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玥对上海的路一点也不熟,再加上她开车的技术也菜,手里拿着张海洋说的地址,死活也找不到地方,不得已只好拦辆出租车在前头带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旧居民区,又绕了一小会儿路,看见了停在一排红砖平房前的蓝色厢式货车。
从酒店出发到现在的一个多小时时间里,殷爱一直低头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神经质地啃着左手大拇指指甲,不管是红灯还是煞车,一次都没有抬起头来往外头看过,始终慌乱地颤抖着。
岳玥酸楚地拍拍她:“到了,小爱。”
殷爱把头垂得更低,将近凌晨的夜晚,空气也不再象白天那么闷热,寂静的风缓缓吹着,张海洋打开她这边的车门,伸手过去,把她从车里搀了出来。
“小爱。”
殷爱咬住嘴唇,象在等候判决一样看向张海洋。张海洋平静地笑笑,拂了拂她有一点凌乱的长发:“他在屋里。”
顿时松了口气,殷爱张张嘴:“那我……他……他……”
“他醉了,”张海洋轻叹,“醉得很厉害……他刚知道孙叔叔和吴阿姨的事,也许我不该这么快就告诉他。”
殷爱的心痛如刀绞,她按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他在哪儿……”
他就躺在一间狭窄的小屋子里。十个平方左右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简易衣柜,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躺在张单人床上,头顶床头脚碰床尾。殷爱小心地走进屋门,借着窗外的月光,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孙克。
他脸朝墙侧卧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头低俯着,整个脸都埋在枕头里,两个肩膀悲恸地耸起,呼吸有些急促,静下来还能听见不时的哽咽。
缓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里越害怕。
害怕这不是真的,可能她一眨眼就会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消失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孙克的影子,这只是幻觉里他向她的告别。
一屋子的酒气熏得殷爱也有些迷醉,她站在床边,迟迟鼓不起勇气再去触碰他一次。她只是上上下下来回地看着他的背影,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不放过。月光明亮如水,从窗外照进来,虽然不能是纤毫毕现,但殷爱想要看到的一切都能看到。
她看到了孙克,也看到床里面墙上那些凌乱的字迹。真的是孙克,他到哪里也改不了这个乱涂乱画的毛病,那些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i布满一小片白墙,有多少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在思念她……
“妈,妈……”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嘶哑地低唤着,把怀里的枕头抱得更紧。殷爱忍住眼泪,把手搭在孙克肩上:“孙克哥哥,孙克哥哥……”
这一声呼唤让正在酒精漩涡里旋转的人暂时停滞了一下,被麻醉的神经选择了一场他现在最想做的梦,孙克迟疑地抬手,握住殷爱搭握着他的手。冰冷的五指和柔软的触感,那正是烙在他记忆里的感觉,被命运摧折太久的男人终于再次流出热泪,他回过身,看向他从来不曾遗落的过往。
“小爱……是你吗,小爱……”
或许潜意识里的他在刻意回避她的回答,没等殷爱出声,孙克就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象白天那样用手臂和胸膛护住,带着她转个身,小小的单人床上,把她压堵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孙克象孩子一样抱紧她,又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在她柔软温暖的胸口上擦拭泪水,一声一声颤抖地呢喃:“我妈不在了……小爱……我妈不在了……不在了……我妈……不在了……”
殷爱泪如雨下,她揽抱住孙克的头,把嘴唇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一直一直吻他:“还有我,孙克……还有我,还有小爱啊……”
“小爱,小爱,小爱……”
“在这儿,我在这儿,孙克哥哥,我在这儿……”
第一次嘶吼般的哭泣冲出孙克的嘴唇,接下来的渲泻就变得容易很多,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心爱的人怀里放声痛哭,哭声敲打着殷爱的心,也敲打着屋外静静肃立着的所有人。
男人的泪水蛮野凶悍,因为被淤积太久,所以一旦冲溃堤坝流淌下来,当中必然挟杂着沉重的过去,悲伤加上无奈再加上绝望,一下子就把殷爱冲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枕头被孙克抱着,两个人就这样直接躺在床单上,殷爱爱怜地抚摸轻拍孙克,象妈妈在哄一个伤心的孩子。嘴唇亲吻他额头的时候,殷爱的头在床单上微微蹭动着,不经意间被什么尖厉的东西扎了一下,她一激灵抬起头往刚才枕过的地方看去。
一只小小的耳环安静躺在那里,耳环后头的银针被摩挲得雪亮。
泪水夺眶而出,殷爱还认得这只耳环,那一年她站在军校门口,把耳环摘下来放进孙克手里,对他说,你收着,别人就看不到了。
他就这样一直收到现在?把她一直收在自己的心里?
可是为什么又要离开她?
咬住嘴唇,殷爱哭得不能自己,她摇头悲泣:“我恨你,孙克……”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不管发生了什么,用这种方式来离开她,怎么能让她不恨?
孙克不肯离开殷爱的怀里,他固执地把她又揽回来,继续刚才那个安全的姿势,继续哭泣。低下头,嘴唇被孙克又硬又粗的头发扎着,殷爱情不自禁咬住他的头发,在他因为疼而避让的时候又赶紧在咬过的地方亲一口,闭起眼睛低声叹息:“我爱你……孙克,我那么爱你……”
将近凌晨时分,殷爱双眼红肿地从孙克的房间走了出来。孙克哭了很久,在她怀里睡着了,疲惫和悲伤同时来侵袭,很少有人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
张海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脚边还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岳玥坐在刘金火搬来的一张小竹椅上,隔着三五米的距离怔怔地看着垂头不语的张海洋。殷爱擦擦脸上的泪水,就坐在张海洋身边,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两只手掌掩住脸,无力地低语:“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海洋哥哥,你知道真相的,对吗?”
张海洋抿抿嘴唇,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殷爱抬起脸来,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过来,也拼命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辣得涕泪横流:“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有权利知道,别再瞒我……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一段过去的往事,对大部分人来说可能只是个故事,可是对身处其中深受其害的人来说,它就是一道至今也没能愈合的伤疤,以为可以永远把它掩盖在纱布底下,可突然之间就要把它揭开,再一次把那些深入骨髓血肉模糊的伤口坦露在已经脆弱不堪的心灵面前。
“那年你们去欧洲之后没几天,孙克有两个军校同学出来旅游路过宁城,他领着他们好好玩了两天,然后把他们送上回河北的火车。车是晚上十一点多的,可那天晚上一直到快三点了孙克也没回家,打手机也关机,孙叔叔他们有点着急,我们大院有点偏,那个钟点路上没什么人,他们担心孙克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出门去找,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孙克在他们那儿,让家里去个人。吴阿姨不太懂,孙叔叔一听就知道不对劲,如果是普通的治安事件,打电话来的应该是派出所,不知道怎么会闹到公安分局去。”
“孙叔叔赶紧过去,到了那儿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警察告诉他,孙克半夜里在街上跟别人斗殴,失手杀死了一个人。孙叔叔肯定不相信,孙克好好的怎么会跑到街上跟别人打架,我们都知道孙克是什么样的人,他虽然脾气爆一点,但绝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而且死在街上的那个人根本就跟他不认识,这就更不可能了。不过那个时候他见不到孙克的面,只能去找律师,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让律师跟孙克见面,了解具体情况。”
“律师见过孙克以后回来把事情经过一说,大家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孙克送走同学以后,在火车站打了辆出租车回家,快到大院的时候在个僻静的路口听见有女人呼救的声音,他立刻让司机停车下去看看情况。也许应该怨他多事,他正好碰见两个男人纠缠一个小姑娘,当时小姑娘的衣服已经被撕破了,孙克想也没想,从地上捡起块砖头过去解救。那两个男人打不过他,就拿了凶器出来,孙克当时受了点伤,他那个人一见血燥性就上来了,争斗之间互相抢夺凶器,也不知怎么的那把刀就捅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心脏。确实是当场死亡,不过死的不是孙克,是那个流氓。”
“孙克自己报的警,不过当时那个小姑娘当时吓坏了,在孙克跟流氓打斗的时候跑了,孙叔叔和我爸一听这个,和律师一起想办法去找她,有她做证的话孙克最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如果事实真的象他说的那样是因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的自我保护,他还很有可能会判无罪。还有那个出租车司机,找到他也可以证明这并不是一起普通的殴斗,而是孙克的见义勇为。”
殷爱紧张地听着,岳玥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那后来呢?是不是没找到那女孩和司机?”
张海洋无奈地苦笑摇头:“都找到了,一天功夫两个人都找到了,不过她们谁也不肯来为孙克做证。”
“为什么!”岳玥惊叫。
“没有证据,我们只能猜测。死的那个人家里很有钱,也有背景,人家死了儿子,就想着要让孙克给他儿子抵命,估计给了那女孩很多封口费,律师和孙叔叔找到那女孩的住处,苦苦求了一整天,第二天再去找的时候人就不在了。她是大学毕业以后从外地来宁城打工的,只知道老家在西北,离开宁城天大地大谁知道她会跑去哪里,根本没办法再找到。”
“那司机呢?”
“孙克的运气实在很坏,他那天晚上坐的是辆黑车,司机一听要到公安局做证,吓得赶紧就换了手机号码,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一直到孙克的案子正式宣判也没能再找到他。”
在张海洋述说的时候,殷爱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她想象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性,就是没想到过真正的这种。这到底是怎样的打击和□□,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痛苦来回报一颗善良热切的心。
“孙克是在案发现场被抓到的,凶器上有他的指纹,他也承认是自己把刀捅进死者胸口的,现场还有个目击证人,就是死者的同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证词只能是让孙克万劫不复。就这样,孙叔叔和我爸还有律师在外头想尽了一切能想的办法,花钱托关系通路子,甚至也用过不怎么光彩的强硬办法去压死者的父母。可人家有钱,而且铁了心要让孙克死,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行。就这样,这案子就成了定案,孙克就成了杀人凶手。”
“无罪辩护不可能成功,按照过失杀人来辩护成功率也不高,如果真的被判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最好的结果也是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律师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孙叔叔和我爸,也告诉了在里头的孙克,结果孙克在和律师见面的时候,托他带了口信回来,说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既然是这种结果,就让你以为他死了吧。”
“吴阿姨一听这话,当场就崩溃了,她哭着喊着要去见儿子一面,这当然不可能,正式宣判之前家属是见不到他的。律师劝过孙克很多次,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最后干脆绝食了,逼着大家同意他这个荒谬的决定。折腾了一个星期,谁也拗不过他的性子,最后吴阿姨哭着说孙克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害了你,于是就按照孙克说的,匆匆忙忙地去买了块墓地立了碑,在家里摆起灵堂,再拍照让律师带进去给孙克看,跟他保证一定会瞒着你,会想办法让你死心,他这才肯吃饭。他跟律师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他宁可让小爱成为爱蜜莉安,也不能让她成为爱玛,当时没人懂这句话的意思,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的心,可惜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殷爱俯在膝盖上,紧紧抱住双腿,泪水汹涌地流了出来。那部电影,《情定日落桥》里,老朱利斯用一个臆造出来的爱人爱蜜莉安编织出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但其实属于他的爱情的真相却只有一个等不及他服满刑期就离开的爱玛。殷爱曾经就这个情节和孙克无心地讨论过,一向奉爱情为至上的孙克却没有责怪放弃爱人的爱玛,他曾经的笑语现在听起来象是一语成谶,他说,在这么美好的爱情故事里,每个角色都应该是善良美好的,爱玛会离开朱利斯,肯定是因为朱利斯不舍得拖累她,主动选择的放手,不然朱利斯也不会记住她一辈子。
原来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忍心让他的小爱跟着一起吃苦,就选择用这么决绝的方式跟她分别。他到底是不相信自己对殷爱的爱呢,还是不相信殷爱对他的爱?一个愚蠢至极的原因让所有人在六年里生不如死。
“孙克的案子表面上看起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就从公安局转到检察院,再转到法院,从立案到判决只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孙克被判决的那天,就是你冒着大雨跑到墓地里去的那天。死者的家人不惜一切代价,结果孙克被判了十二年,所有预想到的结果里,这几乎是最坏的一种。”
“上诉过,维持原判。就这样,孙克在去监狱服刑之前见了父母一面,孙叔叔后来说过,那天孙克什么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跪在地下给爸妈磕了三个响头。孙叔叔吴阿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对外还不敢宣扬,案件自始至终就只有我爸和史政委知道,连我妈都不知道,还以为孙克真的死了。再以后孙叔叔就申请退休,带着吴阿姨回老家去等孙克服满刑期出狱,不愿意再留在宁城继续痛苦压抑。”
“我曾经以为这个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可后来你休学一年回深圳去了,再过一年回来上学的时候,孙克和孙家就已经慢慢开始被周围的人遗忘了,直到现在,六年时间,如果不是你在街上遇见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对你说出真相。”
殷爱静静伏低身体,她象是被冻僵了一样很久都没有挪动一下。很奇怪,在知道了真相之后,她脑子里还是充满了为什么这三个字。
为什么孙克就这样代她决定了她和他的未来?
为什么他不知道失去他比牢狱之灾还要痛苦?
为什么他把分离看得这么轻易?
为什么他能狠下心做这一切?
因为爱么?
如果是这样的爱,那么她会恨他!很恨很恨!非常非常恨!他没有权利做这个决定,他没有权利剥夺她的呼吸和心跳和幸福和欢乐,他更没有权利把自己伤害折磨成这样!他是她的孙克哥哥!他属于她!身体心灵都被她全面占有,她不能原谅任何人对他的伤害,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张海洋看着殷爱,有好几次想要伸手去轻轻抚摸她乌黑的长发,在她肩膀上拍一拍,但是手始终沉重地抬不起来。黎明将至,天光微亮,星星一颗一颗地消失。院子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动一动,各自哭泣悲伤着,被命运这一波峰回路转的浪涛打得有些晕头转向。