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天御鹿鸣别苑A8。
顶级别墅一层, 下沉式客厅里,贺景升和梁鹤鸣各自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杯, 商业谈判似的对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
大清早听说江阙要搬家的时候, 贺景升还以为他是因为受不了筒子楼的简陋,终于决定另觅良居了,结果再一听他要搬去的地方,惊得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天御鹿鸣别苑?!
那个占地面积百万平米却一共只住了不到百户、独栋均价过两亿、被誉为首都第一豪宅的天御鹿鸣别苑?!
江阙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居然要搬去那里?!
等到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贺景升更是无语,心说宋野城的消息会不会也太灵通了点?远在银岭居然连这边一个破筒子楼要拆迁都知道?还第一时间就把江阙安排去了他家?
然而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实在没什么可说, 只得认命地开车去帮江阙搬了东西,开往了地址所在的南湖区。
车到别苑大门时,两人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梁鹤鸣。
他是少数几个对宋野城家比较熟悉的人之一, 昨晚就已经接到了宋野城的电话, 说让他今天上午来这边帮江阙安排一下。
其实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梁鹤鸣的震惊并不比贺景升少, 但除了震惊之外,他心里还冒出了一丝“原来如此”的感觉——
自从宋野城这回进组后, 曝出的所有热搜几乎都跟江阙有关, 而且从那些微博内容来看,宋野城完全不像是被蹭了热度,反而像是积极主动的那一方。
彼时梁鹤鸣就已经隐隐有所猜测,直到今天得知宋野城居然把人邀来了自己家住,心中顿时醍醐灌顶般有了确定的答案。
将两人领进这套房后, 梁鹤鸣先是帮着把东西搬去了楼上客卧, 而后便留江阙自己在房中收拾布置, 跟贺景升回到一楼,就这么在客厅对坐了下来。
虽说梁鹤鸣平时面对宋野城和豆子时扮演的总是操心咆哮帝的角色,但在外人面前却向来老成持重,此时的他就跟个家主似的,悠然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对贺景升从对面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贺景升从坐下后就一直在打量梁鹤鸣,那眼神看似寻常,实则包含着许多意味——
他虽然身为自家公司高层,但论圈中资历却远不及梁鹤鸣。往日只要梁鹤鸣一出手,再好的资源都能拦路截下,这就导致他公司那些艺人的资源不知有多少都是梁鹤鸣挑剩下的。
正因如此,他对梁鹤鸣的看法一直相当复杂——既认可这人的能力,又因为这么有能力的人不能为己所用、反而还时常给己方添堵而倍感心塞。
不过贺景升到底还是年轻,这会儿跟梁鹤鸣沉默对坐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率先开口道:“驰谨安找过你了没?”
驰谨安是近几年风头正劲的一位电视节目导演,最近正在牵头筹备一档全新大型综艺。
由于此前由他担任总导演或总制片人的节目无一例外都创下了收视新高,令所有参与过节目的常驻MC[1]和嘉宾的热度都迅猛蹿升,所以如今一得知他在为新节目选人,圈内各路经纪人和公司都忍不住蠢蠢欲动,绞尽脑汁地想帮自家艺人设法挤上这么一趟顺风车。
贺景升公司昨天下午开会重点讨论的正是这件事,而他恰巧又在会上听下属提及了不少圈内传言——“驰谨安对宋野城有执念”、“以前多档节目都曾向宋野城发出邀请”、“这次节目他心中首选也是宋野城”。
贺景升其实没法确定这些传言的真假,但既然此时“疑似最有力的竞争者”就在眼前,他自然想打探一下风声。
对面的梁鹤鸣听着他话里若有似无的那股酸味儿,心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倒也没装傻充愣,只悠悠然答道:“找了,但我还没答复。”
“为什么?”贺景升好奇道,“条件没谈妥?”
这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圈内谁都知道宋野城是个既不差钱又不差资源的主,梁鹤鸣作为他的经纪人那自然也是眼高于顶,条件不够顶尖的话恐怕还真没法打动他。
梁鹤鸣呷了口茶,随意道:“那倒不是,主要我还没跟城子提,他一向对综艺没兴趣,我估计答应的可能性不大。”
这话听在贺景升耳中那简直就是凡尔赛大师级发言,惹得他隐蔽地翻了个白眼,可心中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大实话——
宋野城这么多年来不是在拍戏就是在拍戏的路上,除此之外最多也就出席些发布会、代言活动、大型典礼和慈善晚会,还真就从来没上过任何综艺。
这么一想,贺景升又有些没脾气了,毕竟圈内仅凭作品就能保持超高热度和口碑、连续多年稳居一线的明星实在是凤毛麟角,驰谨安会对宋野城格外执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还打算跟他提吗?”贺景升追问道。
梁鹤鸣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哂笑:“贺总对我家城子的事很关心啊?怎么,盛景那么多艺人还不够你操心的?”
贺景升:“……”
我关心个鬼哦!我巴不得你别跟他提,让出个萝卜坑让我塞自己人进去才好呢!
梁鹤鸣调侃完那句,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儿,也没再继续逗他:“提还是要提的,去不去是他的事儿,但说不说那可就是我分内的事儿了不是?”
*
与此同时,二楼客卧。
江阙的东西实在是少,随便往空着的衣柜里一堆,关上柜门后,从外头几乎都看不出整个房间和从前有任何区别。
宋野城这套房子的整体外观并不是规则的长方体,而是像错落堆积的几块积木,呈现出类似于“己”字的造型。
它的墙体采用的是半封闭式设计,楼顶是露天花园泳池,其下每层都是一半墙面一半玻璃,单数层左半边是墙、右半边是玻璃,而双数层则正好相反,从远处看就仿佛按照正、反、正横向叠放的几块磁铁。
江阙所在的这间客卧和宋野城所住的主卧一样,都位于二楼透明的左半边,因此房中正对着门的方向一整面都是玻璃墙,透过玻璃便能将楼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事实上,江阙并不喜欢“一览无余”。
这从他在良吉山庄的卧室里从未拉开过的厚重窗帘和那筒子楼里被报纸贴得密不透风的窗子便可以看出,他对一切能被自然光穿透的东西都敬谢不敏,透视感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存在。
他喜欢灯光多于日光,喜欢阴雨多于晴天,喜欢夜晚多于白昼,暴露在明亮的天光下总会令他感到不舒服,令他心悸、焦虑、无法放松。所以按理说,这种便于采光和观景的全透明设计简直就是在他的神经末梢疯狂起舞。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眼前这间卧房中,面对着整面的玻璃墙,他却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
因为落地窗外是一整片高大茂密的竹林。
修长茂竹将半悬空的卧房紧密环绕,层叠的竹叶令透过缝隙的天光都被染成了浓郁的绿色,参差竹枝随微风倾斜,相互依偎摩挲,令人情不自禁便会想起那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2],又或是那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3]
这让江阙忍不住有了刹那恍惚之感,仿佛身后的门外尚且是喧嚣凡尘,而踏入门中便已入深山,从此俗世远、车马远,独留空灵静谧和一份令人沉醉的心安。
这大约该归功于鹿鸣别苑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绿化覆盖面积和对业主隐私保护的重视,总而言之,眼前这样的设计不仅丝毫没有令江阙觉得反感,反而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放松和踏实。
原地静站了片刻后,江阙终于收回目光,转身去客卧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个手,而后便拐出了房门。
这间客卧与宋野城所住的主卧离得极近,相互就在斜对门,房门间的距离只有两三米。
此时主卧的房门是关着的,江阙也并不打算私自进去,只站在客卧门前随意往左右看了看,正准备直接下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吸引了过去。
那似乎是一间书房,推拉式的房门此时大敞着,除了通往走廊的这面之外,其余三面都被透明玻璃墙环绕。
那边玻璃窗外同样是大片竹林,浓郁翠色与客卧相比更胜一筹,但真正吸引江阙视线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屋里正对着门的那座书柜上摆放的奖杯。
江阙跟着好奇心穿过了走廊,到门口后才发现这书房里的书柜极多,除了他刚才远远看到的那座之外,左侧还摆着整整一排,而房间最右侧还有个延伸出去的小露台,被透明推拉门隔绝在外,外面摆着一套藤制桌椅,看上去似乎是个边读书边赏景的好去处。
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回来,径直走向了正前方那座书柜。
这座书柜和左侧的那一排完全不同,不是那种整行整行的常规格局,而是分割成了许多小格,每格长宽不尽相等,上下两格也不对齐,像是仿砖墙式的那种错位设计。
原本在走廊里看见奖杯时,江阙还以为这座柜子是宋野城用来专门放置奖项的收藏柜,可直至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这上面的摆设和他预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书柜上的每一格里,左侧都摆放着宋野城获得的奖杯、奖章、证书等荣誉证明,中间放着他出演的作品的原版光盘或剧组合影,而右侧却跟他的作品没什么关系,因为那里无一例外都放着一本或几本书。
这种混搭的摆法虽然算不上奇怪,但到底还是有点突兀的,江阙不禁心想:可能是因为其他书架都摆满了,多余的书才被散放到了这边吧。
然而,当他自上而下简略扫视完所有格子后,却又忽然愣了一下——
这些格子里的书……好像全都是他的?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换成另外一个人,可能压根就注意不到这些,可江阙毕竟是这些书的作者,所以当他发现这一点后,忍不住回过头把那些格子又细看了一遍。
这么细看之下,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中一格吸引了过去。
那是位于正中偏上的一格,格子左边放着宋野城在2014年获得的奖杯和证书,中间是他2014年在台海拍的那部电影的影碟和剧组合影,而右边摆放的书正好是出版于2014年的繁体版《既然流浪》。
2014,全都是2014年。
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
江阙带着这隐约的直觉看向其他格,就如同带着谜底验证谜面,不消片刻便心有灵犀般领悟了宋野城摆放的规律——
这里的每一格都代表着一个年份。
左边是宋野城在那一年获得的奖项,中间是他当年参与拍摄的作品,而右边则无一例外都是江阙在那一年出版的书。
这一发现让江阙一时间没敢相信,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穿凿附会,给这些摆设强加了不存在的寓意,于是又谨慎地从头开始、将所有物品的年份核对了一遍,这才终于敢彻底确认,这真的不是自己的误会。
刹那间,江阙不禁有些愣神。
宋野城进组已久,这些东西必然不是他近来放置的,而是在他进组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的习惯。
那时的宋野城还未与他相识。
那时的他还仅仅只是一个远观着、遥望着宋野城的小粉丝。
如果说他电脑里那些按年份保存的文件是将宋野城刻进了他生命的每一个节点的话,那么宋野城的这些格子就仿佛回应一般,也将他融入了自己的每一段时光之中。
那些相隔千山万水的年岁,那些未曾有过交汇的轨迹,都被宋野城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巧妙编织到了一起,就好像他们虽未相见,却已在不知不觉间陪伴彼此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江阙看着那一座座奖杯,看着那一张张合影中宋野城从青涩逐渐走向成熟的面容,心底悄然间涌出了丝丝缕缕暖意,缓缓随着血液蔓延周身,轻轻地、一点点地,温柔抚平了无数曾因彼此错过而滋生的遗憾与惋惜。
“阿阙——!”
就在这时,突兀的一嗓子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隔了老远并不清晰,但这打喷嚏似的喊人方式不消多问,必是贺景升无疑。
江阙挂着满头黑线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应声,只听贺景升继续喊道:“你收拾好了没?好了就快点下来啊——”
“来了。”
江阙只得回应道,随即也不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书房,顺着走廊往楼下行去。
贺景升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跟梁鹤鸣这个老狐狸过招了,见江阙下楼,立刻如蒙大赦般站起了身:“都弄好了?能走了?”
江阙点了点头,转向梁鹤鸣道:“久等了。”
梁鹤鸣礼貌一笑,放下手中杯子,也跟着站起了身:“走吧。”
他领着两人从后门下到了地库。
贺景升是准备带江阙去公司录音的,拉开车门时忽然想起梁鹤鸣今天没开车,于是扭头问道:“你去哪?稍你一程?”
梁鹤鸣道:“你们是去你公司?”
贺景升一点头。
梁鹤鸣忽而露出了一个十分官方的笑容:“介意我也过去坐坐么?”
贺景升还以为是自己理解有误,眯眼道:“你……去我公司?”
梁鹤鸣挑了挑眉:“不欢迎?”
贺景升简直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梁鹤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似乎又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也只得道:“……随便啊,去就去呗。”
梁鹤鸣一笑,泰然自若地上前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