到了西贡,并没有成为宋维的俘虏,可是这时听得他那样叫嚷,还是怵然。因为越共对待敌军俘虏所用的酷刑,是举世著名的,谁都可以想得出,如果杰西真的成了俘虏,宋维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他!
宋维又喝了两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时候,至少有十个以上的机会可以杀死他,但是我的问题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会向他射击的。他奔得十分快,我离他越来越远,当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杀死算了时,他已经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没有多久,我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虽然擅于追踪,但由于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迹全冲走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再找到他过,一直……没有。”
宋维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莱恩喃喃地道:“各位,杰西和另外三个人,的确是复活了的。”
宋维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不相信死人会复活,只是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为中了那种毒药的毒,必死无疑!”
宋维讲得这样肯定,更使众人感到诧异。四个死人,一起复活,其中三人又死于鎗下,只有一个离去,照宋维的叙述,离去的杰西少校,在开始的时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看见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贡和秀珍来!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经死过,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几天之后,就完全和常人一样?他怕打雷,是不是由于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复活的?千百个疑问,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他如何会复活的?
众人交头接耳,自然无人有什么答案。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听到莱恩提高了声音叫:“宋维先生,你准备到哪里去?”
给莱恩这样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来宋维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走到了门口。这时,他已经把门推开了一些,看来是准备离去了。
他停止了推门的动作,,可是却并不转过身来:“我的叙述已经完毕了,我要走了!”
莱恩向他走了过去,到了他的身后,道:“不,我觉得你的故事,还没有完结。”
宋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缩回了放在门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已经讲完了!”
莱恩却固执地道:“还没有,像你刚才指出我的故事还有下半部一样,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维仍然不转过身来,莱恩的声音听来更坚决:“何必隐瞒?有,就讲出来!”
宋维动作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望了莱恩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回走来,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奇事会的会员,互相望着,心中都讶异莫名。当莱恩责问宋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以为他是无理取闹,可是宋维居然走了回来。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还有下半部的!
当宋维坐下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维像是对“下半部”故事,十分难以启齿一样,口唇掀动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来。大家只好耐心等着,只有莱恩冷冷地道:“或许,是从秀珍讲起?”
宋维一听,身子又震动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念着:“秀珍,秀珍!”
当宋维这样低念着秀珍的名字之际,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莱恩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来,有另一个人用这种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念着秀珍的名字,也会使他有说不出来的恼怒。
刚才,在他自己的叙述之中,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和阮秀珍之间,已经有了十分不寻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单方面,对秀珍有了不寻常的感情。但直到这时,几个观察力比较敏锐的人,才看出莱恩其实已经深爱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寻常感情了!
有几个看出了这一点的人,都不禁在心中这样问: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何以会令得莱恩上校不顾朋友之义,陷进了爱情的泥淖之中。
宋维在念了几遍之后,喉际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来。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倒相当平静:“那次进攻,因为我忽然去追赶那……四个人,而失去了指挥,结果进攻并没有成功。那个通讯兵死了,在战场上死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只是自己不断设想着各种答案,但是却没有一个答案,是符合实际情形的。
“战争一直在继续着,我们很快就取得了胜利。在统一了祖国之后,我们又去援助邻国的革命事业……”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由于越南军队“援助邻国革命事业”,实际上是残酷之极的军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动作来表示对他这种说法的抗议,有的人挪动着身子,有的轻声咳嗽。
宋维也觉察了这一点,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经是一个逃兵,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习惯而已,请各位原谅。”
表示抗议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释,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里,军事行动每天都有发生。虽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既然没有答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视营房,发现一小队士兵,正在轮流‥‥‥侮辱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有点颤哑,莱恩此时沉声道:“不必说得太详细了吧!”
宋维点了点头:“这种事,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作为指挥官,也眼开眼闭就算了。可是,那个女人……当时几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无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来,她掠着散乱的头发,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并没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维的声音越来越是低哑,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气息,才能听到他的话。
他顿了一顿:“这个女人,就是秀珍。的确,是应该讲得简单一些,因为一切全是那么卑鄙和凄惨……当时,我伸手拉了她起来,她颤声求我:‘长官,是不是可以帮我忙?我丈夫是一个美国人,他被军队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帮我找到他?’她一面说着,一面弯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来。唉!她在那时,身形诱人,我……我……”
宋维讲到这里,又停了很久。莱恩盯着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宋维最后叹了一声:“她……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给我看,说:‘这就是我丈夫,长官,你有没有见过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美国人,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在那个大雷雨之夜,从泥土中挣扎出来,我一直追着他,一直追到河边,和他面对面站着。当时每一下闪电,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然,这个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断地做噩梦的那个人!
“当时,我呆了许久,才问她:‘这是你的丈夫?他叫什么名字?’她道:‘他叫杰西,以前是美军的少校,不过他早已脱离军队了!’
“一听到杰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为当日,我们探听到,敌军阵地上葬下去的四个人之中,就有一个高级情报军官叫杰西的,就是他!
“这时,我真是惊讶之极,反倒问她:‘他被军队抓走了?什么军队?’那女人哭着道:‘不知道,反正是军队。’我再问了她几句,发现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杰西之后的事。我当然也极想把杰西找出来,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们的军队捉走的,寻找起来,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来,那时,她还有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孩子……”
莱恩上校一直用充满着敌意的眼光盯着宋维,宋维在一抬头,和他的目光接触之际,冷笑了一声:“是的,我承认,我把她留下来的目的,是因为她的美丽。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动人到这种程度。我并没有强迫她,她极其顺从,为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振侠感叹了一句:“女人伟大起来,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莱恩上校双手抱住了头,不再望向宋维。
宋维道:“遇上了秀珍这样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谁都想把她……据为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
当宋维这样讲的时候,他反向莱恩望去,莱恩仍然双手抱着头。
宋维叹了一声:“我是高级军官,秀珍有求于我,我要她在我的身边,她当然不敢违抗。而且,我说什么,她没有不依从的,照说,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发现,从她眼中看出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可能我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未曾留意过。她顺从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寻找丈夫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没有第二个男人!”
一个年纪老迈的会员赞叹着:“一个遭遇如此悲惨的圣洁女人!”
这个会员的语声并不是很高,可是莱恩和宋维两人,却异口同声地,不由自主地道:“谢谢你称赞她!”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莱恩和宋维的叙述,虽然在提到对秀珍的感情之际,还有点掩掩饰饰,但是两人实际上,都深爱着秀珍!
这真是十分奇异的爱情,男女之间的情爱,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循,但是像他们那样,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发觉了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努力去寻找杰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还是活,或是死而复活的奇人,过往神明原谅我,我不是安着好心,我不是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为了自己,要把杰西少校找出来!”
他这样说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宋维的意愿太可怕,实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侠用严厉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维却十分坦然:“人总是自私的,我寻找杰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来,杀死!好让秀珍死了这条心,她就会注意到有我这个人存在……你们干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我?我敢说,莱恩上校要去找杰西,目的和我一样!”
莱恩陡然叫了起来:“你放屁!”
宋维连声冷笑:“你喜欢掩饰,我也不反对。我却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须杀死杰西!”
宋维把自己的卑鄙意愿,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令得众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他自己却像是豁了出去一样,全然不理会人家对他的看法如何,昂着脸,道:“一个多月后,我打听出来了,原来杰西不是被越南军队抓走,而是被赤柬军弄走的,而赤柬军如今正和我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又听说杰西已经加入柬国的抗越联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挥抗越联盟的部队,和越南军队作战!
“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我主动地请上级批准,把我指挥的部队,调到和抗越联盟军队活动最频繁的地区去。秀珍很乐意跟我去,她带着孩子,希望可以见到杰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战役之中,我们俘虏了不少抗越联盟的士兵,向他们盘问杰西的下落。有几个十分肯定地说,见过这个美国人,可是究竟他属于哪一个单位,却说不上来。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国的所谓抗越联盟,实际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领导人是西哈努克亲王;有‘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是宋双;有赤柬的波尔波特集团。兵力以赤柬为最多,可是在俘虏的口中得到的情报,杰西更可能是在宋双的部队中。所有的抗越军队都在丛林、山区采取游击战,令人难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军在越南和我们作战时,我们所采取的战略一样。
“我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布置了许多场进攻,甚至不顾危险,深入丛林追踪。杰西没有找到,倒受了上级不少嘉奖,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来认为,可以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几个月下来,仍然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烦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她已不在我的身边,她带着孩子走了。”
宋维讲到这里,声音伤感到了极点,停了片刻:“我下令整个部队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进入了山区。我甚至下令部队进山区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却趁机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并且把我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而把部队置于敌人攻击的危险范围内的决定,报告了上级。在我们的军队中,这种决定所犯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
莱恩闷哼了一声:“在全世界任何军队之中,这种行动都是严重的错误!”
宋维苦笑了一下:“上级立即派了人来,解除了我的职务,并且要把我押解回金边,去受军法审判。就在押解到金边的途中,我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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