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知道两人同路,而又委实与裌许久未见,便邀了同往镐京。
小豆丁一路上兴高采烈,不时叽叽喳喳显摆他最近入小学学到的东西,而皋仍旧不喜不怒,只间或向我投来一眼,只有裌问话时,才偶尔发出个鼻音来,尔后复归沉默。
而熙…自从有裌之后,对我的怨念忽然暴涨起来,每日都道阿妹偏心之极,只在意裌。
而裌,小小年纪,心眼倒多得紧,怕兄熙抢了我的关爱,立马吊我手臂上,死不撒手的冲着阿兄显摆炫耀自己如何被阿母宠爱…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倒不寂寞。
很快镐京,也就是宗周到了,这里曾是祖父摄政之地,是他的骄傲所在。武王卒后,成王便建都洛邑,即是成周,成周分王城和大廓。王城处于成周西方,内设天子宫殿和官署;而大郭却是居民区和成周八师的驻扎地,其中建有宗庙社稷。如今宗周镐京与成周洛邑一并构成大周军事,文化政冶中心。
帷帘之外,浩渺瀍水穿城而过,洛邑大街行人如织。
熙弃马就车己经赖在我的舆车之内数天有余,摆明了同裌争风吃醋。
此时正拿着红圆的果子,吃一口巴咂下嘴,逗弄一下窝在小小靠垫一角的裌,而裌则抱着小小圆圆的藤球,气呼呼不甘瞪他。
揉揉太阳穴,我无奈一叹。
这两人,是天生的冤家。阿兄熙甫一见到裌,听他唤我阿母,便睁圆了眼,极为不满,一路上窜下跳,威逼利诱着让裌改称呼,裌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不改就是不改。
两人各不让步,僵持不下。
而皋,除了用膳时间会过来极其简要招呼两句之外,所说必是有关沿路食宿,再无其他,其余时间具是端坐马上,目不斜视的赶路。
这个男人,话还真不是一般少。
渐渐地,我很好奇他这性子是如何练成的。
自入周以来,身边之人或像玑一样爽朗活泼,或是像纪或酋一样温文有礼,或像熙一样简单快乐,很少会碰到他这种别扭闷骚的男人…似乎…从他的表现来看,我隐隐地感到,他其实是在刻意的压抑着自己去靠近别人,也刻意地将别人送上的关怀拒之门外…像受伤的兽,为自己划出个地盘,如若有人进入,便发出警告,露出不善…
“阿母!阿母!裌…裌也要果子!要比熙还大的!”我正凝着帘外皋的身影出神,裌忽地细声细气在我耳畔说道。
望一眼仍旧窝在车角的小豆丁,我会心一笑,自从上次他死活着要与我同睡,而又不小心犯错之后,便一直窝在那个角落里,说话也不敢大声,连吃东西也不下来。
原因便是那天天露微青时,我被一阵沙沙之音吵醒,睁眼,便感身下草席一阵濡湿,而睡衣粘在背上,湿濡得难受,鼻息间一股尿骚味,半醒的脑子忽然清醒了,我意识到,草席这是被裌光荣地画地图了。
于是唤醒裌。
裌在知道自己犯错后,怕我第二日不再与他同睡一榻,于是睁着清澈圆眼,肉肉的食指与拇指掐成一个小点对我道,“阿母,裌只需如此…如此狭窄之地便可…”
我未说什么,他倒十分乖觉的拖了那差不多有他半个身子高的草枕,放在角落里,曲身睡下。
睡之前,不忘可怜兮兮瞧我一眼,似乎在分辩着我的喜怒。
而我,自然是不动声色。
那时,心底也不知为何,见着那他小受模样,一时有些恶劣的想要看看他能忍至几时,便没有出声制止,没成想,这一路他果真都抱着那小小藤球窝角落草枕里睡,不过却间或微抬圆圆的脑袋望我,顺便幽怨一下,阿母不疼他了…
有一日,半夜醒来,见到他那环抱着腿的睡像,我心酸了也心软了,于是抱至身边,挨着他睡下,才觉心上好受一点。
这…算是默许了他可以随意占据榻上任意地方的。
但,好似一向聪慧的裌这个时候笨得紧,故意与我闹着玩儿,听不懂看不明白我在做何,而我说的话也被他直接忽略,颇有一意孤行的意味,仍旧每夜窝在角落里,等我去抱他过来。
原本我不知他是故意装的,后有一天,借着牖外皎洁的月光,见到了裌嘴角昙花一现的贼笑,方才意识自己竟被个小小孩童给捉弄了,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狠狠亲了他几口,算作补偿这才罢休!
目光回至裌脸颊上仍留有红印的地方,含笑让菁去取了滚圆的果子,比熙的要大。
熙见了立即不满,“阿妹,你怎可如此偏心?”
没好气看他一眼,“偏心?!倘若阿兄不惹麻烦,只怕早己至成周。”
这话一落,阿兄熙立时有如霜打的茄子,萎恹下来,默默埋低头颅,不敢再出声。那天他被匠人用块璞玉勾进琢室之中,众人心急如焚寻了整整一日,终在那小小一方琢室里见着全神贯注与人一同琢玉的他,不知为何,平时十分冷静的我,见至安好的他后,先是心中一松,接着雷霆震怒,不顾礼数训斥他一顿,待训完,才回神过来,自己何时如此失态过…
于是收拾好胸臆间怒气对他道谦。
好在,阿兄虽被我如此责备,倒一副不太在意的态度,除了微现愧疚,便是窘窘笑了,默默跟在我的身后上了舆车,路途之上不敢再随意乱走。
没想到,阿兄虽然看似痴人一个,却十分通透,见我不再生气,便红着脸憨声道,“娻如此,说明娻心有阿兄,此为好事,况此次确乃为兄之咎..”说完脸更红了。
拿木犊的手一顿,忽地了然。
阿兄这番言语虽简单,却道出了最深层的原由…只怕,我是真将他当家人看了,在乎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怒气冲天。
抬眸正要开口与熙说话,结果对上皋似笑非笑的眼神,愣住。
望望帷帘外天色,原来己是薄暮时分,难怪他有点人气了..
这块石头,最近也不让人省心,白天话少得可怜,到了夜晚话虽也不多,但却比白天神彩飞扬不知多少倍,偏偏他又十分喜爱静坐我旁,用那双黝亮灿烂得如星子般耀眼的眸专注凝着我的脸庞,听我说着那些就连自己也忘了是何时听来,或看来的杂版故事,如有不明,便间或用他那要命的磁性之音问询一下…
整个过程,被那么一双隐有灼光却又不太热烈的眼注视着,还有那要命的魅惑声音拨弄一下….那种感觉…好似..他的眼中唯尔一人矣,这种人这种感觉对我这个多年来一直缺少激情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折磨,偏生,我还不能说什么,简直苦不堪言…
与纪恋爱之时,两人极少见面,只偶有书信来往,那时只觉淡淡的安心盈绕,很安全很舒服,懒惯了,与人交往时,不由自主的会选那些认为是在安全尺度之内的人,纪便被认定是这种人。
而面对夜晚的皋时,我却忽地发现自己总会僵硬身子,僵硬着声音,这是长久以来,对危险的本能戒备…
这种状态,我不太喜欢。
抗拒了,便会生出不耐,每在这时,皋似知了,会忽地离去,同熙两人并肩坐在星夜之下的草地上…就着高空闪烁星光,喝酒聊天.
刚刚那场无形的抗拒在这时,便会自然崩溃,一切回归正形。
而皋,似毫无察觉我的不自在,又似颇有点乐不失彼…每至夜,一如既往的听我说故事。
我有时会觉得,皋似乎有着双重人格…但这个想法,因他对着别人的正常举止,又被我很快否定,或许不过是我的错觉。
“阿妹,宾馆到了。”
扶着阿兄的手下了乘石,刚立定,身子便是一僵,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那个笑得云淡风清的人..此时衮服博袍衣冠楚楚地立在宾馆不远处的瀍水河畔,潋滟的波光似全落进他的瞳眸之中,定定望我。
而他的旁边,玑一脸幸福与他并排而立,微风轻拂,露出滚圆的小腹。
“娻!”玑仍旧笑得没心没肺。
“娻,王婶道你不日便至,果然诚不欺我。”
回了个轻轻的嗯字,尽量忽略掉心中涌起的不适,我扯个笑道,“王姒在诰文之中并未提及玑会至成周,没想到姐夫也在。”
这声姐夫刚叫完,便见一旁扶着玑的纪身子一僵。
而玑却是抬眸瞧了一眼一旁自己俊逸的夫君,那眼中说不出的娇羞和幸福。
玑有了身子,纪是不放心才跟来的罢…
心底叹口气,罢啦!正如阿兄酋所言,齐纪终究非我良人,如今都成姐夫了,又有何可念想的…只是有些遗憾罢啦..或许是我太过思念拓跋,不自觉得想着同样独占纪。
几人一同用罢四饭,又谈了近况了,便各自散了。
暮色渐浓时,我本以为裌会与我同寝,却不想裌忽地一脸正儿八经对我道,要独寝。那模样,俨然小大人。
这孩子….
第二日,磬扣钟鸣之时,我与兄熙来到天子宫殿之外,早有上了年纪的诸候公卿着吉服,配圭璋候在影壁之外,鸣玉之声清脆响亮。
我没想到皋与裌竟也在,见惯了着常服的他,此时衮服博袍,持圭立于众人之中的样子,倒有些鹤立鸡群,长而宽的绅带在清晨的微风里轻轻拂起,让我眼前为之一亮。
他身后不远处,祭社的土台威严耸立,那里是成周的信仰所在。
又是一阵钟磬声穿过殿壁,声声铮鸣飘荡而来。
宫门被侍卫推开,天子宫殿立时现于眼前,淡淡阳下光,片片圆筒瓦耀眼闪亮,一条长长的公道通向堂上。
刚刚还喧华的众人忽地安静下来,鱼贯入宫,至堂下一拜,再至堂上一拜,而我被寺人独请往王后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