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被独召前去成周,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从辟母口中得知。
那日的日头很足,白花花的阳光下,几只麻雀在夷宫庑顶的圆瓦之上不时跳跃,叽喳吵闹。鲁宫,除了寺人来回走动的声音,几乎一片寂静,这个时候大部分宫妇都己小憩。
辟母一身庄重礼服立在阶上,眼中似讥似讽,“呵,此去成周,定要备妥佳果牺牲祭祀行神,倘若再落水,只怕太子无法前往找寻。”阿兄被派去拜陈国,我一早知道,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两人时间刚好错开,自那日后,我己有月余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只从宫人只言片语中闻知,阿兄或许是去谈鱼与磊的婚事,顺带的接回我的媵器。
定定凝着她那张快速开合的嘴,我没有开口。我不喜欢辟,同样的,我也不喜欢辟的母亲。所谓言传身教,辟那样浅薄无知,多半是传承了她母亲的脾性。
我不会降低自己的水平,与她一般计较。于是,准备选择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踏步离去,就在转弯时,或许我的不理不睬激怒了她,辟的母亲气不过,在我声后用不高不低,正好我能听到的声音说,
“勿以为你比辟地位高些便欺她善良,夺她所爱。哼,此去成周,怕王姒早给你选好夫君,陈大夫,劝你还是忘了罢!”
心中诧大过于怒,猛然转身,直视辟的母亲,我冷声问,“你说什么?”我何时夺了辟的所爱?何时欺她善良?王姒给我选好夫君,此去成周,我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
辟的母亲或许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冷然盯过,肩膀缩了缩,最后又觉得我不过是个小辈,有何可惧?于是,挺挺脊背,接着道,“夫人昨日道那人乃宋候季子,与你正是天作之合,同样煞气!”
煞气?这宫里有流言我知道,今儿个倒是第一回听到,似笑非笑望眼眼前妇人…扶扶额头,忽然觉得那庑顶的麻雀实在吵闹的很,按下藏着的袖弩,立刻有一只中箭从庑顶掉了下来,贯穿的眼珠流了出来,血正好落了辟母一脸,顿时吓得她花容失色,大叫起来不停挥袖去擦,身后世妇们跟着慌乱起来,拿帛帕帮她擦拭。
望着那一团乱的场景,我十分虚假关心,“庶夫人,你可安好?…”
辟母顶着一脸血腥,愤怒望我,“是你!”
当然,我回她的,是一个十分无辜外加委屈的表情,“庶夫人,何以有此言?如此误会娻,娻感惶恐…”说完,抬起手中袖帕就要往眼角去擦。
“你…!!!”
抬手将那指着我的手指轻轻移开,我挑挑眉毛,含笑道,“庶夫人请保重!只怕今日回去需祭拜行神,日后方可出室。这鲜血从天而降,或乃神祗启示,庶夫人务必小心血光之灾啊!…”
不屑看着她那惨白脸孔…后面的话我没有再说…西周人人信奉鬼神,凡事问神,想要怎么捏怎么耍她,我自然可以做到,但捏她只会降低我的水准,小小戏弄一番,看她日后还敢如此多舌!
辟的母亲与世妇们听了,果然慌了起来,直道该去问贞求卜,要备何牺牲…
那慌乱,我没再理,转身快步离去,将吵闹甩在身后。
过不得一会,身后辟的母亲或许看见雀身上的小小红翎箭,回神过来,不停嘶叫,“你…你…是你放的箭!”
转身,我轻描淡写一笑,驳道,“庶夫人忘了,娻不过一长居深宫的公女,有无习射,人人都知,这箭法,明显乃上杀,定是箭术精湛之人为之,又怎么可能是娻呢?”
这么一说,她的动作呆滞住,面露惑色。
“非汝为之?”
自然没有人答她。
“菁,你知道王姒何以召我去成周?那人是谁?”
“小人,小人不知..”
这孩子实在不适合撒谎,那飘忽不定的眼神,答案再明显不过。
“刚刚辟母之事你可有看到?”
“小人小人没看到。”
“哦,可否还想看一次。”
“勿需…”
“那你便老实说了罢,汝委实不适诳语。”
菁果然不再支吾,最后绞绞衣袖,“那日,小人是无意之中听到寺姆征与庶夫人的谈话。”
靠在宫墙之上悠悠望天,我轻声回了个喔字,示意她继续。
宫外青天,一层层白云飘了过来,忽散忽合的,与这鲁宫之中情景何其相似,没想到,这些快又要与阿母分别了,如果是王姒赐婚,君父是不会拒绝的…
“那人乃宋候季子,听人道曾娶妇,但不想新妇不过一载便逝,有祝史帮他占卜,兆书上言他天命煞星,煞气冲宫。宋候欲意换命,帮他谋求命硬妇人,却在这时,宋候长子夫妇因为他双双坠涯,只余幼子…如此几载,无女愿嫁,王姒听人言君主乃命硬之人,坠涯不死,便欲将君主赐婚宋候季子,以示天恩。”
听完,微微一笑,这王姒还颇有些意思,做起红娘来了。
天命煞星,煞气冲宫么?
难怪那日阿母闷不吭声,隐含泪光了,怕是担忧我此去,也像那新妇一般一命呜呼罢?
夏日炎炎,阿母同君父告过宗庙,拜过行神之后,方送我上路,走之前,阿母嘤嘤叮嘱阿兄熙要如何如何照顾我,又吩咐随行世妇多多注意我的饮食起居。
轮至我时,阿母脸上浅笑隐没,一脸沉重,“娻自幼乖巧姝慧,汝祖父屡次赏赐,娻都端得沉稳大方,宠辱不惊。汝祖父曾赞你娴良,又叹汝非男儿身,如此气度若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彼时阿母闻之,喜忧参半,喜汝品德优良,众女之人唯尔得君上如此夸赞,忧汝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或会委屈了自己…直到现在,阿母都不知娻喜何恶何…”
说到最后,轻轻一叹,有泪流下,“此去成周,所谓何事菁必己同你言,只是阿母不想娻委屈了自己,如若,如若….”
说到后面,己是隐有哽咽,最后泣不成声。
心中一酸,无视众人目光,将阿母瘦小颤抖的身子搂进怀里,我像阿父,比之阿母高了半个头,此时她伏在我怀中的样子,看起来份外让人堪怜。
阿母,也只有面对我的事情时,才会如此激动。
轻拍安抚,“阿母放心,娻自不会委屈自己!此去成周…君父早有言,王姒只是想看看我…”
“然…”
君父上前,从我怀里接过阿母,轻声安抚,“环不必担忧,王姒也道此事未定,再者王姒与尔同宗,所选之人必是佳婿,着实毋需担忧。”
两人又谈了许多。
君父与阿母谈着,我忽地想起熙也要与我同往,但似乎没有他的声气,于是转头去寻。
便见熙站在他母亲身侧,红着眼眶望我这处,吊着眉毛一脸可怜的模样,好似难分难舍的那个人是他,这…刚刚还觉得有点惜别,或许称得上悲壮的场面,被他这么一望,我顿时想笑场。
往洛邑,路途十分漫长,值得一提的是,我没想到我竟在宾馆处偶遇到了裌与皋,难得的是,那时皋竟一身吉服坐在舆车之上,侍卫持茅随侧,而裌也是一身火红吉服,上面绣着小小的龙,小脸端得严肃直视前方,隐隐生出尊贵之气。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
宾馆里,菁正帮我备膳食,不时馆人穿插其中,端水端饭。
随身带的简犊己翻看完毕,我等得无聊,便站在大屋前的台阶上望天,这个习惯…是我来成周后养成的。
看浮云来去,瞬间万变,有时能忘了世间所有一切,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似在那湛蓝青天之上,俯看着宽广麦田,又细数着或许到哪里就是尽头。
“君主!”菁在身后唤我,“浆食己备妥,可是现下食用?”
随着她的叫唤,我回神过来,嗯了一声,转身,便撞上皋那双黑黑沉沉的眸子,也不知站在这里多久了。
微微一笑,“皋!”
又叹口气,这人还真是别扭,我如此客气打招呼,竟回我冷淡一瘪和宽阔背影!难道,那日的不快,他能记得如此之久。
但如此,他又何需站在这角落里,偷偷看我?
摇摇头,真想不明白。
正用膳,外头一阵喧闹,然后一阵旋风刮了进来,我端坐在席上的身子被人扑倒在地。
“阿母!阿母!”
将粘在我身上的小豆丁拉开。
“裌,何以此时来了,可己用毕饭食!”
小家伙眼睛瓦亮,“尚未!阿母阿母!裌好开心终于见到阿母了!呵呵呵!”
最后倒在地上打滚起来…扯他起身,“你阿父呢?!”
小家伙将头搭在我腿上,“阿父害羞,不肯来!”
呃…害羞?我怎么也没法将这两字与那石头联系上…
“何故?”
“阿父坏,独占阿母的帕子,不给裌。”
牛头不对马嘴…
“那日,阿母给裌的信可有收到?”
刚刚还十分振奋的小人,立马萎蘼起来,“…收到,可..裌有许多字不识…”
说到这里,他脸色又是一转,“阿母,裌不识字,阿母是否能今晚再教教裌,裌欲同阿母睡一张榻。”
呃…我扶扶额头,是真不识,还是假不识?这番,难道是为了霸占我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