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眉儿不外乎在附近耍玩,也便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想来,衣摆时常弄得满是泥巴,脏兮兮的又怎能瞒得住人?
苏眉儿念及以往,目光越发柔软,唇边慢慢扬起一丝温暖的弧度。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自包袱里取出一块面纱。
这才掩了容貌,屋内一人听到声响出了来,瞅见一身光鲜的两人,显然吃了一惊。
望着那身形瘦削,面色蜡黄的妇人,苏眉儿禁不住双眼微湿。
那是娘亲,去世多年的娘亲……
她仍记得那双粗糙的手将自己照顾得面面俱到,喜欢温柔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仍记得那张包含风霜的脸容,在自己跟前总是噙着笑意;仍记得那双慈祥的眼眸,深深地看着自己,带着浓浓的欣慰与满足……
一个眉目清秀的汉子从里屋走出,皮肤黝黑,有着庄稼人的粗壮,眼底带着不解,迎面而来。
苏眉儿眨眨眼,想要把将眼眶要溢出的湿润压下去。
爹去得早,自己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岁那年。
面容早已模糊,苏眉儿只记得爹爹宽阔厚实的肩背,以及一双强壮的手臂。
如今一看,想起娘亲常常望着自己发呆。
难怪,原来她与爹爹有四五分相似……
“两位贵人,不知来此地究竟是……”苏慕局促地搓着手,几代人都过得穷苦,哪里见过这般富贵之人,难免不自在。
任云侧头瞥向身旁的人,眼尖地瞅见她眸中的盈盈水光,心下略显诧异。
苏眉儿平复思绪,稍显热络地道:“苏叔叔,数年未见,不记得萍儿了?”
她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这熟悉的院落之中,若承认自己是苏眉儿,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倒不如换上个远方亲戚的名头。
来往极少,又绝不会穿帮。
思前想后,一位同姓叔伯的女儿最为合适。
这位叔伯早年离乡背井,为的是不再过这样贫苦的生活,满怀希翼地出外闯一番名堂。
当初家中长辈自是一再劝阻,最后见他性子拗,又去意已决,便早早断绝了来往。
之后十数年没有任何消息,有人隐约在大城镇见到相似的达官贵人。便叹息着这叔伯平步青云,风光无限,话语中尽是羡慕与没有同行的懊悔。
只是,苏眉儿在近两年才偶然得知。那位叔伯带着妻儿离开桃源镇,不到三个月,却在郊外遇上强盗。一家三口尽数被杀,仅剩的钱财也被一扫而空。
若非官府后来剿灭这强盗的老巢,翻出刻有叔伯名字的颈牌,家中长辈还一直以为他这是忘了本,不愿归乡……
“萍儿?”
苏眉儿见爹爹略略思索,回想起来,一脸惊讶。
一个离去数年的叔伯女儿突然前来,不得不让人疑惑。
“四叔的身子可还健壮?离乡这么久,是打算回来了?”苏慕倒了粗劣的茶水,神色稍缓,却仍是忐忑:“家中只有这点旧茶,味道还可……”
不等他说完,苏眉儿微微掀起面纱,将杯里的茶水一口饮尽,笑道:“正好解渴,这茶是新是旧又何妨?”
听她这么说,汉子松了口气,笑容愈发憨厚。
“爹年岁不小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几年来奔波劳碌,落下不少病根。卧榻之时,念及家乡,甚为想念,这便让我前来问候一番。”
家里的亲属走得走,散得散,留在桃源镇的已经不多了。她这样寻上门,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由始至终苏眉儿都低着头,这话越编越是顺口,却是不敢对上爹爹的目光。
苏慕读的书不多,仅能认得几个字,却从小教她不能打妄语骗人。
可惜,之前为了钱财,之后又为了掩饰身份,苏眉儿脱口而出的谎话越来越多。像是滚雪球那般,无法休止。
她说得心虚,余光瞥见身侧似笑非笑的任云,面色愈发尴尬。
迅速从怀里把捂热的钱袋掏出,往桌上一放,苏眉儿望着目瞪口呆的爹娘,笑道:“这是爹的一点心意,苏叔叔多买几亩地,把霖儿赎回来,再给小眉留点嫁妆总是好的。”
苏慕辛劳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银两。
他吞了吞唾沫,惊慌地推托道:“使不得,四叔身子弱缺不得钱,怎好还让他破费?”
“爹也只是想圆个心愿,苏叔叔不必介怀,安心地收下罢。”不等他回应,苏眉儿起身告辞:“苏叔叔,婶婶,保重了。”
快步出了屋,她还能望见盯着桌上的钱袋呆住的爹爹。心想着圆了愿,自己终究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院门外,一个小女娃好奇地盯着他们,朝任云露出羞涩的笑脸。
苏眉儿看着十年前的自己,越发觉得不真实。
即将擦身而过时,她禁不住伸手想要摸摸女童的黑发。
只是,指尖却生生从女童身上穿了过去,碰触不得……
她吓得连忙收回手,女童似是无知无感,蹦蹦跳跳地跑入屋里,软声唤着爹娘。
“怎么了?”回头见她没有跟上,任云停下脚步,淡声一问。
“……我这就来,”苏眉儿垂下头,手掌渐渐握成拳。刚刚那女童的眸里,从头到尾,只有任云的身影。
触不到,碰不了,她早该明白的。
至此至终,自己都不是该存在于此世之人……
车厢内一片静谧,苏眉儿神色沮丧,蜷着双腿缩在角落,皱着眉头不吱声。
任云看着这样的她,半晌轻声问道:“方才的真是你的亲属?”
“对,”这一点无需隐瞒,苏眉儿的下巴搁在膝头上,毫不犹豫地答道。
“平日见苏姑娘节俭,原来为的是此时增财?”
任三公子的话令她脸颊飘起一朵红晕,自己从天一那里讹诈回来的银子数目不少,又把任恒给的赏银藏得严实,就怕被人偷了去。
如今他这一提,苏眉儿倒觉得她在任府大肆敛财,还抠门得紧,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任云将手中的书册往旁边一放,略略蹙起眉:“在下知晓苏姑娘一片善心,只是这五十两银一赠,惹来的事端却只多不少。”
苏眉儿一怔,惊诧地望向他:“任三公子此话何意?莫非是我们的财露了白,给他们招来小贼之流?”
“偷儿并非最可怕的,方才在下露了脸,镇上的宵小看在任家的面上不会擅动他们。”
任云双眸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只是外贼易防,其它的就未必了……
原来他方才执意跟随,为的是如此,任云这般替她着想,苏眉儿不禁满怀感激。
她想起那一日这个人亦是从天而降,背着伤重的爹爹送回来,还把一袋碎银赠与他们。
苏眉儿眨眨眼,骤然回忆起那天的任云满身鲜血,却不止是爹爹的……
迟疑了片刻,盯着他好一会,她才慢吞吞地开口:“任三公子印堂发黑,近日定会有血光之灾,最好鲜少出门,或是多带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
斟酌了一下,苏眉儿还是说了:“尤其是要注意街头小巷……”
若他没有去巷尾,岂不是无法碰到爹爹再救下了他?
她纠结着,又道:“也不是不能去,只是要多加小心。”
苏眉儿的话颠颠倒倒的,若是常人,只怕嗤之以鼻,不再理会。
可是她每说必中,任云却不得不信。
目光微闪,他笑着应下了:“有劳苏姑娘费心,可否告知具体的时日?”
睇着她闪烁的目光,任云不知为何,便是猜出苏眉儿定是晓得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却不愿说出。
究竟是什么让她刻意隐瞒,他更是好奇。
实际上,苏眉儿记得何年何月发生,当时年幼,却记不清是哪一天。她提早给爹娘送上银两,也是堤防着此事,免得爹爹在重伤之际,因为缺了银两而延误了救治……
眼前这位算得上是自己家里的大恩人,苏眉儿亦不愿胡乱开口,只模棱两可道:“奴家能力不足,仅能猜度出几分。”
“如此,是在下为难姑娘了。”见她确实不知,亦不像是作假,任云体贴地不再追问。
只是,眼底隐隐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若此女为他所用还可,若投靠他人,恐怕后患无穷……
送衣
苏眉儿原想寻一个隐秘的地方换回装束,却被任云阻下了:“方才接获爹爹的急召,事情紧急,得先回任府。”
瞅着她一身桃红衣裙,苏眉儿纳闷道:“奴家这样回去,会不会让家主生疑?”
任云笑了笑,并未作答。
实际上,苏眉儿乔装打扮,府中除了不屑于她的任峰,包括任恒、炎柳在内的人早已知晓。
反正起初让她装成老叟的模样,为的是取信于任恒。毕竟一个年轻的姑娘家,若说是先知,不免令人心存疑惑。
几番下来,苏眉儿的能力显露,想必任恒也不介意这人是老头还是女子了……
思及此,任云微笑提醒道:“在下昨日跟爹坦言了苏姑娘的身份,之前所为情非得已。爹亦深表理解,又正逢有人要对姑娘不利,恢复女儿身更为妥当。”
闻言,苏眉儿皱着脸,心下腹诽:这话早该出府的时候提起的,要不然她也不必费心寻地方换衣,还白受了冷眼……
她抿了抿唇,估计任三公子贵人事忙,这才忘了说。
不过话说回来,为了安危着想,之前自己是女扮男装,而今却又男扮女装了?
苏眉儿纠结了一会,马车已在任府门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