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 银岭。
良吉山庄别墅区29号。
宋野城刚刚推开屋门,才把手搭上电灯开关,就听幽怨的一声“喵呜——”, 紧接着便觉小腿挂上了一个沙包。
宋野城轻笑一声, 按开灯,蹲身戳了戳白毛的脑袋:“饿了是不是?”
白毛再次“喵”了一声,眼珠滴溜溜地仰望着他,仿佛在怨他明知故问。
宋野城抬眼看了看旁边的食盒,发现果然已是空空如也,于是拎起白毛放上肩头,单手扶着它起身去拿了些食水。
白毛从善如流地抱着宋野城的脑袋, 待到食水加进餐盒、吃的喝的一到位,它立马不再跟他腻歪,纵身一跃从他肩头跳下地, 凑过去享用起了自己的宵夜。
宋野城“啧”了一声, 顺势在它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捏着它的耳朵对这有奶就是娘的行径发表谴责:“你个小没良心的, 还真就是只要有吃的就行哈?都不想想今天为什么换人喂你了?”
他这故作严肃的语气半点也没把白毛吓着,它不耐烦地歪着脖子躲开他的手, 甚至还眯着眼回头看了看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好矫情哦。
“嘿?”宋野城没料自己居然被只猫给嫌弃了,随即想起自己先前一本正经跟江阙扯淡的那句“万一它看你不在就绝食怎么办?”,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按着白毛的脑袋乱七八糟呼噜了一通,而后无奈地笑叹着、仰身躺在了旁边地毯上。
他今天其实是有点累的。
中午拍完方至夫妇墓园相见的那场戏后, 剧组众人简单吃了点盒饭, 下午又接着拍了一场同样是在墓园发生的、方乔骨灰下葬的戏。
那场戏在电影中的时间其实早于前一场, 甚至比方至在女儿房中经历噩梦的那场戏还要早,但之所以放到后面来拍,是因为它的情绪比前几场都难把控。
因为人的悲伤是有递进的。
在遭遇突如其来的天降横祸时,人们最先产生的反应不是悲痛,而是一种茫然无措、难以置信、尚未接受现实的震惊与惶惑。
这种状态比单纯的悲伤和歇斯底里的痛哭更复杂也更难表现,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顺利拍完上午哭戏的许意在下午那场中频频出错,迟迟进入不了状态,以至于整场戏NG了数十次才终于完成。
虽然NG的是许意,但那毕竟是两人同框的戏份,许意一旦NG,宋野城就也得跟着重来,如此反复出戏入戏、反复调动情绪再戛然而止,实在是非常磨人。
不过宋野城在片场时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场戏的难度,也知道对于许意这样的新人来说,哪怕技巧和天赋都不差,经验匮乏却是硬伤,这就导致复杂内敛的情绪比外放夸张的要难演绎百倍,掌握不好分寸也实属正常。
然而理解是理解,累也是真的累,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情绪反复调动消耗造成的精神上的疲乏。
如果江阙在就好了。
宋野城心想。
至少回来随便聊点什么也能解解乏。
他躺在地毯上叹息似的舒了口气,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打算给江阙发个消息。
不料刚把手机举到眼前,他就看见锁屏界面上显示着一条微信推送:
【唐瑶:[视频] 】
宋野城愣了愣,解锁进微信一看,发现那是唐瑶六点多发来的一条视频。
视频时长接近六分钟,封面图黑乎乎一片也看不出拍的是什么,宋野城索性没再多想,直接点开它播放了起来。
下方的时长开始跳动,画面仍是黑色,但声音却已经率先传出。
那是钢琴声。
两秒之后,遮挡住摄像头的东西终于被挪开,画面突然亮了起来,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被落地窗环绕的房间。
落地窗外余晖渐尽,而窗内则被浅色灯光轻柔笼罩,房间正中有架三角钢琴,而钢琴前坐着的那个背影宋野城几乎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江阙。
江阙背对镜头坐在钢琴前,双手搭在琴键上,正在心无旁骛地弹奏着一首陌生的曲子。
悦耳音符从他指缝间流淌而出,轻盈地蔓延开来,浸润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将人轻而易举拉入了他的意境之中。
宋野城静静看着屏幕里的背影,静静听着他指间舒缓流畅的旋律,只觉疲惫的身心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温柔抚慰,被轻轻濯去了纤尘。
就这么听着听着,如同被涓涓细流浸润洗礼,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地,宋野城仍觉有些意犹未尽。
然而就在这时,画面中的江阙倏而抬眼,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向了镜头——
下一秒,画面戛然而止,视频播放结束。
宋野城愣了一下,紧接着回忆起江阙最后看向镜头时的愣怔和眼中的意外之色,电光石火间反应了过来——这个视频是偷拍的,江阙对此并不知情。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野城不由失笑。
白天他发消息问“在不在公司”的人正是唐瑶,但他其实只是托唐瑶在公司照应着江阙些,别让他又不小心被围观堵截,没料唐瑶居然跑去给江阙拍了段视频,而且还是偷拍。
从视频里江阙最后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已经发现了唐瑶的存在,宋野城不禁有些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
想着,他给唐瑶回了条消息:
【宋野城:他说什么了没?】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而宋野城也没干等着,他把那视频保存进了本地相册,然后再次点开,又从头看了一遍。
坦白说,先前得知江阙的钢琴是自学的时候,宋野城还以为他的琴技大概只是“会弹”的程度,然而直到看见这视频,他才惊觉自己误会得离谱,因为哪怕是以专业鉴赏的标准去看,江阙的水平也绝对堪称出色。
再一联想他在文字上的非凡灵性和在绘画上的卓众领悟力,宋野城不由得心生感慨:如果说艺术、灵感与天赋都来源于缪斯馈赠的话,那么想必江阙一定是被诸位缪斯共同偏爱的那一个吧?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手机里正在播放的视频蓦地中断,被一个来电占据了屏幕。
宋野城下意识以为是唐瑶看到消息给他打来了电话,但等他看清来电显示的名字时,恍惚间意外了一下。
雷子?
这名字虽不算陌生,却也远远算不上熟悉,因为两人关系如果非要概括的话其实只有七个字: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野城是如此,对方也是如此,两人除了“业务往来”外几乎没有私交,属于平时闲着没事绝不会联系彼此的那一类,双方上一次通话还要追溯到……两个多月以前。
宋野城从地毯上坐起身,抬手接通了电话:“喂?”
“欸,城哥啊?”对面很快应答,声音显得十分活跃,“我是雷子,你睡了没?”
“没呢,”宋野城道,“怎么了?”
雷子“嘿嘿”了两声:“那啥,我有个事儿跟你说啊,就是……你还记得你之前让我查的那个人不?”
是的,他们两个月前的上一次通话正是因为宋野城让他帮忙查个人——那时的宋野城刚和江阙见完第一次面,被他那“穿书”的鬼话忽悠得简直没脾气,刚从江阙家出来就给雷子去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查查这个人。
这也正是雷子的“业务范围”。
他的职业类似于私家侦探,但因为目前国内法律并不认可这一职业的存在,所以他其实并没有任何正规的资格认证,只是凭借高超的信息收集技术和强大的人脉关系网承接业务,属于不违法却又上不了台面,长期游走于灰色地带、压着红线打擦边球的那一类。
此时听到雷子的话,宋野城简直有种穿越的错觉,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而他和江阙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对立关系,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还交托过这么一件事。
思及此,他不免觉得既无语又好笑:“……不是,哥们儿,你这效率也太感人了吧?两个月前的事你到现在才给我答复?你是去冬了个眠吗?”
雷子自知理亏,再次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给自己打圆场道:“嗐!这不主要是因为你当时也没说急着要吗?我那会儿刚好来了几个急单,就先紧着他们的忙活去了,结果忙活完了回来一看,嘿?我城哥这也没催啊?那我心说这事儿你肯定也不太在意,这不就查得比较佛系了呗?”
这段话其实就一个主题——我忘了。
但雷子不愧是长期混迹三教九流出来的人,舌灿莲花的功力相当深厚,没理也能说出三分,还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宋野城好笑地听他扯完闲篇,也没真跟他计较,毕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这件事的确已经不再重要,甚至出于对江阙的尊重,即便雷子真查出了什么,他也不打算再去探寻。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撤单”,对面的雷子却已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啧,扯得有点儿远了哈?那啥,我其实就是刚才晚上跟朋友吃饭的时候听说了个事儿,正好跟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地址有关,所以就想跟你说一声来着。”
地址?
宋野城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想起了江阙租住的那片既没物业也没安保、治安堪忧的筒子楼,立刻有些担心道:“那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雷子不太懂他的语气为什么突然警惕了起来,赶紧解释道:“哦,那倒没有。就是那片儿不是个待拆区吗?我朋友说之前是因为有几家钉子户没谈拢才一直拖着没动工,但现在已经谈妥了,过几天就要正式开始推楼了。”
听到这话,宋野城先是稍稍松了口气,而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正式推楼,那也就是不能再住了?
思忖片刻后,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居然变得有点微妙,眨着眼对电话道:“行,我知道了,谢了啊哥们儿。”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那我就先走了啊?”
筒子楼走廊里,刘姐在江阙门前回过身,不乏抱歉地苦笑着叹道:“唉,本来以为至少还有几个月,我也没想到这说拆就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剩下的租金我这两天就退给你,给你转卡上哈。”
“没事。”江阙理解道,“您慢走。”
刘姐不好意思地讪笑着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便告辞离去。
江阙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单手扶着门框,在斜斜洒下的清冷月光里站了片刻。
这片筒子楼马上就要拆了。
这与他当初租下时设想的有些出入。
他原以为能在这里住满一年,直接住到倒计时结束为止,却没料天不遂人愿,这才不到半年就得重新再找地方。
所以……该搬去哪儿呢?
江阙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头绪,只得先伸手将门合上,关掉客厅的灯回到了房间。
重新坐回床边后,他抬眼环视了一圈。
他的东西其实很少,这间房里所有家具、家电、包括那台电脑都是房子自带的,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衣柜里的几件衣服、几套床上用品,还有床下的那只旧木箱。
贺景升曾说他简朴得仿佛一个苦行僧,也曾对他把所有收入都捐出去的行为深表费解,吐槽他不给自己留退路,活得像是“有今天没明天”。
然而只有江阙自己知道,他的确是有今天没明天的——腕表上的倒计时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终点的钟声即将敲响。
江阙静静望着前方,在床头灯昏暗的灯光里发呆许久,似乎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忽然,一阵震动从衣兜里传来。
江阙蓦地回神,摸出手机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无比熟悉的来电名称:
【宋野城】
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地,江阙滑动屏幕接起了电话:“喂?”
因为房间太过寂静,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小了许多,宋野城在对面一听,还以为他已经睡下了,不禁跟着放轻了音量:“睡了?”
江阙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小,立刻清了清嗓子,音量稍稍提高了些:“没有,在房间待着呢。”
宋野城“哦”了一声,也没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问道:“你那边房子是不是要拆了?”
江阙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看了眼手机,心想自己这边也不过才刚刚得到消息,怎么连千里之外的他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宋野城像是有读心术似的,不等他开口问就已经解释道:“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他正好听到了消息。”
江阙倒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只是眨了眨眼,心想他朋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随即应道:“嗯,是要拆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住?”宋野城问道。
江阙想了想,坦言道:“还没定,明天先找找看吧。”
听到这话,宋野城心中暗喜,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一本正经道:“哦,那你可得记得考虑一个问题。”
江阙迷茫道:“什么问题?”
宋野城循循善诱:“你想啊,你接下来至少还有两三个月要待在剧组是不是?”
江阙“嗯”了一声,宋野城继续道:“所以你就算租了房子也没法儿住,是不是?”
江阙能感觉到他似乎在铺垫什么,但一时间又琢磨不透,只得再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宋野城道:“所以你现在找房子,其实就相当于只是找个地方放东西,对吧?但就算房子闲置着,这几个月房租还得照付,那岂不是很浪费?”
这话确实没毛病,但江阙听完后还是没能get他的重点:“……所以呢?”
“所以干脆别找了,”宋野城理所当然道,“我家正好空地儿多,不如你先搬我那去?”
江阙没料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脑中忽地空白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下意识便道:“可是……”
然而他卡壳了半天,愣是没能“可是”出什么名堂来,听得电话对面的宋野城直想笑——这套说辞是他在打电话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的,连他自己都被说服了,自认为逻辑根本无懈可击,他就猜到江阙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托辞。
但他也没嘚瑟太久,立刻趁热打铁道:“别可是了,大不了等电影拍完你再找房子呗,反正又不着急?”
这话既是缓兵之计,也算是给江阙铺好了后路,让他更加没了拒绝的理由。
宋野城听着话筒对面的静默,在心里默默数了三秒,三秒毕,果断将这判定为了默认,快刀斩乱麻道:“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你东西多不多?用不用我帮你约搬家公司?”
这回江阙可算是能插上话了,立刻道:“……不用。”
“行,”宋野城飞快道,“那你早点睡吧,晚安。”
说完也不等江阙应声,他就已经麻溜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江阙把手机拿到眼前,错愕地盯着已经跳回了主界面的屏幕,简直被宋野城这串让人来不及反应的操作给弄懵了。
两秒后,新消息到达——
【宋野城:南湖区天御鹿鸣别苑A8,通行码,院门密码301086,正门密码301086,要用车库的话可以走后门,备用钥匙在院子右边秋千椅底下的竹筒里。】
江阙:???
这么一大长串,怎么可能两秒就打出来?
他回忆着刚才宋野城那番仿佛经过演练般层层递进的说辞,思忖了一番后,终于醍醐灌顶地猜到了真相——这条消息和那番话恐怕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宋野城在打电话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江阙愣神地眨了眨眼,半晌后,后仰身子躺在床上,将手机扔在一旁,望向了天花板。
他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如果说他当初试着走近宋野城时,只是想在孤立无援的冰天雪地里触及一抹温热指尖的微渺希望的话,那么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早已远远不止于此。
宋野城的种种细心、热切、向来不加掩饰的诚挚,就像是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流经冰川雪域、寒渊壑谷,将沿途冰雪温柔融化,化出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温泉。
是的,海市蜃楼般的温泉。
那样缥缈朦胧,那样难留易散,却又时刻散发着无比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明知虚幻、明知不该沉沦,却又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后顾之忧,放纵地任它缠绕包裹,不计后果地……
彻底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