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殷扬四人八骑换乘,一路径向北行,终于来到了京城大都。
其时,蒙古人的铁骑所至,直到数万里外。历来名帝大国,若论幅员广阔,无一能够及其左右。元廷的大都,即为后代之北京,乃是蒙古帝皇居所,各邦各国各大部族的使臣贡员,往来不计其数。
殷扬等一进城门,便见宽阔的街道上面来来往往,许多都是金发碧眼、黄须蓝眸之辈。
上一趟,因为纪晓芙的事情耽搁,殷扬这还是第一次亲临大都,一切都觉得很是新鲜。
想那外界各地,尽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唯有天鹰教悉心经营的江南一带,仍旧保持着杨柳如诗,烟雨如画。他未曾料到,元人的京都亦是这般兴兴向荣,文明颇盛的样子……
如斯情景,却让刚进城来的殷扬眼底,不易察觉的窜起一丝火苗。
四人到得商贾云集、龙蛇混杂的西城,找了一家档次中等、名为“有间”的客店投宿。
殷扬向作公子打扮,本人又是年少多金,自然出手阔绰,装成富商大贾公子哥的模样,替众人要了四间上房。招待他的店小二眼见其人银子乱扔,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由的前鞠后躬、奔走趋奉,服侍得甚为殷勤。
装作师爷管家的杨逍,抽空问起大都城里的名胜古迹。谈得一会,又开始漫不经意的问起古庙寺院的消息。那个小二一经开口,便即道出离这儿不远处,西城万安寺的名头:
“这万安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尊大铜佛,客官即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来,原该去见识见识。可客官们来得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寻常人就不敢常去了。”
杨逍与殷扬双方早已共享情报资源,深知这万安寺的嫌疑最大,听这小二也如此说,不禁与殷扬三人对视一眼,又笑着问:“哦?住了番僧,那去瞧瞧也不碍事啊。”
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那么一张望,形容相当猥琐的压低声音,煞有介事的解释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您初来京城,说话还得留神一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汉人,爱打便打,想杀就杀,见了标致点的娘儿们更是一把抓进寺内快活……这可是当今皇上下的圣旨,金口玉牙许下来的。又有谁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佛爷的跟前去?”
西域番僧本就是蒙古帝国的重要国教,百年以前忽必烈打下中原,他们可是立功不小,是以一直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霸道,欺压良民。杨逍一众知之已久,只是没有想到就算在京城之中,他们竟也不知收敛,行事这样肆无忌惮。
当下,也不跟那猥琐的店小二多说。
四人聚在殷扬的屋里,关起房门略微商量。晚饭之后,纷纷回至房中,此次明教出差的四大高手各自闭目养神,直等到二更时分,劝下最不老实的周颠留守。殷扬、杨逍、韦一笑这三人,皆从房间的窗口跃出,前后向西寻去。
那间万安寺楼高达四层,寺后的一座十三级宝塔,更是老远即可望见。
殷扬、杨逍、韦一笑三人的轻功举世有数,一展开来,仅仅片刻之间便已到达万安寺前。
三人一打手势,绕到寺院左侧,翻墙走壁,进入寺院。正想登上宝塔,好能居高临下的观察寺庙情势。不料离塔尚有二十余丈,已见塔上人影绰绰,灯火明亮,每一层中都有蒙古武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严密护卫,居然警戒森严。
杨逍一见之下,当真又惊又喜,此塔守卫既然如此严密,少林、武当各派的人众想必俱都囚禁在内,倒省下一番逐步探访的工夫。不过敌方戒备至此,他们救人的行动反而极不容易得手。
更何况,灭绝、空闻、空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翠山、关能等,哪一个不是身手卓越的武学高手,目前竟被敌人尽数生擒。可想而知,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厉害,简直不言可喻。
韦一笑也与他一般想法,见状眉头微皱。此二人却不知晓,殷扬的心里其实早有打算。即使六派人马生变出事,潜伏其中的暗子也不会惧怕普通的事情变动。唯一顾虑者,反是如何利用此趟“救命之恩”,最大限度的取得六大正派的感激与加入。
三人触发以前,殷扬曾经说过,此次万安寺之行,切记不可鲁莽从事,这也是特意留下特能闯祸的周颠的原因所在。
三人一见守备,当即悄悄退开。
不想突然之间,第六层上的宝塔火光大亮,共有八九个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这些火把先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一路转圈下来,终于来到底层,从那宝塔的正门口逐一行出,继而走往寺后方向。
殷扬与杨逍二人相视一笑,挥一挥手,便从侧面潜行欺近。
万安寺后院,一株株的参天古树栽植两旁,三人躲在树后以为掩蔽,一听有什风声响动,便即奔上数丈,跳窜树顶。三人轻功虽高,确都是内里谨慎,心思慎密的人物。
为恐给人察觉,每次快速移动,都是相机而动,故意乘着风动落叶之声轻身移步。如此走上五十多丈,已看清楚十余名黄袍男子,手中各执刀兵枪棍,正在押解一个宽袖大袍的中年人。
那人偶一转头,殷扬瞧得分明,正是昆仑派的掌门人,江湖人称“铁琴先生”的何太冲。殷扬见了好笑,倒有些感叹这个人品不怎么样,个性还有些惧内的昆仑掌门,实在有够倒霉。
就在殷扬怜悯老何的同时,前边的一干人等,已进了万安寺的后门。
三人多等一会儿,果见四下确实无人暗桩,方才从后门帘中闪身而入。
这里的寺院房舍众多,规模之大,几和少林寺相仿佛。中间一座大殿,长窗之内灯火通明,料想何太冲是被押到该处。殷扬闪身当前,到得殿外,伏于窗下,从长窗的缝隙当中朝向殿里张望。
杨逍和韦一笑衣襟带风,微声随后,分列殷扬左右把风,以防外人偷袭。他三人艺高人胆大,此刻深入龙潭虎穴,心下确不有所担忧,俱想若凭他们三人之力,便是皇帝老儿的后宫也可去得,哪怕是这小小的万安一寺?
长窗缝隙甚细,殷扬瞧不清楚,与杨、韦二人使个眼色,带头绕柱登梁,居高临下的观望屋内。
这个位置高约五丈,可将窗后情景大略看进眼内,所站之处却是有些醒目,倘若有人正巧向上仰望,一袭白衣、站得笔直的殷扬,特点太过鲜明,想是一览无余。
杨逍和韦一笑见到这位殷旗使还真是胆大包天,就连听墙角的活也干得这么夸张,心头亦被激起几分豪气,各自施展轻功,干净利落的升至上头,并肩而立。
殷扬甫一站定,只听屋内何太冲的声音,气冲冲道:“我既堕奸计,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可决。你们想要逼我做朝廷鹰犬,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便是再说上三年五载,也是白费唇舌。”
这何先生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甚至还有些小无耻,但此时大关头上,却能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的气概。
搞掉人家师父,也就是前代掌门白鹿子的昆仑派宿敌杨逍,听得暗暗点头。反观殷扬和韦一笑两者,确是有点不以为然。殷扬是因为通晓人性,而韦一笑则是单方面对这铁琴先生先入为主,没有丝毫好印象。
但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冰冰道:“你既固执不化,主人也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
殷扬闻言望去,看到一条大汉。
何太冲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齐斩断,也绝不投降。”
那大汉道:“何掌门说得好!我先再讲一遍规矩,你若胜得过我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可若是败了,便需斩下一根手指,囚禁半月,再问你降是不降。”
何太冲道:“哼哼,我已断了一根手指,便再断上一根,又有何妨?废话少说,拿剑来!”
那汉子冷冷发笑:“等你这十根指头,全部断齐之后,你堂堂的昆仑掌门便想再来投降,我们也不要你这等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他好好练练!”
另一名粗壮番僧,踏前一步,大声应道:“是!”
殷扬暗运一阳指力,轻轻将一条材质颇硬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挖大一些。瞧见屋内的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长身而立。这把剑头包裹厚布,又软又钝,完全不能伤人。可对面的高大番僧,手中则拿着一柄青光闪闪的纯钢戒刀。
两人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强弱便可初判。但那何太冲毫不气馁,木剑一晃,道句:“请!”,刷的快递一剑,去势极为凌厉。韦一笑观了也是暗道:昆仑剑法,果有独到之秘,这套《雨打花飞剑法》倒也算不错……
那个番僧摩诃巴思,如同寻常的蒙古武士一般,身材高大之极,行动确甚敏捷。一柄普普通通的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冲的各处要害。杨逍二人只看了几招,便即暗暗吃惊:怎地何太冲脚步虚浮,气急败坏,竟似内力全然失却?
又想到,不几日前来大都的路上,殷扬曾跟他们简略提过的那种毒药,心头同样大为戒备。毕竟,若真被人废去功力,即使他们所用的招式再怎么高明,也必定要吃大亏。
就像眼下的何太冲那样,他的剑法虽精,内力终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凌厉威力,根本施展不出全部水准。若非番僧的武技,确实逊他两筹有余,几次猛攻向前,总被何太冲施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这场比斗真是打也不用打了。
可就算如此,失去内力的何太冲也绝对支撑不过需要耐力的车轮持久战。
拆到第五十招,何太冲低喝一声:“着!”
一剑东来,疾劈西转,再又斜回反前,这招使用出来,变化极端复杂。只听“托”的一声轻响,何太冲的木剑已戳在那名番僧的腋下。如果他手中持着的乃是自家昆仑佩剑,又或者他本人内力未失,剑锋只怕早已透肌刺入,要了那番僧摩诃巴思的半条小命。”
一旁观战的几人当中,有一人见到己方落败,眉头微微一皱,寒着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
殷扬闻声辨位,隔窗斜眼瞥去,即见说话之人,脸上阴阴沉沉,如罩一层黑烟,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垂在尖削的下巴上,正是武当山顶,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玄冥二老鹿杖客。
此刻他负手而立,一双老目半睁半闭,貌似对面前的战事漠不关心。殷扬仔细察言观色,无论是中气、还是面相,都未看出他有半点颓堕之态,已知这老家伙女人玩得虽多,功夫却也不曾落下。早前杨逍带给他的那点伤势,恐怕早就完好。
慢慢再向前看,只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之上,虚踏着一双小脚。脚上穿着一对鹅黄缎鞋,鞋头上各缀一颗夜明珍珠。
见这对脚,形状纤美,踝骨浑圆,殷扬心中一动,倒有些后悔当日绿柳庄中,光顾着调戏人家,又对占人便宜、吃人豆腐太过热衷,竟乎于忘了此事!
转瞬又想:
不急,不急,无须多久,总有她还的时候。
再说了,人家小姑娘不还欠着自己三个条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